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教學(xué)部照例忙成一鍋粥,因為鄭清昱提交了請假申請,后續(xù)處方權(quán)培訓(xùn)還有很多工作需要交接。
陳嘉效的電話就是這樣趁亂打進來被誤接的。
“我六點飛機,到時候去原樂樓接你。”
鄭清昱忙得頭腦發(fā)焦,可奇怪的是,聽到不是下達命令的冷酷語調(diào),那根始終緊繃快到極限的弦竟然松懈下來。
可陳嘉效同樣是在命令她。
這讓人惱火。
“你幾點飛機關(guān)我什么事?”
聽到她冷冰冰的聲音,一如既往,陳嘉效甚至能想象她現(xiàn)在是什么表情,輕輕含了口煙,低聲笑了:“真不打算見我了?”
無知無覺,陰霾一掃而空,發(fā)現(xiàn)自己也不是太生她氣,前晚被她掛電話,兩人不過一天半沒聯(lián)系,這比起去年的足足一個月,微不足道。
他也知道她忙,不僅是做后勤工作,大型學(xué)術(shù)會議連軸轉(zhuǎn),連陳霆民那種只是上臺念念他手底下學(xué)生做的ppt的人都有些吃不消。
他不如她想象中那樣,一上來就是質(zhì)問,聽筒里被擴開的一聲笑,像水滴無孔不入滲進焦灼的心,緩緩暈開。
“四點我還沒下班!
鄭清昱走出燥悶的辦公室,站到走廊,手指屈放在邊緣,無意識摳起腐爛脆弱的墻皮,眼睛一時無法適應(yīng)自然光,可高爽無云的藍天,又讓人不舍得讓它變成一片黑暗。
“你可以下班,時間是自己掌控的,鄭清昱。”
他叫她名字,嗓音是沉下去的。
鄭清昱怔了怔,高空上的那團燦爛金光,熔巖一樣瓢潑下來,火花飛濺,過電般的悸動撼攝住四肢百骸。
最后無聲一笑。
世界又是清明的。
他是一個團隊的“老大”,是發(fā)號施令的裁決者,當(dāng)然可以輕松自如說出這種話。
四點鐘,這個時間街上還沒什么人,鄭清昱發(fā)現(xiàn)他換了輛車,停在老地方。坐進去感受到的卻是相同氣息,淡淡的冷香水后調(diào),一年四季都這樣,不沖鼻,也不至于違和。
“遲到了一分鐘!标惣涡г谒蛋踩珟У臅r候把手機扔回中控臺,高高在上評價一句。
鄭清昱莫名其妙看他一眼,發(fā)現(xiàn)他剪頭發(fā)了,視覺上,更鋒利的是面部輪廓,穿的休閑裝,白色衛(wèi)衣。
怕耽誤時間的人只有他,車速一直在最大限速邊緣浮游,鄭清昱沒問他他要走了帶上她干什么,躺在副駕看著窗外飛馳掠過的街景,慶幸自己不暈車,可以把這當(dāng)作一場免費放松的短暫旅途。
駛出城區(qū),視野徒然開闊,才驚覺太陽不知道什么時候西沉的,浮在平坦無垠原野的盡頭,世界是淡粉色。
“找我干嘛?”
鄭清昱心不在焉低頭摸安全帶,忽然感覺一陣陰影罩下來,她惶惶抬眼,后知后覺他把車停在了路邊。
一張清爽又淡然的臉就在眼前,一覽無余上面的細微表情,可陳嘉效這個人又是空白的。
他不理會她驚醒似的茫然,目光不動聲色來來回回巡視她的臉,冷淡的熾烈,鄭清昱有點承受不住,睫毛不自覺顫了兩下,偏偏無動于衷與他對視良久。
“是受了什么委屈?掛我電話!
窗外的冷空氣灌滿鼻腔一樣,鄭清昱忽然把臉扭開,又立馬被他捏住下巴轉(zhuǎn)回來,定住。
“陳霆民罵你了!
鄭清昱抿了抿唇,這樣才想起來自己好幾天都忘記擦潤唇膏,細小的裂口早就存在,這樣一感受,火辣辣的痛感直燒到心底去。
她不想被他這樣勢在必得的目光看穿,赤裸的人是自己,恥辱感滅頂。
鄭清昱聲音從發(fā)漲的喉嚨里擠出來,在抖:“是,因為一個關(guān)系戶他罵我,提醒我自己的事情都忙不過來還要時刻去盯人家屁股的屎擦干凈沒有……”
羞憤的委屈是在這一刻爆發(fā)出來的,無緣無故甚至是自己的工作做得完美還要被挑刺承受無端指責(zé),鄭清昱三十年的人生經(jīng)歷夠多了,可以往,被罵了她不知道該沖誰發(fā)泄,總不能掛領(lǐng)導(dǎo)電話。陳霆民是他父親,連帶他一起討厭似乎是合理的,如果可以,鄭清昱想當(dāng)面把屎盆子扣陳嘉效腦袋上,他最好可以回家找自己父親告狀——你們醫(yī)院那個鄭清昱潑我一身屎,鄭清昱覺得那樣更爽。
可現(xiàn)實是,她絕望極了,滾燙強勢的吻落下來時腦海空白的剎那更讓人無助,只能在混沌中死死摟緊他脖子,不然鄭清昱時刻覺得自己會跌入深淵。
陳嘉效只是重重吻了一下,很深,耳邊全是劇烈喘息,他緩緩離開,睜開眼,輕柔在她唇上含吮,主動和她說:“我這次去濱城,要去十天!
