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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我大你們?nèi)龑。?br />
  “好小子,還泡上臺高學姐了!”

  呂銘揚一本正經(jīng)反駁:“這叫緣分,那我倆剛認識的時候,也不知道大家都是臺城人啊,是后面聊上了才發(fā)現(xiàn),我倆初中還同校呢,正經(jīng)的學姐學弟,只不過大三屆這個時機有點不對,不然早該遇上了!

  聊了一陣,呂銘揚突發(fā)奇想給黃夢尋介紹這幫人,“子源,上學的時候我和他還有剛才那個冼俊良,籃球隊有我們仨就是打遍天下無敵手。”

  “低調(diào)低調(diào)……改天咱哥幾個再約一把?”

  “行啊,就怕到時候你又被你媽拉去相親,說自己沒時間,哈哈哈……”

  “這幾個,李圓圓、于琪……”到陳宇珍的時候呂銘揚突然記不起來了,場面一度有些尷尬,陳宇珍甩他個白眼,“怎么,就我名字最難記唄?不是當初你求著我讓我助攻你追我學妹的時候啦?夢尋姐我跟你說,當時啊……”

  “陳宇珍!我怎么可能不記得我珍姐的名字!”關(guān)鍵時候,呂銘揚重重一拍桌子,嗓音都要吼劈叉了,阻止了陳宇珍后面的話。

  黃夢尋也跟著他們笑開懷,大方得體,并沒有任何不悅。

  最后到鄭清昱,“鄭清昱,我們年級公認級花!

  不知道誰嫌棄說了句,“級花這稱謂也太土了,你都不樂意叫人叫你級草!

  呂銘揚一攤手,“因為級草是我冼哥!”

  他這么一說,這一桌又爆出驚天歡呼,顯得別桌格外冷清一樣,呂銘揚一挑眉頭邀功似地和冼俊良遙遙舉杯,方靜茜注視著兩人一舉一動,扭頭之際又看了眼在那片熱鬧地帶格外清寥的背影。

  是啊,當年所有人都覺得,鄭清昱和冼俊良是最般配的,都在可惜鄭清昱早早就被高年級學長拐走了。

  “確實漂亮,我剛才一進來,還以為你們班出了個明星!

  黃夢尋不吝嗇對鄭清昱的夸獎,這種時候,其他人很自覺就不出聲了,這是專屬于和旁人有壁的大美女之間的“社交時間”。

  不過大家都覺得黃夢尋想錯了,鄭清昱可不是那種會你來我往奉承回去的人。

  果然,鄭清昱只是付之一笑,微微頷首回應(yīng)了黃夢尋的夸贊。

  呂銘揚是知道鄭清昱這個人的,挺傲,不過她有清高的資本。坐回去的時候,他湊到黃夢尋耳邊說:“在我眼里,你最漂亮。”

  兩人膩膩歪歪,吳子源還真有點受刺激,沒話找話,“夢尋姐難道不是明星嗎?”

  呂銘揚拿手指點點他,“就你小子這嘴,怎么可能還單著?”

  “人家是被動單身,不想穩(wěn)定下來!”

  吳子源不服氣了,較勁道:“我真覺得夢尋姐長得像演員,而且我們大伙兒這是第一次見她吧,都覺得她可眼熟!

  呂銘揚握住黃夢尋手,兩人相視一笑,由呂銘揚開口:“算你小子有眼光,夢尋呢,是模特,現(xiàn)在主要受邀給一些大牌車做宣傳!

  “不就是車模嗎?說得這么高大上!崩顖A圓假裝背身咳嗽,在鄭清昱耳邊來了這么一句,陳宇珍眼神示意她再觀察觀察,不好亂說話,畢竟哪個行業(yè)不分三六九等,世界名模坐鎮(zhèn)車展和不入流嫩模各種擦邊擺姿勢就完全不是一個等級的。

  “那夢尋姐是?”

