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從一個“我”的自稱來看,那寵愛之情也確非空穴來風。
月塵卿俯身湊近了些,溫柔直視蘇璇璣的雙眼,低聲哄道:
“在王臣面前恪守禮數(shù)就好,在我面前無需過分束縛;榍叭绾巫栽,婚后亦當如是,可好?”
蘇璇璣趕緊點點頭,心頭亂麻纏絞,回過神來,迅速用靈力切斷了心中百轉千回的思緒,兩息過后便恢復了正常。
“尊上說的是!
第54章 折翼
……
蜃牢淵。
溶洞地宮。
游景瑤被這根紅綢攥著, 用剩下那只能活動的手艱難地如了廁,綢褲都沒提整齊,又被扯著步步走回了地洞中央。
她只得攥著褲頭萬分惱火地往回走, 越想越氣不過, 抬手狠狠地打了左手腕上那條紅綢一下。
扯著紅綢的赫連煬感受到了這段波動, 眉尾一挑,緊接著就聽到那邊傳來她的抱怨:
“你急什么急呀?我褲子都沒提穩(wěn),你還怕我光著腚跑了不成?”
赫連煬端坐在地宮中央的一塊嶙峋石山上, 慢悠悠地順過這條紅綢, 回她:“我不怕你跑!
“不怕你猴急什么?”
“就是單純地……在玩弄你。”他似笑非笑地傳音過去,咬字陰戾,仿佛在對籠子里精心飼養(yǎng)的蛐蛐說話。
游景瑤一滯, 滔天憤怒直竄心頭。
她甚至都能想象出赫連煬說話時是一副什么討打模樣, 俘虜就俘虜了,還要拿她取樂子,小犬妖愈發(fā)氣憤填膺, 拽著褲子加快腳步往里跑。
赫連煬這個變態(tài)也不知怎么想的,竟把茅廁建在了整座地穴的最遠處,徒步去行個方便都要走好長一段路。游景瑤好不容易走回到地宮中央,也就是方才縛住她的石床所在的地方,一抬眼, 竟看到了這樣一幕。
赫連煬彎著脊背,正在一處嵌入石壁的洞穴旁邊忙活著, 左右手扯著兩塊方角,像是在鋪床。
游景瑤屏息仔細觀察, 見那個石頭洞方方正正,估計是他自己鑿的, 長寬恰好能容納他自己的身體躺進去,看上去非常逼仄,像石壁上鑿出了一口棺材。
再細看。
她望見石洞里鋪了一床被褥,赫連煬方才忙活,就是在整理床榻。
游景瑤忽然整個人滯住。
這是……一張床?
他竟然睡在石壁里頭?
游景瑤一開始都沒注意到墻上竟然嵌了一方床榻,她不是沒猜測過赫連煬入夜在哪兒休息,還以為他可能住在哪條穴道深處的臥房里,哪想到,人竟然睡在鑿出來的一個方洞里頭。
這繩床瓦灶,甕牖繩樞的,她忽然覺得連家徒四壁這個詞都不足以形容赫連煬的處境。
赫連煬慢條斯理地鋪好床,手心燃起一團靈流,將周圍濕淋淋的水汽烤干,空氣中彌漫一股被褥強行被烘干的棉絮味道,不算好聞。
游景瑤揮手在鼻子前面扇了扇。
他余光注意到小小一只犬妖定在遠處,走近也不是,走開也不是。
赫連煬眼眸轉了轉。
蒼白雙手覆上襟口,骨節(jié)突起的長指活動起來,開始一顆一顆解里襯的盤扣。
看清他在解扣子的游景瑤:“???”
做什么?
睡在大廳也就算了,連更衣都要在這里進行?!
找個沒人的角落更衣很難嗎?!
就那么一晃神,赫連煬已經褪下了里襯,當著游景瑤的面,一掀手,殷紅衣裳半落至腰間。
風光初泄那一瞬。
游景瑤遭雷劈了似的迅速背過身去,雙手死死捂著眼睛,倒抽一口涼氣——
好險!
娘親說,看到臟東西眼睛是要長瘡的,幸虧她方才反應夠快,什么也沒看到!
游景瑤心疼地摸摸自己幸存的眼睛,在心里大罵赫連煬變態(tài),氣得幾欲跺腳,那邊似乎感受到了,傳來一聲不輕不重的嗤笑。
“怎么,有什么不敢看!焙诎l(fā)少年背過身,只留下半面?zhèn)阮亴χ,“是嫌我身上傷痕惡心??br />
游景瑤背對著他,依舊死死捂著雙眼,心道。
你丫在這不分場合寬衣解帶,還好意思反問。
她咬牙回道:“男女授受不親而已!
他嗤了一聲,自顧自地脫衣。
“分明就是不敢看!鄙倌牦赝氏峦馀,“不愧是冒牌貨,月塵卿的真狐后哪會像你一樣膽小如鼠。”
游景瑤心底仿佛被什么東西戳了下,無名之火直竄腦門,賭氣的念頭一上來,就收不住了。
什么膽?什么不敢看?
不就是傷嗎,她見得還少?
