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歲的黎春來站在搖籃邊,溫婉的黎夫人握著他的手去碰弟弟,黎銹不哭也不鬧,用一雙黑葡萄似的眼睛歪頭看他,兩顆乳牙白白的,小小的。
黎春來戳到他柔軟的臉蛋,心里下定決心要好好保護他。
再大一點,黎銹說的第一句話是口齒不清的“哥哥”。黎春來當天夜里在溫書,一手晃著搖籃——他自告奮勇要和弟弟一起睡,黎夫人用戴著鐲子的手去摸他的頭,在他忐忑的、期盼的眼神中笑了:“可以啊,春來真有哥哥的樣子。只是夜里若是他哭鬧吵人,你就把他抱來,我教訓他!
小黎銹沒有哭鬧,抱著他一根指頭啃,口水濕噠噠的。黎春來看書看得累了,就看一看弟弟解乏,弟弟一和他對視就笑,磕磕絆絆地:“多……各……抱!
他要他抱。
往事入心頭,黎春來心里幾欲滴血,閉了閉眼,恨聲:“殿下……春來忘不了。”
那是他的弟弟。
死后不見全尸,不知下落,不知道躺在冷寂姜王宮哪個角落。他不喜歡王宮,卻永遠留在了宮中,可能在某一塊金磚下,也可能就此腐爛在泥土里。
他死的時候痛不痛,有沒有喊“哥哥”來救他。
他怕疼,也很怕孤單,晚上從不一個人睡。
談善呆呆望著他。
徐流深太陽穴一抽一抽的疼痛起來。
“本宮替你找件事做!
血管里的五石散要爆炸開,徐流深喘了口氣,再抬頭時眼珠靜得漠然:“東勾欄院,老鴇思梨花!
黎春來行尸走肉般應了“是”,他撐著膝蓋站起來,談善一眼見到他鬢邊夾雜的白發(fā),一口鐘劇烈地撞上胸口。
“哥”,他做了那么一個口型,但黎春來已經轉過身,步履踉蹌。
談善手腳冰涼,怔怔看著他遠去的背影。
黎春來自稱“在下”,但他既然十歲出頭能做世子伴讀,只要過了科考,仕途將一帆風順,絕不是二十了還只是“在下”。
——穿過來后他一直盡力避免對這個千年前必然滅亡的王朝投入感情,他心里不相信歷史會被改變。但從他答應鬼開始,他就無可避免地會走向漩渦中。
他不是身穿,是魂穿,無可避免會和這個朝代糾纏,產生感情。
他對昨晚見到的柳兒袖手旁觀,說服她與自己無關,卻沒辦法將黎春來也排除在外。
黎春來本該有大好前途,他會在三年后中狀元,風光無限。
而他此刻甚至不愿考學。
黎銹死了,那他的身體去哪兒了。
“在井中!
談善一寸一寸轉頭,徐流深淡淡——
“撈起來是碎肉!
“上月初,本宮找到了,不會告訴他!
談善:“為什么不……”
“你覺得告訴他更好?”
徐流深嘲弄地笑了一聲:“沒找到前本宮也這么想。”
他烏黑睫羽安靜地垂下,抬眼去看談善,語氣很輕:“沒找到,永遠有希望!
“黎春來一個人未必能將事情解決,我要去一趟東勾欄院!
很快他眼中神色全部收斂,伸手張開雙臂,立刻有人替他整理外衣。
“等會兒!”
談善伸手直接拉住了徐流深右手。
他沒拉手腕,拉得手指,五根手指一下纏了進來。
十指相扣的感受奇妙難言,游走每一寸奔涌血流。
徐流深眉梢輕微地抬了一下。
“我也去!闭勆茢蒯斀罔F。
東勾欄位于都城一座不起眼的暗巷,比起放花樓這類風月場所更隱蔽,也更污濁。這種地方大多勾結當?shù)睾兰,一向是官府管轄的疏漏地帶,管也不好管,打又打不掉,只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他娘的,又沒了!”爛醉如泥的酒鬼舉著不剩一滴的酒壺腿腳分家地走路,擦身而過時談善默默屏住呼吸。
“咣當——”酒鬼罵罵咧咧把酒瓶踢遠。
徐流深手里轉著一把小巧的銀刃,刃部鋒利,唇角抬起的弧度幾近冷漠。他應該不太舒服,扣住的脈搏跳得沉而快。
談善壓低聲音:“你要去裝買家,購買大量的五石散,然后借他向人調貨的時機順藤摸瓜找到源頭?”
徐流深臉色緩和了一些。
勾欄院老鴇的警惕程度太高,他進去能獲得的消息有限,為了不打草驚蛇所以退回來。而黎春來為家弟之死痛不欲生,整座都城人盡皆知,他來要五石散,大量的五石散,比他更有用。
況且……
“喲,黎公子今日怎么有空來逛窯-子,不知哪個窯姐兒得了公子青眼!
開口的人說話如同含了蜜糖,分明是男子,開口卻酥得人骨子爛軟。
談善光是聽到這聲音雞皮疙瘩就起來了。
說話的人懶倚大紅燈籠下,手腕細瘦如竹竿。穿得單薄,瘦得厲害,凸起的脊梁骨撐著衣料,衣衫不整得仿佛剛從榻上下來。手中打著一把小巧的金扇。袖子上蹭了鮮紅的口脂,帶著一身濃郁的香氣。
那把金扇幾乎要戳到黎春來胸口,他皺了皺眉,撥開:“思梨花,我來求藥。”
“大人對黎小公子之情叫人羨慕!
思梨花打扇的手停下,他似乎走了下神,很快便笑起來:“跟我來吧,大人,東勾欄中有讓人忘卻煩惱的東西,定然叫你流連忘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