  “BI你們知道吧,近幾年在國內(nèi)迅速崛起的BML子品牌,也算高奢系列了。夢尋是第一位受邀到它們英國本土車展的亞洲女模,我和她就是在倫敦的一次車展上認識的!

  提到車有關(guān)的話題,桌上的男人就亢奮了,“BI啊,那我熟啊,我正準備入手他們新一季度的X系列,聽說他們這個品牌就是前兩年高層大變動之后才躋身國內(nèi)一線大牌的,不然背靠BML都沒用!

  黃夢尋點頭認可,說:“BI現(xiàn)在的成績確實主要歸功于現(xiàn)任COO,可能是因為這一屆中華區(qū)高層本身就是做研發(fā)出身的,更擅于圍繞消費者需求、汽車性能方方面面去做營銷,我聽到的消息是,如果去年還做不出成績,BI就要宣布退出中國市場了!

  “那確實,如果是這樣,那屬實是丟大臉了,畢竟現(xiàn)在咱們國產(chǎn)汽車也崛起了!

  呂銘揚抖了抖煙灰,有些好奇,“不是聽說今年車圈高層又要大洗牌了?那個陳嘉效如果真坐上這邊老大的位子,那才真算是奇才!

  “權(quán)勢越大,壓力也就越大,在哪行都是這樣,他年紀輕輕就到了很多人拼半輩子都達不到的高度,像現(xiàn)在這個CEO一樣,爬得快,摔下來也快,說不定哪天一個不小心,命都摔沒了!

  眾人會意,窸窣一陣笑,這個話題就算過去了。

  大家久不聚,這回趕上新年,氣氛到這了,一上來就攻勢猛烈,酒都是拿小推車一摞一摞往里送的,桌上菜都沒怎么動就喝趴下幾個了。

  男男女女都難逃,眾人見鄭清昱面不改色,還驚訝她酒量變好了。

  “不愧是大學混學生會的!”

  鄭清昱有些無奈,其實她已經(jīng)發(fā)暈了,但說不上來為什么,要醉得徹底總是不容易。

  黃夢尋一直陪著呂銘揚在喝,從容大方,臉頰稍微暈了些酒色,一頭大波浪卷、紅唇更顯得風情萬種,隨意一個姿勢搭在呂銘揚肩上,媚眼如絲,舉手投足都是成熟女人的韻味,但又不會過熟,眉眼間不經(jīng)意總有一抹少女似的青澀,一點不像已經(jīng)三十四歲的女人。

  總是不自覺將眼前一張臉和混沌腦海里控制不出浮現(xiàn)的泛黃照片聯(lián)系起來,鄭清昱忽然覺得空氣太緊,壓得人喘不上氣,沒跟誰說,一個人起身往外走。

  路過別桌時,無意間和剛好起身后退的冼俊良撞個正著,她面無表情說了聲“不好意思”,疏離得可以,冼俊良眉頭微微皺起,低頭看她,“沒事吧?”

  她酒量不好大家都知道。

  鄭清昱看了眼神情緊張也跟著站起來的方靜茜,拉開距離,似笑非笑的,“我去洗手間,你們繼續(xù)!

  往外走的時候,場內(nèi)放起音樂,有人拿話筒激動致詞,進入唱歌游戲環(huán)節(jié)。

  鄭清昱置若罔聞,把山呼海嘯般的熱鬧都留在了身后。

  為什么參加一個高中同學聚會,都要讓她碰到可以輕易勾起那段回憶的導(dǎo)火索。

  黃夢尋,這個名字、這個人對于鄭清昱而言再熟悉不過。

  鄭清昱還在江城上初中的時候就聽說臺高有一對“金童玉女”,男帥女美,在每周一的升旗儀式、各種大型活動舞臺上,黃夢尋和周盡霖是最佳拍檔,鄭清昱常常蹭著托管班的WiFi偷偷翻看臺高的校園論壇,一張張洋溢青春氣息的照片利刃一樣劃過她的眼睛,男生是她芳心暗許的“大哥哥”,女生真的好漂亮,化著精致妝容,每一根頭發(fā)絲都在發(fā)光,靜態(tài)圖片里也像電影明星。

