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塵卿斂眸活動了一下手腕,又揉了揉額角,隨即如冰似玉的眼神終于投在她身上。
他眸色深深,似乎對她今日莫名奇妙登門感到幾分狐疑。
“找本尊有什么事。”他無波無瀾地問道。
游景瑤雙手不安地交疊在膝蓋上,猶豫兩瞬,抬眸看他:“少主,是這樣的……”
月塵卿睨她一眼。
少女的眸子亮晶晶的,像兩顆沁水的黑葡萄,還沒說話雙頰就騰起一片紅暈。
停頓兩息,她扒著自己的膝蓋說:
“我想邀請少主明日與我一起在晴方湖湖心亭一同品嘗下午茶。”
下午茶?
月塵卿鳳眸輕揚,眼底流露出半點匪夷所思之色。
這不是女兒家最喜歡的無聊活動么?選一處風景尚佳的地方,布設些甜膩吃食,清酒白茶,然后就這么干巴巴地談天說地。
想想就無趣。
游景瑤心虛抬眸,捕捉到他眼中的若隱若現(xiàn)的譏嘲,擔心他不答應,身子整個往前探了探:“少主,到時候在空蒙亭,我有重要的話要跟你說。”
其實根本就沒有什么重要的話可說,只是她太心急了,為了加碼,情急之下才想出這番說辭來。
月塵卿聞言,抵著眉骨的長指緩緩下放,又輕飄飄地落在了唇邊。
游景瑤期待的目光投注在他臉上。
答應吧,答應吧。
算她求他的。
月塵卿垂眸,含著不情不愿的神色沉思了幾輪,這短暫的十幾秒之間游景瑤整顆心上上下下的,半晌之后,只見他喉結輕微地滾了滾,最終聽不出情緒地淡淡吐出一個字:
“行!
……
一刻鐘后,月塵卿抱臂,看著游景瑤小小一個人在尚衣廳內東游西蕩,翻翻找找,嘴里還嘀嘀咕咕地小聲念叨著:
“怎么全是顏色這么秾麗的衣裳呀……”游景瑤稚軟的音色都要溢出抱怨來,“一件淺色的都沒有!
偌大的尚衣廳,無論是衣櫥里筆挺懸掛著的,還是整齊疊好壘起來的——
竟然沒有一件顏色素雅的衣服。
他是真的鐘意紫色,鐘意到滿屋子衣裳里,單獨紫色衣裳就占去大頭。
什么墨紫,紺紫,木槿紫,蝶衣紫,色澤或濃或淡,色調或暖或冷,夸張到幾乎湊齊了紫色色卡。
除了一溜紫色之外,就是顏色同樣濃郁艷麗的玄色、大紅、墨綠等等,總之,沒有游景瑤要找的那種淺色衣裳。
“你到底要找什么?”月塵卿不耐地抬眼。
游景瑤委屈巴巴地鼓腮道:“淺色的衣裳!
“為什么?”他不解蹙眉。
因為——
游景瑤喉頭不自然地哽了哽。
因為,她想要讓他看上去比較像月長風。
晴方湖雖帶著一個“晴”字,卻是四季有霧,煙菲露結,位于湖心的空蒙亭更是常年深處霧靄之中,有時風過,將濃霧吹散些許,才能看見原來湖心還有一座雅亭。
月塵卿與月長風的長相身材都差不多,唯一有些區(qū)別的是頭發(fā)顏色。兩人雖都是一頭銀發(fā),月長風的頭發(fā)稍微偏暖調些,純粹的銀色中帶著些黃色,色調猶如鉑金。
遠遠看著基本大差不差。
若是讓月塵卿穿上像月長風一樣的淺色衣裳,到時霧涌云蒸之間,遠遠看過去就能達到以假亂真的效果,宮雪映自然會降下防備之心,步入湖心亭中,隨即完成任務。
“因為明天我想穿一件秋香色的衣服,少主若是穿淺色,和我更配呀!庇尉艾幥纹さ。
旁邊的侍者聞言心都揪緊了,這娘娘真是好生膽大,干涉尊上的穿衣習慣不說,竟然還讓尊上穿淺色衣服,而且還是來配她——她作為側夫人理應自己穿衣服去配尊上才是呀!
真是倒反天罡了,侍者們不約而同唯唯諾諾地抬眼偷看少主的反應。
月塵卿懨懨地斜了她一眼,似乎提前預料到她又是又是這套無聊的說辭,已經(jīng)習慣了似的不作聲。
一同用個下午茶,連衣著也要搭配。
小題大做。
“叫李尚衣進來!痹聣m卿意興闌珊地偏頭道。
侍者低頭道了聲“是”,隨即退下,一彈指后,身著金絲青衣的李尚衣快步走進,恭順行禮。
“見過少主,娘娘!
游景瑤雙眸閃亮奔到李尚衣面前:“尚衣姐姐,給我,不,給尊上找一套淺色衣服來!
