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9章 最后一面
程相儒曾經(jīng)見過神女那千瘡百孔的身體,那以身養(yǎng)蠱的至邪之術,是極度憎恨帶來嚴重心理扭曲的產(chǎn)物。
她應恨龍苗苗,自認為最信任的姐妹在舍棄苗疆的一切,選擇與人私奔后,為了維持湘西苗疆的穩(wěn)定,她被迫成為神女,被毀掉了一生;
她應恨程志風,盜走了世代神女守護的金劍,導致身為守護者的她讓神女蒙羞,讓她愧對恩師;
她應恨阿田的爸爸,那個騙走了她的心和身子,卻辜負了她的男人,毀掉了她的清白,更玷污了她內(nèi)心深處最后一塊凈土;
她應恨整個苗疆,讓身為神女的她,不敢認自已的親生女兒,更不得不放棄女兒成長過程的全部陪伴……
無數(shù)的恨,這十幾年來壓在她的身上,每日折磨著她的內(nèi)心,讓她孤獨無助地在這無人進入的苗疆禁地,受盡精神和身體的煎熬。
帶著那極致濃重的恨意,她應該瘋狂地選擇報復,應該化身成每一個仇人的災難。
她以身養(yǎng)蠱,擁有著驚人的殺傷力,她有能力成為任何人的噩夢。
然而,當她最恨的人再次出現(xiàn)在她面前,在了解到仇人這么多年承受的那么多痛苦之后,她竟放下了那些日夜折磨她的恨。她不一定真心原諒,但她放棄了報復,并將仇人的女兒收為徒弟,傾盡心力去傳授自已的全部本領。
雖然她自那之后便舍棄了以身養(yǎng)蠱的邪術,開始在龍苗苗的幫助下養(yǎng)傷,但那些深入五臟六腑的傷,根本就沒有可能恢復。
她的身體由內(nèi)向外開始潰爛,即使忍痛割掉腐肉,很快便又有了爛瘡。
終于到今天,她的身體,包括面部,都已經(jīng)潰爛得不成模樣,她的生命也終于即將走到盡頭。
山洞內(nèi)彌漫著的草藥香,已經(jīng)遮蔽不掉自她身上散發(fā)出的腐臭氣味兒,衣物可以遮擋住她受損嚴重的身體,卻遮不住她腐爛的臉。
程相儒看著神女那張恐怖的臉,震驚到無以復加。
那根本就不算一張人臉了,更像是一顆骷髏頭上掛著腐肉,在這昏暗的火光中,散發(fā)著恐怖又血腥的氣息。
“怎……怎么忽然成了這樣?”程相儒聲音干澀,幾乎不像是他的聲音。
龍苗苗艱難地抹掉眼淚,哽咽道:“其實已經(jīng)很久了,她每次去見你們,都要在臉上涂抹厚厚的脂粉,就怕你們看出來。”她抬起頭看向程相儒,眼中是止不住的淚花:“阿儒,你是自已來的嗎?”
“不,都來了,他們在外面,我這就喊他們進來……”程相儒正要轉身,卻見已經(jīng)奄奄一息的神女艱難地抬起了左手,沖他搖了搖。
“不……要!”神女的聲音已經(jīng)難以辨識,就像是粗糙的砂紙摩擦鍋底的聲響,但語氣卻異乎尋常地堅決。
龍苗苗抓住神女的手,放在胸口,流著淚勸道:“再見孩子們一面吧!