  十四歲的鄭清昱頓時覺得自己很渺小,回到五年級那時候,覺得周盡霖所處的世界又是可望不可及的。

  她永遠都趕不上他的步伐。

  說出來也許別人不會相信,鄭清昱也會覺得自己如此暗淡。

  他們會狠狠抨擊她是“綠茶婊”。

  但同時鄭清昱又很羨慕,出于欣賞的目光去瀏覽俊男美女被鏡頭定格留存下來的一幕幕。

  臺高的人都私下討論,說周盡霖和黃夢尋其實已經(jīng)在一起了,只不過礙于學校管理制度,他們又算是“公眾人物”,怕影響不好才沒有公開。

  今晚,黃夢尋夸鄭清昱像明星,對鄭清昱而言,像大人夸獎小孩子一樣,心中是惶然的驚喜,可即便如此,她依舊只能躲在暗處,偷窺一樣密切關(guān)注驚艷動人的“情敵”那樣,狹隘地想:她夸自己,是因為覺得自己無論如何也沒有和她比擬的資格。

  鄭清昱沒和周盡霖談過這件事,她知道自己沒有任何立場,是后來他無意間瞥見她手機里存有黃夢尋和他的照片,主動解釋他和黃夢尋只是搭檔加朋友。

  鄭清昱假裝無所謂,其實心里一直戰(zhàn)戰(zhàn)兢兢,害怕他會覺得她是“變態(tài)”,分開后偷偷在被子里哭,故意沒有主動聯(lián)系周盡霖,想看看他還會不會主動找自己。

  等得心都裂了。

  周盡霖發(fā)來長長一段話,窺破她內(nèi)心的不安,小心翼翼又溫柔地安撫她。

  今晚黃夢尋就在眼前,讓鄭清昱仿佛看到了十幾歲敏感又怯懦的自己。

  無人知曉那樣的鄭清昱。

  只有周盡霖,但是他也不在了,他的死亡一起帶走了十六歲的鄭清昱。

  鄭清昱在洗手臺前站了很久,等她平復(fù)好心情緩緩抬頭時,從鏡子里看到了不知道什么時候站在身后的方靜茜。

  她表情沒有任何異樣,主動說:“我也上個洗手間!甭愤^鄭清昱身邊時,她又停下腳步,遲疑了一下,說:“抱歉,不知道你離婚的事,我相信剛才大家心里一定都在想,鄭清昱的感情也會這么不順嗎?”

  鄭清昱手里動作一停,嘴角微微揚起一個弧度,幾乎看不見笑的痕跡,繼續(xù)把手洗了,“各人有各命,每回你和冼俊良一起出現(xiàn),大家一定會說,你看那個方靜茜,嫁給冼俊良簡直是實現(xiàn)了階級跨越!

  說完,不緊不慢抬起臉,和方靜茜目光一觸。那個總是淡雅安靜的女人,柔和輪廓多出一絲充滿鋒芒的倔意,最后嘆出口氣,口吻冰涼:“我知道他們表面上夸我、羨慕我,實際上背地里不知道怎么罵我、嫉妒我,對我好,也全是看在俊良的面子上。確實,不是冼俊良的妻子,我的名字恐怕早就被2班的人遺忘了,什么同學會壓根也不會有我的身影!

  鄭清昱慢條斯理擦著手,一句話不說,眼神放空一樣,線條流暢里的精致五官如畫,無論什么時候,鄭清昱近乎完美的從頭到腳總讓人覺得不真實,可偏偏,她能力強、學習好,性格隨意,和誰都能打成一片,無論男女都渴望和她建立關(guān)系。

  “你知不知道,上學的時候多少人想成為你?”方靜茜幽幽一笑,臉上的表情分不清是嘲弄還是感慨了,“大家都覺得只要擁有鄭清昱的臉蛋,自己心儀的少年就會回頭看看自己!

