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便是你要的么?”他一手撫摸著墓碑,指尖蹭過那個“愛”字,“要我一個人,活生生地見證一切?”
或許這聽起來,實(shí)在不像是一個提問,那人沒有回答。得不到答案,鄧子追便回頭去看,只見他仍然飄在空中,慘白依舊,破碎的面容卻隨著怨力的增長而越來越清晰,越來越像以前的模樣。
“是我……是我對不住你……”他癡癡地望著那人,哪怕他與自己已非同類,哪怕他通紅眼中只有憎恨和厭惡,哪怕他雙手已沾滿無辜之人的鮮血,哪怕所有人都怕他,鄧子追依然愿意為他付出一切,“無論你想要我如何償還,我都依你!
“我要天地間所有生靈,都嘗到我嘗過的滋味!我要怨恨和痛苦遍及天下,我要人人受苦受難,我要仇恨當(dāng)?shù),我要你死!?br />
字字誅心,句句駭人,卻能令鄧子追定下心意:“……好!
早該是這樣的。如果,他從最初便放下一切,與他去應(yīng)許過的海邊勝地,安安靜靜地度過余生,是不是就不會有后來之事?如果,他沒有答應(yīng)長生教的請求,無視那個本就理應(yīng)絕命的孩子,他是不是就不會死?如果,他沒有顧念大局,心慈手軟,在當(dāng)時就果斷為愛人復(fù)仇,他是不是就不會這樣滿腔愁怨?如果,如果,如果他們沒有相識相愛,而是形同陌路,永不干擾對方的人生?不,這絕不能發(fā)生!
鄧子追執(zhí)起三棱锏,對這一場孽緣,和此時的收場,心中毫無悔恨。反手施力,兵器入體,溫暖涌出,這一刻的劇痛,卻遠(yuǎn)不如他見到那人尸體時的難以承受。
我死了之后,能抱住你了嗎?能讓你心寬了嗎?
“你該……滿意了……”他倒在血泊之中,朝那人伸出手。
“不!我不滿意!”
這是鄧子追記憶中最后聽見的話:“我要親手殺死你,那才叫復(fù)仇!你以為自盡可以改變什么?又是你大俠的清高?正直?我絕對不會放過你,生生世世都不會放過你!我要三界都與我感同身受,我恨!我恨啊啊啊啊啊!”
在這令他痛徹心扉的尖叫聲中,畫面開始飛速轉(zhuǎn)動起來,猶如在霓虹組成的隧道之中穿梭。他看見世間依然充滿仇恨,由那之后,死去的靈魂再也不愿意聽話離去,而是在人間徘徊,執(zhí)念從此誕生。他看見那人源源不絕地汲取世間怨氣,在凡間飄蕩數(shù)百年,以恨為食,將無數(shù)心懷不滿的靈魂拉入無盡深淵,將人間攪亂,逼迫神鬼二界插手。他看見自己在地府刑期已滿,卻不愿離去,甘愿永生遭受烏鴉啄心的苦痛,傻傻地以為這便能平息那人怒火,直到眾鬼差分身乏術(shù),心生一計,扯下他發(fā)上那一抹純白布條,纏在一只烏鴉頸上。那烏鴉從地府飛向人間,雙翅觸到陽光的那一刻,通體變得雪白……
“尋遇之!”
尋遇之!
“我恨你!”
我恨你!
“阿遇……”
阿遇。
“子追……”
子追。
“子追!凳子!”
“鄧子追。!醒醒!”
苦澀得像是全世界所有最苦的東西都混在一起,然后榨成汁的液體,從他的嘴里猛灌下去,嗆得他一陣作嘔,然后難以控制地咳嗽起來。鄧子追覺得身體仿佛從太空里往下掉,重力和慣性把他全身狠狠地甩在地上,天旋地轉(zhuǎn),渾身灌鉛,讓他不得不因?yàn)樘弁春椭舷⒍逍堰^來,終于回到了現(xiàn)實(shí)中。
“咳咳咳……”鄧子追推開面前的人,拼命地把喉嚨里的東西全部咳了出來。他耳邊嗡嗡作響,眼前像萬花筒一樣的畫面緩緩開始平息,他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臥室的床上,旁邊是心急如焚的海一健。
“那是什么……”奇苦無比的味道還殘留在他喉嚨里,他一邊作嘔一邊問。
“這是鬼喝的東西,你被奪魂了,不用這玩意兒都喊不醒你!焙R唤∥兆∷碾p肩,把他掰向自己,“他對你做了什么?你把什么厲害的符咒給他了?我進(jìn)不去!”
鄧子追還頭暈眼花著,聽見他問話,使勁捏緊拳頭,然后狠狠扇了自己兩巴掌,這才恢復(fù)了思考能力,“不,那不是他,是我……”
海一健急得頭頂冒煙,見鄧子追眉心的標(biāo)記忽明忽暗,更加擔(dān)心起來,“什么?什么是你?”