神女掙扎著想要起身,但非常艱難,身體劇烈顫抖著,承受著尋常人一世都不可能感受到的極致苦痛。
龍苗苗趕緊伸出手臂托住神女的肩膀,幫助神女坐了起來。
神女抬起手,指向一個方向。
程相儒順著神女所指望去,竟在那邊的墻角下看到了幾個木匣子。
“阿儒,幫忙把那些木盒拿過來。”龍苗苗理解了神女的想法,急喊程相儒幫忙。
程相儒“嗯”了一聲,走過去抱起那幾個木匣子,回去放在了龍苗苗身旁。
“幫我扶住她!饼埫缑鐚⑸衽畷簳r交給程相儒,她抽回手,轉身將那些木匣子全部打開,一樣樣取出里面的各種化妝用品。
她一邊抹著眼淚,一邊將像泥巴一樣的東西摳出來抹在神女臉上,將腐肉遮蓋,使臉頰飽滿,讓眼窩圓潤。
藥泥之上是厚厚的脂粉,再往上是精致的彩妝,是濃描卻淡的眉,是紅潤有光的腮,是圓潤水滑的唇,是一位母親要將自已最好一面留給女兒的最后的堅持。
為了這份堅持,她要承受更多痛苦,但她依然堅決地這樣做了。
“現(xiàn)在可以喊他們進來了。”龍苗苗收好那幾個木匣子,接過神女,扶著神女靠墻坐好。
雖然靠著墻,但神女維持坐姿依然十分吃力。
程相儒抹掉早已泛濫在臉上的淚水,大踏步?jīng)_向洞外,還沒到洞口便焦急地大喊:“快進來!”
外面的阿田三人早已急得快要瘋掉,聽到程相儒的話,立刻沖了進來,顧不上說話,便隨程相儒加快速度飛奔向神女。
“媽!”
“師父!”
阿田和程以沫見到靠墻而坐的神女,哭喊著撲了過去,想要鉆入神女懷抱,卻被龍苗苗攔下。
現(xiàn)在的神女身體非常脆弱,連愛女和愛徒的擁抱都承受不了。
神女應是想笑,但臉上厚厚的脂粉卻使她連最后一個笑容都給不了。
她微顫著手想要抬起,想再一次輕撫兩個女孩的臉,但想到手上的皮肉也有腐爛,她又將手藏進了袖口。
“好好活……遠離古神……不要有恨……”
神女拼掉最后的生命,艱難地留下了這十一個字后,緩緩地閉上了眼睛。
“媽!”
“師父!”
阿田和程以沫哭喊著上前抱住了神女,龍苗苗這一次沒再阻攔,而是扭過頭抹眼淚。
最愛哭的石番這一次沒有哭,他緊緊攥著拳頭,像個成熟的大人一樣暗暗壓抑著自已的悲傷。
從今往后,他要加倍疼愛阿田,加倍呵護阿田!
他在心中暗暗發(fā)誓!
程相儒抬手抹了把臉,轉身默默走向洞外。沉重的腳步聲,混雜著那詭異的呼喚聲,讓周圍所有的一切都顯得有那么一些不真實。
來到洞外,他忽然感覺全身的力氣好像被抽空,連維持站立都很難,于是他坐到了青黃相間的草地上。
天上的弦月高高掛著,璀璨的星河中今夜應又多亮起一顆星,林風嗚咽著吹來,所有的蟲類都發(fā)出悲慟的哭聲。
過了好一會,程志風帶著廖深等人匆匆趕到。
看到坐在洞口的程相儒,程志風急問:“你們怎么沿途不留下記號?害我們一頓好找!怎么樣了?他們?nèi)四??br />
程相儒像是什么也沒聽到,沒有回答。不是他不想說話,是悲傷讓他開不了口。
“在里面嗎?”程志風說著,就要沖入洞內(nèi)。
程相儒終于開口說話,似是回應,卻不是回答。
他說:“爸,我終于理解你常說的那句話了!
“什么?”程志風一頭霧水。
程相儒緩緩揚起嘴角,笑臉上掛著淚痕:“有些事,總是要有人去做的!