  清涼的空氣停滯一瞬,方靜茜閉上眼睛,似乎用了很大的勇氣才下定決心開口:“有件事,我藏在心里很多年了,可高中畢業(yè)后我一直沒再見過你,好像那樣就可以讓那件事像沒發(fā)生一樣,而且我已經(jīng)和俊良結(jié)婚生子?山裉煸俅我姷侥,一下讓我覺得我獲得的所有幸福都是我偷來的!

  鄭清昱眉頭不易察覺一動,的確有些惑然,不動聲色看著表情不太自然的方靜茜。

  她自嘲一笑:“你們不也都覺得,我是用了見不得光的手段才追到冼俊良的。”

  鄭清昱不置可否,只記得當年冼俊良在朋友圈官宣女朋友的時候,本來已經(jīng)疏于聯(lián)系的各個小團體又熟絡(luò)起來,甚至當年水火不容的人都可以和諧坐在一起討論這件事。

  他們都覺得冼俊良知道自己徹底無望追到鄭清昱,心灰意冷,在低潮期選擇了默默無聞單戀他多年的方靜茜。

  大帥哥最后談了個普通女生,確實有點讓人難以理解,當時眾人都篤定,冼俊良身邊美女如云,和方靜茜也長久不了,可誰知道人家一談就是五六年,最后還英年早婚了。

  “其實當年高考結(jié)束返校那次,冼俊良給你寫過一封情書,但我把它拿走了!

  當時鄭清昱和李圓圓她們忙著拍畢業(yè)照,每個人都打扮得很漂亮,方靜茜還是穿校服,素面朝天,和班里幾個同樣樸素的學生圍在一起面面相覷,也不會有人主動邀請她們合照。

  方靜茜知道,也許出了這個校門,她就再也沒有機會見到冼俊良了,她和他本來就不是一個世界的人,所以她目光一直默默追隨他,想多看他幾眼,把少年英俊帥氣的模樣深深刻進腦海里。

  于是她親眼看到冼俊良趁給大家發(fā)志愿書的時候把一封信塞到鄭清昱的那本書里,后來,大家都熱火朝天聚在一起聊天的時候,她把那封信抽了出來。

  “我也沒想過自己會有膽子做這種事!比缃裨倩貞,方靜茜依舊可以記起當時每一個細節(jié),隱隱顫抖舒出口氣,“我心情很復(fù)雜,既害怕如果你真看到那封情書,也許就算不是當時,你們未來也會在一起,同時我又知道,其實你有男友,我又不想看到他被你拒絕后傷心難過。但說來說去,我就是嫉妒和不甘心,就算知道你有男朋友,他還是選擇向你告白了!

  那封信,方靜茜看了無數(shù)遍,心臟被反復(fù)刺傷絞痛,她默默無言傾心的少年,在她看來,是在毫無尊嚴地喜歡另一個女生。

  信里說,他知道她有男友,可他還是想向她表明心意,這是他喜歡一個人的權(quán)力,他不想留遺憾,愿意等,同時懇切希望鄭清昱不要因為這封信不再繼續(xù)兩人的同學情,如果今后她有困難,不管什么時間什么地點,他都會盡全力幫助她。

  “后來別人說你大二在濱城談了個男朋友,當時我就想,如果不是我把那封信拿走了,你和他是不是會在一起!

  方靜茜不得不承認,很多時候,她在臺下角落默默注視默契交談的冼俊良和鄭清昱,會覺得兩人是那么般配,也只有鄭清昱這樣優(yōu)秀美麗的女孩能站在冼俊良身邊。

  “那你可能不知道,就是你說的大二那時候,冼俊良親自飛到濱城找過我!

