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從不對古代人行事做任何對與錯的斷定,他少時讀書,很能明白“在其位謀其事”的道理。
姜王是君王,前朝國事冗雜,臣子后妃兒女眾多,更新?lián)Q代還快——他在宮里見到人未必能想到對方是誰,久而久之所有人在他心中都變成工具化的符號:文臣為他出謀獻策,武將為他賣力打仗,后妃為他繁衍子嗣……你能指望他有君臣之情和兒女私情?他要做君王,心思就該放到政見大局上。
做九五至尊沒有想象中容易,也沒有想象中自由。他很害怕徐流深變成姜王那樣的人。
談善輕輕地嘆了口氣。
他看到一條無形的溝壑,橫在他和徐流深之間。
世子不是他一個人的世子,是天下人的世子。
“你又在想什么?”十一看他半天不說話,沒忍住問。
談善:“在想有人告訴我這是一場夢,夢如南柯黃粱,總有醒來的那一日!
“總歸做夢的時間不算長,還來得及!
他雙手攏在寬大袖袍中,發(fā)了一會兒呆,對十一說:“你回去吧,我想一個人待會兒。”
十一點點頭,仍然跟在不遠不近的地方。
湖上有船,談善挽起褲腳跳上去,船微微一晃,周邊漣漪蕩漾開。十一正要跟著跳上船,談善沖他揮了揮手:“你在岸上等我!
是湖,禁宮中也出不了事。十一猶豫一會兒,答應(yīng)了。湖邊上生長出深綠的荷葉,月色水溶溶。
談善撈著漿劃了到湖中央,確認岸上舉著宮燈的人看不見才掀開了簾子,了然道:“公主!
徐韶娩露出一雙哭紅的眼睛,她沒穿披風,縮在里頭,小小一只抱著膝蓋,情緒倒很是平靜:“本公主就是心情不好,出來走走!
談善坐在甲板上,遞給她一方帕子。掏了半天又從袖子里變魔術(shù)一樣掏出兩顆很紅很大的棗兒,頓了一會人說:“我也心情不太好!
徐韶娩望了一會兒他的手,把自己抱得更緊,小聲:“多謝你!
談善坐得離她很遠,想了想,對她說:“你有沒有聽說過孔雀神,他會保佑你一路順利。”
“我走了以后會有人難過嗎?”徐韶娩仰著巴掌大一張臉,問。
“會的!
談善靜了一會兒,回答她:“大家都會覺得公主大義!
“難怪兄長喜歡你!毙焐孛浯竭吢冻鲆粚ɑ。龥_談善笑了笑,天真道,“他以后應(yīng)該不會孤單!
只在私下她才敢稱呼徐流深“兄長”,她回憶了一會兒,用說秘密的口吻對談善說:“我其實也給他準備了生辰禮,但君父并不喜歡我與他走得近!
“是一把好不容易尋來的琴!
徐韶娩比劃道:“大概這么長!彼倘灰恍Γ暗綍r候等我走了,你告訴兄長,讓他去我母妃宮中拿。”
“送我回去吧!彼龥_談善伸手,示意他拉自己一把,想到什么又迅速收回來,嘟囔一句,“算了,我自己起來,萬一兄長知道了生氣!
“你送一送我,有點冷了,好不好!
談善沒說出拒絕的話。
她拍了拍裙角上的灰,從船上下去時湖邊全是禁軍侍衛(wèi),那架勢已經(jīng)近乎要將她押回宮殿。談善站在船上,被料峭寒意刺激得打了個噴嚏。
御前侍衛(wèi)周通面無表情道:“送公主回宮,有閃失提頭來見!
談善跟著慢吞吞走了一路,到棲憂殿時一眼看見徐流深。世子爺猩紅披風翻飛,身后跟著一眾禁衛(wèi)軍。
“跑去哪兒了!
徐流深碰到他冰涼手腕,順著腕骨往上,皺了皺眉。
談善撞到了什么,回頭瞅了一眼。
黑漆木托盤中有一套純金的酒具,細長的壺口,瓶身上鑲嵌著一顆幽青的寶石,華麗,殘忍,別樣心驚。
談善呼吸一窒,一寸寸地扭了頭。徐流深將披風脫下來,像是知道他要問什么:“慢性毒之首鴆花,余下三個月!
三個月足夠徐韶娩到達西戎邊陲,那時是春末,寒冬過去,開戰(zhàn)毫無后顧之憂。
談善腳底一晃,艱難地注視徐流深:“殿下,是你的意思?”
徐流深替他系好披風,右手手腕隱痛。他垂下眼睫,看了談善一眼,并不解釋。他太陽穴跳得厲害,尖銳疼痛一下接著一下,半晌過去才開口:“是!
——徐韶娩小他三歲,對兄長有天然的崇拜和信任。
姜王明白,他帶人送來這杯毒酒,宣敏會喝,也會恨他。
談善重重閉眼,簡直站不穩(wěn)了。
徐韶娩這時候仿佛又快樂起來,她換了身明麗宮裝,提著裙擺在臺階上,像一只驕傲的小孔雀:“你們用了晚膳沒有,今日母妃給我做了梅花糕,君父送來酒……”
她絞著手帕,鼓起勇氣飛快地看了一眼徐流深:“兄……世子,你要不要留下來用晚膳,你們,你們一起。”
徐流深沒動,伸手想要碰一碰談善。談善腦子里沒想什么,動作先一步后退。旁觀的十一心跳幾乎靜止,徐流深手懸在半空,一頓。
他眼睛漆黑深艷,似積蓄一場無形風暴。
談善抬腳,大步往里走,沒有回頭看他。
掐絲琺瑯酒杯小巧精致,美麗得不詳。
徐流深面無表情抬手,身后宮人壓低身子,將托盤舉過頭頂,里面黑色酒液晃蕩,波紋一般蕩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