被他的氣味包圍,鄭清昱藏在高跟鞋里的腳趾頭都開始蜷縮,沉重的骨頭還被他不講道理壓著,一抹靈魂已經(jīng)飄遠了。
她偏過頭,望著窗外燦爛的天,卻清楚明白即將迎來的是變長的黑夜。
“你不懂,你是陳嘉效所以可以隨便說出‘時間是由自己掌控’這種話,而我們這些人,被別人掌控了還遠遠不夠。”
說完,鄭清昱又后悔自己在一個男人面前脆弱地剝開自己。
他要走十天,這個時候見她,無非是想做最后一次,這輛賓利和上次那輛車一樣,夾層有杜蕾斯。
不然他停車干嘛?真想問,她掛了他電話,微信又沒拉黑。
其實,在荒郊的落日下做愛,未必不是一種難得的浪漫,和看著黎明破曉是差不多的感受吧?
陳嘉效伸手替她把眼角那抹晶瑩揩掉,手有意無意把她歪著的腦袋扶正,不知道是不是錯覺,鄭清昱感覺溫?zé)岬恼菩脑陬^發(fā)、耳垂摩挲了一下。
車重新啟動,又變成了是夕陽追逐他們。
陳嘉效找到她冰涼的手,面無表情盯著前方的路,什么也沒說,鄭清昱被他裹得發(fā)膩,動了動,啞聲說:“我還不想死!
提醒他專心開車。
那股力量似有若無加重了兩下,消失也不過是瞬間的事,陳嘉效全心全意掌控方向盤,淡淡開口:“我不會讓你死的!
鄭清昱心跳一頓,呼出口氣,忽然問:“那時候你為什么不加紙條上的微信號?”
半天沒有回答,鄭清昱以為他不知道自己在說什么,頓時也不想追究了。
“過了十年才記起來計較這件事嗎?”
鄭清昱指尖有麻的感覺,不是很清晰,慢慢轉(zhuǎn)過頭,發(fā)現(xiàn)他嘴角似乎掛有一縷似有若無的笑。
也許是剛流過淚,眼睛澀得厲害,鄭清昱隨手把頭發(fā)挽起來,忽然聽到他說:“因為我知道那還是芮敏的微信號!
陳嘉效行李不多,都在他助理那邊,另一批人先過去了,老大反而成落單的那個。
進安檢前,他把車鑰匙塞給她,“敢開嗎?”
鄭清昱沒要,陳嘉效笑:“我把你帶來這里,不管你回去的問題,不太好。”
鄭清昱看他一眼,分明哀怨,眼圈還是紅的,陳嘉效注視不語,忽然扣著人往前,唇貼在額上。
機場人來人往,他們俊男靚女的形象太矚目,自帶唯美悲傷氛圍感,鄭清昱靜靜任他抱了兩分鐘,覺得應(yīng)該說些什么,可他也是沉默。
“消下去了!标惣涡е讣庠诙购竺婺﹃。
他風(fēng)衣上氣味是暖的,清新干凈,鄭清昱臉埋在他頸窩下,聽力被堵住了,眼皮子發(fā)沉,被一句囈語似的話驚醒,想抬頭可身體被他圈得緊緊的。
她放棄了,思緒含糊,“我以為是骨瘤,那天晚上拍完片回家,才發(fā)現(xiàn)衣服都穿反了!
挺丟人的一件事,可鄭清昱把它當(dāng)作一件“劫后余生”的笑料,自然而然分享出來。
陳嘉效蹙眉一笑,“這么怕死啊,虧你自己還是學(xué)醫(yī)的!
“誰不怕死……”
大廳熙熙攘攘,落地窗外發(fā)暗的天冒出點點白星,陳嘉效腦海里想的是讓她看,可先把心里話說了,“你是那段時間太忙,壓力大,各種毛病都出來了!
陳嘉效感覺到懷里的腦袋往里蹭了蹭。
“你們這種剝削勞動力的資本家就別試圖寬慰打工人了。”
鄭清昱算著時間,怕他誤機,她時間觀念強,對事不對人,想掙扎起來。
這一回,肩膀那股力量更沉重摁住了她。
鄭清昱有些愕然,緊接著聽見他撥開自己頭發(fā),溫?zé)岜窍娺M耳窩,“你什么時候離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