  鄭清昱云淡風輕一句話,在方靜茜體內(nèi)掀起風暴,猛一抬眼,嘴唇剎那間變得慘白,瞳孔中全是驚痛。

  “他當面向我告白,或者說,希望我給他一個追求我的機會!编嵡尻彭搜鄯届o茜搭在大理石臺面上死死攥緊的手,沒什么情緒開口:“我是想說,你覺得自己毀掉了一段姻緣,或者說從我手里奪走了冼俊良大可不必,因為只要我想,你的任何破壞都是無足輕重的!

  方靜茜忽然又恨透鄭清昱的高傲,別人珍惜的真摯情感在她眼里,爛賤如塵泥。

  “你是想說你不要的,所以才輪到我是嗎?”方敏茜忽然爆炸,一向嫻靜淡雅的面容多出幾分刻薄神態(tài)。

  鄭清昱不為所動,她比方靜茜高,兩人在平地面對面,她的眼皮需要低垂一度,“你非要這么想也沒錯,我對冼俊良沒有任何超出友誼之外的想法,所以我沒有選擇過他。而他是你堅定的選擇,可現(xiàn)在你又覺得他不值得,在意他被他喜歡的人拒絕所以才看到你,說實話,這從你私自拿走那封信的時候就注定了你這種自相矛盾的心理。”

  方靜茜表情一怔,眸光徹底潰散了。

  “還有,我們其實沒這么無聊,你和他是怎么在一起的,我們一點都不關(guān)心,這是你們夫妻之間的事。他對你很好,大家都看得出來,可是只要他和我說一句話,多看我一眼,你就會變得無比警惕,我想說,你幸福與否,不是取決我,也不是取決他,而是你自己真的相信他愛你嗎?你老說我們覺得你和他怎樣怎樣,可如果連自己都懷疑他對你的好不過是勉強和將就,那樣就真的太折磨人了!

  安靜空氣里突然響起一聲抽噎,方靜茜迅速偏頭,拼命掩飾自己的失態(tài),可她意識到自己在鄭清昱面前早就無處躲藏的時候,心頭更是一陣惘然,自言自語:“如果今天沒向你說出那件事,我的確一輩子都會于心不安。我知道你肯定很看不起我,可當你表現(xiàn)得滿不在意的時候,我又覺得自己是那么卑怯狹隘!

  鄭清昱想給她遞紙,后知后覺自己什么東西都沒帶出來,也知道她不愿讓人看到她的眼淚,轉(zhuǎn)了個身,緩緩?fù)笠豢俊?br />
  “愛情是會讓人變成這樣的。誰也不知道明天會發(fā)生什么,失去也就是一瞬間的事,所以,我們能做的是珍惜當下。”

  這話從口中說出來,有一種捉摸不定的熟悉感,緊接著,腦海中閃過一張面龐,鄭清昱就后知后覺了。

  方靜茜靜靜凝視鄭清昱半天,覺得她美麗的側(cè)臉罩有一層不真實的哀愁,淺淺淡淡,其實仔細看久了,還是讓人不敢冒犯的淡漠冷清。

  唯一不是錯覺的是,比起十幾年前,鄭清昱變很多。

  “我知道無論什么階段,男人總是對你窮追不舍,其實對你來說,挺困擾的吧?”

  鄭清昱彎了彎嘴角,向后仰了一下頭,長長一把馨香秀發(fā)瀑布一樣傾落下去,光影在她秀致白皙的五官上找角度。

  “無論是眼里還是心里,我沒在意過他們,所以他們走還是留,對我來說都是一樣的。像你一樣,因為你愛冼俊良,所以在乎,不然如果吳子源喜歡我,你會這么介意嗎?”

  鄭清昱將臉一轉(zhuǎn),和方靜茜兩人相視一笑。

  聚會結(jié)束已經(jīng)很晚了,對酒精過敏的男同學熱心腸把女同學一一送到家,鄭清昱和還在車上的陳宇珍等人告別五分鐘,目送他們離開才趔趔趄趄往前走,突然停下來,一掃地上幾乎與夜相融的影子,冷笑一聲,若無其事繼續(xù)向前。

  陳嘉效從車上下來,不近不遠保持一段距離默默跟著,鄭清昱在門禁那里翻了半天包,最后放棄,毫無征兆一扭頭,對他說:“你來?”