李尚衣微笑點頭,轉身進了里屋,約莫三四分鐘后就捧著幾套衣裳出來了。
這幾件衣裳看上去新得不得了,平整勻凈,一眼就知道從未穿過。
游景瑤湊上去挑選,最終從她手中拽出一件月白色的長袍,捏著領口唰唰展開——
黼衣方領,蟬衫麟帶,布料上流動著月白的瑩潤光澤。
最重要的是,這條錦袍下擺繡著大片綠色云紋。
喲呵,這衣服神了,簡直就像從月長風身上扒下來似的!
“就這件了!”游景瑤喜笑顏開,舉著衣服靠近他,“多好看呀,少主明天就穿這件好不好?”
月塵卿蹙眉上下打量她手中的衣裳,眸中讀不出任何一點欣賞之意,輕嗤一聲,不作回答。
游景瑤就當他是默認了,笑逐顏開地在他眼前蹦蹦跳跳,還不忘繼續(xù)表演,扯著自己桃花髻上秋香色的發(fā)帶,攤到手心給他看。
“你看,秋香色,和月白色是不是絕配?”
……
此時。
醉渺峰。
這是青丘專門劃出,供遠道而來的貴賓暫住的一座山峰,此處風景絕美,秀水明山,隨意望去便是目酣神醉。
峰頂,靜芷軒。
宮雪映正端坐于窗前,手持素帕,時不時蘸些玉龍泉水擦拭寶器。
寶坊收妖塔隨她征戰(zhàn)四方,需要時時養(yǎng)護,宮雪映只要得空,就會取出隨身攜帶的玉龍泉水精心揩拭。
這是她暫住青丘的第一日。
半個時辰前,她跟著月長風身邊的大女郎清末在青丘四處隨意巡游了一圈,青丘版圖寬廣,今日所賞玩的不過冰山一角。
清末對她說,長殿下今日有事,與少主一同外出洽談事宜,因而無暇陪同,過幾日他會親自登門,邀請宮雪映隨他一起在青丘走走。
宮雪映心不在焉地磨洗著收妖塔,長睫垂覆,堪堪遮住眼底瀲滟的光。
日薄西山。
很快到了用晚膳的時候,宮雪映將寶器收回,正欲起身離開,窗邊忽然傳來撲棱棱的振翅聲。
宮雪映回頭。
一只小鳥竟站在窗欞,口中叼著卷紅繩作結的紙條,安安靜靜地等候她取信。
她緩步上前,素指勾出了鳥喙中的紙條,利落展開。
“明日未時,晴方湖空蒙亭,愿與姑娘一聚!
落款是一個飄逸的“月”字。
宮雪映心頭瞬間無端戰(zhàn)栗了起來,又不確定地重新逐字逐句讀了好幾遍,指尖攥著那小小一張萱花信紙,眸中閃過數(shù)道波光。
那邊,紫云榭偏殿。
游景瑤趴在窗邊望呀望的,當看到半空中終于飛來一只雪白的小肥啾,且肥啾嘴里沒了紙條,她才拍拍胸口舒了口氣。
她捏了點玉米粒攤在掌中,遞出去喂小鳥。
肥啾啄得她手心直發(fā)癢,游景瑤咯咯地笑,卻轉念想到了什么事,又笑不出來了——
她又要欺騙宮姐姐了。
宮雪映對自己這么好,自己卻一次又一次欺騙她,雖說是為了完成任務,可游景瑤到底也無法徹底舍棄愧疚之心。
宮姐姐,對不起,如果不這么做,我就會被抹殺,一切都是迫不得已,游景瑤低垂著眉眼在心里默默道。
她將頭上的秋香色發(fā)帶取下,對折,疊好,放在了桌角。
翌日。
游景瑤趴在窗縫,盯著主殿的方向,望眼欲穿,終于在蹲守許久之后,她遠遠地看見月塵卿的身影。
他果然穿上了她昨天挑選的那一套衣衫緩步出門,游景瑤懸著的一顆心才沉了下來。
馬上就要到未時了。
游景瑤連忙換上一身齊胸襦裙。
她今日沒有穿說好的秋香色衣服,而是選了一條容易融入白霧的素色衣裙,襟口水藍,袖口綴著茉莉紋樣。
將系帶胡亂在背后打了個結,游景瑤三五下蹬上繡鞋就迅速追了出去。
月塵卿有屬于自己的坐騎,因而前往晴方湖的速度十分快。
游景瑤就不一樣了,她法力平平,也還沒學會連貫的輕功,好不容易飛起來也只不過能低空掠個十幾米,幾乎算是徒步走過去。
當她終于來到晴方湖附近之時,一襲月白身影果然已經(jīng)候在湖心亭之上。
眼前的能見度也隨之壓到最低。
這里的白霧濃郁到超乎想象,水汽豐厚異常,有的從湖面裊裊升騰,有的沿著山谷卷滾而下,上下水汽交合,讓晴方湖周圍一片溟蒙,云山霧罩,乃是上好的眼障。
游景瑤趕緊尋了塊石頭躲在其后,胸口一起一伏,心跳有些亂了節(jié)奏。
她順了順氣,探出一點腦袋,去窺空蒙亭上那一道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