當(dāng)鄧子追慢慢抬頭看向海一健時,他臉上帶著后者從未見過的神色——明明頰上淚痕未干,雙眼中卻只有堅(jiān)定。鄧子追對他輕輕搖了搖頭:“一直以來,都是我。”
“什……”海一健疑惑的話還沒說完,突然,他的手中被塞進(jìn)了一道符。下一秒,他的身體便憑空消失了,直接被傳送到了安齊和任崝嶸所在的地方。
鄧子追從床上站起,看向窗外,只見烏云密布,颶風(fēng)刮起,穿著熟悉的快遞員制服的鬼差們,仍在頑強(qiáng)地試圖控制住從地府洶涌而出的怨靈。沒有天眼的凡人看不見百鬼夜行,也都恐懼于天崩地裂的自然災(zāi)害,他們不會知道,眼前的連環(huán)車禍、大火沖天、危樓倒塌、水淹平房,這些在瞬息之間就奪走無辜之人性命的慘劇,其實(shí)都源自于同一個地方——
順著天際望去,肉眼所無法直視到的位置,鄧子追的天眼卻能捕捉得到,那個被漫天神佛隱藏起來的,三界的最后一個交匯點(diǎn)。
在那里,那個慘白的身影正臨空而立。
紀(jì)千秋漂浮在半空之中,感受著他的所有力量在身體之中涌動,每一根發(fā)絲、每一處肌肉都如獲新生,積攢多時的憤怒和信心正蠢蠢欲動著,迫不及待地想要向世界展示他的能力。
這一次,與四百年前已有所不同了。當(dāng)時的他,憑著自己的一腔怨恨,在人間大開殺戒,以凡人的靈魂為食,控制著同樣心懷怨念而滯留人間的惡鬼們,以為那便是占領(lǐng)人間的最好辦法。但他忽略了三界運(yùn)行本就有萬物相生相克的規(guī)則,縱使他力大無窮、狡如脫兔,也終究逃不過一物降一物的道理。當(dāng)職責(zé)本就是以暴制暴的戰(zhàn)神出現(xiàn),他便注定會輸。
在地府受刑四百年,他們以為使他罪孽消減后便能平息他的怨恨,但時間和禁錮卻給了他仔細(xì)思索的機(jī)會。他已想清一切,與其在占領(lǐng)人間一事上耗盡心力,不如干脆反了這毫無意義的因果輪回,讓人間和地獄再也無分彼此。
白烏鴉以為他只是想要回自己的記憶,但他要的是所有怨靈同時在人間狂歡,讓整個地府的死神都疲于奔命,使人界無人守護(hù),他便可趁機(jī)破了三界分治的陣。只要地府和人間亂作一團(tuán),還怕高高在上、明哲保身的天庭不出手?而天庭一旦插手凡間事,人類得知了神仙和永生的存在,接下來會發(fā)生的事,那才是真正的混亂。他迫不及待地想看看,當(dāng)所有人類都在憤怒和痛恨后,世界到底會是什么樣的。
至于那個戰(zhàn)神,目睹此生摯愛在自己面前被害,豈有不怒不怨的理由?紀(jì)千秋就等著任崝嶸來向自己報復(fù),在他怨氣最盛時,便有將他拉下神壇之機(jī)。
“越愛,越恨……”紀(jì)千秋閉上雙眼,喃喃著不知究竟說與誰聽的話。在他身后,裹著如火盛怒和尖銳神力的疾風(fēng),像箭一樣朝他后心襲來。
“紀(jì)千秋。!”戰(zhàn)神的吼聲恰似天上電閃雷鳴。
紅纓槍尖與怨力幻化而出的巨大盾牌猛然相撞,震出山搖地動,紀(jì)千秋獰笑著回身擋下這一擊,千年怨氣終于得到了極致發(fā)揮。怨力不斷變換著,使他可以操控著世間所有兵器,與任崝嶸在空中纏斗起來。
“恨的滋味如何?“紀(jì)千秋全身的骨骼都如木偶一般,隨意扭動旋轉(zhuǎn)著,不斷避開任崝嶸的攻擊,“你應(yīng)當(dāng)感謝我,不然,你這一身功夫,一千年都使不出來!”
“啊——!。 比螎攷V殺紅了眼,根本無法再用尋常言語與他爭論,只知道發(fā)出如野獸一般的嘶吼,腦海中唯獨(dú)剩下將仇人置于死地的本能。他的金槍上閃著電流和火焰,每一下?lián)]舞都刮起海嘯一般的巨大氣浪,幾次幾乎要擊中紀(jì)千秋的身體,卻都被他如蛇行一般躲過。任崝嶸怒不可遏,雙眼中染上血紅,怒吼一聲,飛身踏云而起,操起槍桿狠狠砸在了紀(jì)千秋背上,千噸重的神鐵將他的脊骨敲打出震天響聲。連打好幾下后,任崝嶸捏緊雙拳,將紅纓槍往前一送,直直插入對方胸膛之中。
出乎他的意料,紀(jì)千秋面露笑意,一瞬之后,那身影居然煙消云散,只余怨氣直撲到他臉上——竟然只是個幻身。
任崝嶸震驚地轉(zhuǎn)過身去,只見紀(jì)千秋仍漂浮在他身后不遠(yuǎn)處,素衣?lián)u曳,囂張而冷靜地看著他:“看來那菩薩真是個廢物,跟了你這么長時間,連你一個天神的戾氣都凈化不了,竟然還指望能凈化我?”
“你閉嘴!”聽見他口出侮語,話中提及安齊,任崝嶸更加氣得失去理智。他咆哮一聲,繃緊全身,激發(fā)出所有神力,手中的金槍頓時分裂成無數(shù)根一模一樣的武器,向雨點(diǎn)一樣同時朝紀(jì)千秋襲去。
紀(jì)千秋露出一抹得逞的笑,正要聚氣還擊,陣陣陰風(fēng)已掀得大地開裂,云層消散,天地間的界限仿佛馬上就要消失了——
戛然,一個金紅交錯的巨大光球?qū)⑺耆\罩起來,把飛向他的所有的金槍都給擋下。在觸碰到光球的那一刻,金槍如被點(diǎn)燃了的香煙一般,迅速地?zé)苫覡a,任崝嶸的神力被無情地消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