  循著空氣里散不盡的酒味,陳嘉效面無表情走過去,鄭清昱扶著門框往后退一步自覺給他讓出空間,呼吸有些重,眼神是恍的。

  陳嘉效一邊掏卡,冷靜目光始終停留在她臉上,鄭清昱忍無可忍,一撩頭發(fā),把五官全部暴露在寒風里,直視他,“你打算跟到什么時候?”

  “滴”一聲,門開了,陳嘉效不費力拉開足夠大的一個角度,側(cè)過身,嗓音冷淡:“確保你回到家!

  鄭清昱不為所動,扭頭看向別處,手插在胸前,是個瑟瑟發(fā)抖的樣子。圍巾她塞到包里了,漏出來一大截,她就是不戴。

  僵持片刻,鄭清昱一言不發(fā)走進去,低頭踩自己的影子,走得不快不慢。等電梯的時候,樓層卡在二十幾層遲遲下不來,陳嘉效靠在墻上,她面前的門隱隱約約倒映著兩個人一前一后的影子,身高差都剛剛好。

  鄭清昱薄薄一片身子像落葉,發(fā)絲先擺起來的,陳嘉效一直盯著,動作迅速上前把人扶住,低頭一看,她臉色很白,雙眼緊閉眉頭皺在一起,痛苦的表情。

  剛才天色太暗,風總把她的頭發(fā)拂到臉上,完美偽裝了。

  陳嘉效心頭一跳,喊她兩聲,“清昱,清昱……”

  鄭清昱姿勢別扭窩在他懷里,完全使不上力,全靠他托著,像暈過去一樣。

  陳嘉效快速看一眼電梯樓層,將人打橫抱起從安全通道走。

  進門后燈都來不及開,把人快速又輕緩放到床上的時候,陳嘉效雙腳如同灌鉛,膝蓋著地,胸腔被無數(shù)針扎一樣呼吸都在疼,滿腦門的汗也顧不及,正想把她沾在臉上的碎發(fā)撥開,鄭清昱自己翻了個身,撐在床沿“哇”一聲吐了出來。

  污物噴到陳嘉效衣服上,他愣在原地,有些無措,是鄭清昱持續(xù)劇烈的嘔吐聲把他喚醒,眉心一頓狂跳,手繞到后面替她輕輕拍背,等確定她沒再吐出來什么,四下看了一眼,重新湊近她輕聲說:“我去拿水,等我一下!

  鄭清昱上半身掛在床沿,指節(jié)死死摳著,枯白手背上清晰密集的血管根根凸起,昏沉腦袋像被一根鋼筋穿透,胃和心口灼燒感強烈,不停有一陣惡感往上涌,可能吐的東西都已經(jīng)吐出來了。

  陳嘉效回來時,發(fā)現(xiàn)趴在床頭的背影沒有動靜,心跳一頓,撲跪過去抬起她蒼白如紙的臉,掐她人中,聲帶發(fā)緊,“鄭清昱!

  飽含警告和惶然的一聲全名。

  鄭清昱眉毛輕輕一動,悠悠掀開眼皮,虛弱掙出口氣,“好痛……”

  陳嘉效聽清了,柔聲說:“我知道,我們吃藥,聽話,吃了藥就不痛了!彼恢虢猓谙蚪兆稍兤^痛的時候知道嚴重時會引起嘔吐,剛才去倒水順便把藥拿過來了。

  一邊哄著,一邊手背覆到了汗淋淋的額頭,果然很燙,陳嘉效眉毛一壓,心跳很快,頓覺棘手。

  她是喝了酒又吹風,感冒發(fā)燒加偏頭痛,癥狀來得又兇又急。陳嘉效把人圈在懷里開的藥,讓她就自己的手把水咽進去,輕輕順她后背,思索片刻,把人重新放躺平。

  記得家里是有體溫計的,他看見過。

  很快在床頭柜找到,給她夾上,陳嘉效凝視鄭清昱始終舒展不開的五官,指尖在滾燙臉頰上來來回回,等空氣重新涼下去,才起身給她蓋好被子,調(diào)好空調(diào)溫度。