游景瑤將臉上小手一摘,憤怒地扭身過去。
只是這一回頭。
她看到,背對自己的那個人滿背殷紅,整片后背血肉模糊。
游景瑤方才沒來得及看到赫連煬的身上的情狀,這下突然瞧見這么血腥的一幕,瞳孔狠狠一縮。
那是怎么樣的傷,連她也說不明白。
這幾乎不能算是一塊完整的后背,整個背部都是漚爛腐敗的模糊血肉,凸起的蝴蝶骨中央生了許多肉芽,肉芽上,有什么類似斷掉的羽毛一樣的異物插在其中,一根根,一片片,密密麻麻,看得人神魂俱悚。
赫連煬分出一絲余光觀察著游景瑤的反應,見她已經完全被嚇得成了一尊雕塑,唇邊浮現(xiàn)一抹預料之中的戲謔微笑。
“很惡心吧!
他說著,伸手生生折下了背部一片剛剛長出來的嫩羽,鮮血瞬間順流而下,游景瑤又被嚇得倒吸一口冷氣。
赫連煬將那片羽毛捏在指尖,眸中閃過一絲類似厭惡的情緒,羽毛轉瞬焚成灰燼,化作點點星火,消散在半空中。
游景瑤揪緊了衣擺。
“你,是在,折自己的翅膀?”她聲如蚊蠅地問道。
赫連煬紅如瑪瑙的眸子極緩地轉向她,披上了一件拖地外袍,深敞的襟口之下,雪白鎖骨直晃人眼。
“翅膀?可笑,”他忽然笑了,“這也能喚作翅膀。”
游景瑤牙齒都在打戰(zhàn),依舊忘不掉剛才他親手折了自己剛要長出來的羽翼,又毫不留情焚成灰燼的畫面。
自折羽翼,這是件多么血腥可怖的事。鳥族憐惜羽毛,與狐族憐惜尾巴無異,連人族都有“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之說,可赫連煬方才折自己羽毛的動作這樣爽利,這樣熟稔,恍若半點也不憐惜自己身上長出的羽翼。
游景瑤沒忍住問出了口:“為什么要這么做?你的羽毛分明很美啊!
赫連煬臉上笑意一僵。
黑發(fā)少年不可置信地定在原地,像被施了什么定身術。
過去幾息,一股詭異的痛覺忽然涌上肺腑,刺得他一顆心酸酸麻麻。
……美?
方才她看見了自己最不堪的傷口,漚爛流膿,崎嶇不平,長著無數(shù)潰爛的肉芽,這可是連他自己都覺得惡心,恨不得用刀全都剜掉的東西。
游景瑤沒有半句嫌。
望見了,也不躲。開口說的第一句,竟是贊他的羽毛很美。
這個字,怎么好像離自己很遠似的,虛幻得不存在一樣,多少年沒有人用“美”來形容他了。
赫連煬于神魂震顫中兀自一笑。
他這活在陰暗地底的蠹蟲,還能和這個字沾上邊么?
一個連赫連煬都覺得詭異的想法涌上了心頭——這沒見過世面的小犬妖見著這么一片糟踐敗羽也能夸得出美,若是看見他曾經那副完整的羽翼,得被驚艷到暈過去吧。
從前,他也覺得自己的羽翼很美。每一片都紅得耀眼,綴滿細碎金沙,灌注靈力的時候還會燃起烈焰,小時候,赫連煬最喜歡撲騰著這對翅膀在父皇母后面前晃來晃去,像只驕傲的小鳥崽子。
他曾覺得擁有這樣一對屬于朱雀后嗣的羽翼是無上榮耀。
可是那一戰(zhàn)之后,什么都變了。
整座朱雀山脈在戰(zhàn)火中焚成灰燼,父皇戰(zhàn)死,年僅五六歲的他被母親斬斷了雙翼,套上水靈罩,丟入深淵。
落入寒澗的前一刻,赫連煬親眼望著母親被吞噬在滔天的紫色狐火之中,他心中最后一點童真崩碎開來。
年幼的赫連煬順流而下,漂到了一處寨子里。
此處喚作云夢澤,是鹿族的地盤,但,很不巧,鹿族是狐族的盟友。
救起赫連煬的是位鹿族阿嬤,當阿嬤疑惑地撫摸著赫連煬背上斷翅的傷痕,神色復雜地問這傷來由的時候,赫連煬第一次意識到,從今往后,他都得捂住自己曾經引以為傲的身份了。
他在亂葬崗找了具還沒腐化的尸體,取了那人頭上的鹿角,用術法按在自己頭上,從山寨逃了出去。
為了看上去更像云夢澤子民,赫連煬每天都會摘掉自己剛長出來的羽毛,戴上那對死尸頭上割下的鹿角,偽裝成一個樸實的鹿妖。
每拔下一根羽毛都是在損傷身體,日復一日,赫連煬臉色常年泛著病態(tài)的蒼白,他隱隱意識到自己已經時日無多,要報仇,須盡快提上日程。
與月塵卿正面對戰(zhàn),赫連煬毫無疑問沒有半點勝出的可能,要殺月塵卿,只有一個辦法——
用陣。
靈陣師無須正面對敵,只需布下一個足夠強大的靈陣,就可以將強大的敵人困在其中,將其折磨到半死不活,再一舉擊殺。
云夢澤盛產靈陣師,九幽大陸最有名的靈陣師,十個里面鹿族占了四個。據說連青丘第一靈陣師月長風都曾千里迢迢來鹿族取經,云夢澤的陣術底蘊可見一斑。
赫連煬便有了計策,披著偽裝在鹿族疆域四處游歷,耗經數(shù)十載,終于尋到了上古誅神陣的殘卷——
此陣名喚“七殺”,創(chuàng)陣的人估計是下了死心,將此陣設計得天衣無縫,直至現(xiàn)在都沒有破陣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