程志風看了看程相儒,又看了看洞口,似是明白了程相儒這句話的意思。他沉默了片刻后,面朝洞口緩緩鞠了一躬。
第420章 再無神女
神女的離世,雖然僅對與她相識這極少一部分人有影響,卻宣告了一個時代的徹底終結。
之前湘西苗疆各寨商議后決定取消神女祭,只是形式上對山神信仰的終結。
而隨著最后一代神女的隕落,實質(zhì)上的自然信仰徹底走向沒落,并注定湮滅于歷史的長河。
現(xiàn)代文明的春風吹過苗疆,帶來更便捷的通訊和更開放的世界觀,吸引大山中的孩子們對外面的花花世界產(chǎn)生了向往,促使更多的人走出大山,去往繁華的大都市創(chuàng)造新的人生。
而現(xiàn)代的先進科學與醫(yī)學,也必然會在不久的將來,替換掉巫醫(yī)制,以更為無害的方式醫(yī)治患痛。
可以想象到,以后在餐桌上,當苗民們再聊起傳說中的趕尸和巫蠱,將僅是作為助酒興的談資。
在新時代長大的苗疆孩子們,將更熱衷于分享家鄉(xiāng)的特產(chǎn)、美景以及美食。
什么是蠱?從小到大,也就只從家中老人的睡前故事中聽過,但沒見過呀!都是騙人的!
他們醉酒過后或許還會故作哲學家模樣地來上一句:“這世上根本就沒有蠱,蠱毒,不如人心毒呢。”
未來將來,但終究未來。
程相儒他們現(xiàn)在面對最緊要的事,是將神女離世的消息通知給古婆婆和阿滿這兩位親人,并共同商討神女的后事。
所有人都擔心本就年邁的古婆婆會承受不了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的沖擊,卻沒想到,古婆婆在聽聞神女離世的消息后,竟出奇的平靜,只說一聲“知道了”,便結束了通話。
讓人感到意外的是,應與姐姐一直心有芥蒂的阿滿,聽到阿田哭著說出神女的死訊,竟在沉默了十幾秒后,發(fā)出了撕心裂肺的哭喊聲。
“阿田,你別急,小姨這就去找你們!”阿滿哭著掛斷通話,渾身顫抖得厲害,她對迷迷糊糊找過來的古池喊道:“快去找你阿婆!”
古池揉著惺忪睡眼:“阿媽,怎么了。俊
“你大姨……她……”阿滿哭得說不出話來,但意思已經(jīng)完全表達清楚了。
古池頓時精神過來,嚇了一大跳,抓起一件衣服披身上,一邊蹦跳著往門外跑,一邊將褲子往腿上套。
當他打開門正要沖出去,卻見外面站著一條佝僂的人影,嚇得他后仰著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借著微弱的燈光,古池看清,門外站著的,竟然正是古婆婆。
“阿婆!”古池趕緊起身,終于將褲子拉到腰間:“阿媽,阿婆來了!”
阿滿急沖沖跑了出來,哭著抱住古婆婆,泣不成聲。
古婆婆滿臉濁淚,但語氣十分平靜:“咱們走吧,去送送你阿姊。”
“我來開車!”古池找來車鑰匙,鎖好門,先后扶著古婆婆和阿滿上了車,然后猛地一腳油門,在發(fā)動機的轟鳴聲中,沖入漆黑如墨的夜色。
古池從沒開車這么快過,他強忍著劇烈的顛簸,恨不能將油門踩碎。但即使這樣,他也做不到立刻到達苗疆禁地。
直到后半夜,古池的車子才行至禁地入口,那里已經(jīng)停了兩輛車。
古婆婆下車后,放出子母蠱,帶著阿滿和古池一路找去。
當她們到達回望谷的谷口時,看到前方有兩條鬼鬼祟祟的人影。
古池仗著阿婆和阿媽在身旁,心中不懼,上前一步用手電將那兩人照亮:“你們是誰……老李頭?你倆是在這里等我們嗎?”
李教授的這個“老李頭”的外號,在程志風等人的努力下,算是徹底傳開了。
陳尚可趕緊迎了過來,滿臉恐慌:“你們來了,太好了!那里面老多大蜥蜴了,唉呀媽呀,老嚇人了!”
古婆婆道:“跟我來吧。”
阿滿扶著古婆婆先進入了回望谷,那些在黑暗中騷動的巨型蜥蜴不知為何,竟全都銷聲匿跡,不知藏去了哪里。
陳尚可攙著李教授,一路上大氣都不敢喘一下,恐慌地不斷關注兩側及身后,就怕忽然蹦出來個巨型蜥蜴把他給拖走。
眾人一路無話穿過回望谷,在子母蠱的帶領下,艱難地找到了神女離世時所在的那處洞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