  他剛走,鄭清昱突然躁動,身體扭成一團,先是將臉埋進枕頭,拿手捶打兩邊太陽穴,憋得整張臉漲紅。

  陳嘉效在洗手間接水,正把大衣脫下來,突然聽到一聲巨響,他臉色一變沖出去,看到鄭清昱正在拿自己腦袋不斷撞擊床頭,體溫計掉出來,“啪嗒”摔碎了。

  陳嘉效心驚肉跳,直接躍到床上把人鉗制住,鄭清昱力量大得駭人,胡亂揮舞的雙手不斷在刮過他下頜、脖子和胸口,抓出一道道紅痕。

  忍著辣痛,陳嘉效手臂橫到前面,從后把她鎖抱,拿微微顫抖的唇去碰她額頭和發(fā)頂。

  “好痛,讓我去死……”鄭清昱嗚咽著,含糊不清反反復(fù)復(fù)就是這兩句,氣若游絲,陳嘉效心口一窒,沒來由也感受到一陣鑿骨的痛,腦子亂糟糟的,眼角紅了,堅定告訴她:“會沒事的,我在這里,有我在!

  他也毫無語序,清楚知道自己在說什么,但又隨時被一陣絕望的無助湮沒,埋頭到她頸窩里重重吐出口濁氣,緊繃的肌肉隱隱抽搐,茫然又恐懼,不知道自己做什么哪怕可以稍微緩解她的痛苦。

  鄭清昱靠在他懷里,沉重的四肢百骸慢慢松懈,徹底軟下去卻是一瞬間的事,陳嘉效感受到自己臉頰被濕熱浸透了,他頓了頓,一點點抬起臉,額前一點短發(fā)凌亂著,拿指腹把她眼角彌漫的淚細細揩去,在浮腫眼皮印下一吻。

  “去醫(yī)院好不好?”

  鄭清昱沒有回答,拽著他袖子的手仍然沒有松,不知道過了多久,頭一歪,沉沉在他懷里睡去了。

  陳嘉效一動不動,沾了汗的襯衣又干了,涼意刺骨,暖風也無濟于事。直到半邊肩頭全無知覺,他才一點點把人臥倒,又靜靜在旁邊看了許久,才開門拿中途下單的體溫計。

  將近四十度,陳嘉效心焦如焚,剛才給她吃了布洛芬應(yīng)該也有退燒作用,可體溫一點下降的樣子都沒有。他重新打來一盆涼水,給她擦身,里里外外,沒避開任何一處,做這一切時,眸光黯淡,時不時朝她睡夢中也不得安寧的臉投去一記溫柔凝視。

  換了三盆水,鄭清昱體溫總算下去。

  這個時候,陳嘉效才去清理地上那團污穢,會發(fā)現(xiàn)她一整晚也沒吃什么,光喝酒了。

  一看時間,已經(jīng)凌晨兩點,陳嘉效渾身酸痛,從里到外一片狼藉,心臟急又有力砰砰跳跳著,忽然,身旁一陣深快呼吸一下又把他打醒了。

  鄭清昱兩頰還是布了火燒云一樣,兩瓣紅得有些不正常的唇微微張開,不斷噴出的鼻息灼人,兩道細眉皺得沒有形狀,雙腳時不時抽踢兩下,陳嘉效猜她也許被噩夢纏住了,輕拍她臉頰,把人叫醒。

  兩只眼慢慢一睜,平時的美麗與漠然只剩下殘影,空蕩蕩的。

  鄭清昱嗓子發(fā)干,感覺每一個骨縫都在痛,恨不得再次昏過去,只是睨到那張微微焦急的臉時,瞳仁散漫的光忽然定住了。

  陳嘉效坐到床頭,托起她軟綿綿的上半身靠在自己胸前,把準備好的溫水遞到她唇邊,嗓音是啞的,“喝一點,這樣才能好得快!

  鄭清昱的確渴得厲害,喝得越來越急,最后嗆了一下,猛咳出來的時候五臟六腑都要顛出去,有雙溫厚的手不停撫摸她的后背和長發(fā)。

  她分不清白天還是黑夜,感官被熱浪堵住了,唯一清楚的是,此時此刻攬她在懷的男人,是值得信任的。

  也只有他。

  兩人都沒有說話,任由外面夜的靜默與寂寥都漫進來,鄭清昱乖順安然把臉靠在他胸膛,陳嘉效以為她睡著了,卻突然聽到低微到幾乎不可聞的一聲嘆息:“為什么對我這么好?”

  陳嘉效心頭一悸,已經(jīng)有疲態(tài)的臉上沒什么表情,目光落在對面墻頭的昏黃倒影,在兵荒馬亂的后半夜第一次沉淀下來,認真思索。

  沒有理由,他也說不上來,只是遵從本心。

  他一開始就不抗拒和她親密接觸,她的嘔吐物,他也不覺得厭惡和骯臟,只是第一下確實被嚇到,失去反應(yīng),因為第一次見她痛苦狼狽的模樣,和她在一起這么久,他從來不知道她偏頭痛一旦發(fā)作,可以嚴重到這種程度。

  而且肯定不是第一次。

  那如果今晚他不在呢?以前就她自己的時候,她是怎么熬過來的。

  陳嘉效想的是這些。

  他只擔心她還痛不痛,還是和之前一樣難受嗎?

  “還疼嗎?”他低頭想找她的眼睛,可鄭清昱把自己藏起來了,縮成小小一團,在陰影里,胸口那團融融濕熱很快滲透進陳嘉效的血液里。

  原來,鄭清昱也會流淚,她痛到在一個被她拒絕過的男人面前流淚,那陳嘉效就知道她有多痛了。

  這個世界上,誰也別想和病災(zāi)疼痛做無謂抗爭。

  陳嘉效又想起“淋巴炎”烏龍事件,她說,誰不怕死,她還不想死。

  “明明我已經(jīng)把話說得很清楚了!

  鄭清昱在病中的嗓音冷硬起來,更多了一份厚重的惱恨,陳嘉效唇抿成一條直線,等她自己松開抓皺他衣服的手,輕輕捉住了那截脆弱到不堪一折的手腕,放到唇邊挨了挨。

  聲音同樣在失去耐心的邊緣,但是足夠的堅定:“要是我因為你三言兩語就輕易放棄,怎么可能讓你覺得我這個人是值得考慮的呢?”

  陳嘉效自嘲一笑,“如果和你那些追求者一樣,那我從一開始就不會選擇靠近你。我并不覺得自己是自取其辱,我只是在做我認為正確的事,心甘情愿你懂嗎?”

  默默地,鄭清昱眼角再度被滾燙的淚沖刷,每一個音節(jié)都悶在陳嘉效心口:“我怕你會像那些人一樣,在我這里得不到所期待的東西,就指責我不配做一個女伴,覺得我不愛他們,詛咒像我這樣的人不配得到愛,然后冠冕堂皇地就把我放棄了。”

  陳嘉效表情一僵,心跳重重漏掉一拍,呼吸隱隱作痛,等了很久,把人輕輕從懷里扶起來,捧住她虛弱的一張臉,低下頭用額抵住她的。

  堅定告訴她:“不會,我不會!

  鄭清昱置若罔聞一樣,緊閉雙眼,被打濕的睫毛因為他近在咫尺不斷打在上面的沉重鼻息而微微顫抖。

  陳嘉效喉結(jié)動了動,倉皇又無比珍重地在她柔軟發(fā)燙的唇輕輕一吻,“給我一個機會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