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稚子無辜,長生教教主心中為數不多的善念,都給了自己的親生獨子。你若去替那孩子醫(yī)治,既能拯救一無邪性命,又能籍此一探教內情形,說不定還能勸服教主改邪歸正!
鄧子追自己的話音在他夢中不斷回蕩,明明是溫柔和藹的勸說之語,不知為何,卻像是噩夢警鐘一般,令他喘不過氣來。
“此舉看似輕微,卻有可能救天下蒼生于水深火熱。最后一回了,等你歸來,我們就啟程!
“去海邊,你念了這么多年,終于可以去看看了……”
“你去吧,我會等著你,等你回來?蓜e舍不得長生教里頭的山珍海味,也別在路途之中給別人治病耽擱了。我可熟悉你的脾性了,必定會看不下去窮人家的病痛,貴重藥材全施舍出去,連我也給忘了!
“去吧,早去早回。武林中人都會感謝你的。”
鄧子追已經渾身冷汗,在床上不斷翻著身,眉頭緊皺,眼皮微顫。他被困在夢中,難以掙脫。
他知道那人應該很快就會回來了,但他卻像是又清楚知道,那人不會回來了。
夢境中的景象開始變得難以看清,眼前像是萬花筒一樣不斷翻滾,本來優(yōu)美清新的竹林變得危機四伏,那片想象中的寬闊的海,正將蘊含殺機的巨浪劈頭蓋臉打下來,而那個美麗、溫柔、令他心馳神往的人的臉,開始破損崩塌,變得如同惡鬼。
但他不害怕,心中只覺悲涼。
夢中再沒有他人的痕跡,只有鄧子追自己。無人前來傳消息,也無書信字條,但到了某一個時刻,鄧子追心中忽然便明白過來——
那人已經死了。
這個多年的舊夢,來到了終點。沒有了那人,他的前世今生,只;野怠
痛苦像是空氣,像是心跳,像是包裹他全身的皮膚一般,緊緊貼著他,難以擺脫,他也不想擺脫。在他的腦海之中,那沉重得叫他喪失一切希望的苦澀,是內疚么?這么真實的心痛,還是夢么?如果他一直夢下去,一切會得到改變,還是會成真?他又是怎么知道,這個夢究竟是真實還是虛構,是歷史還是幻覺?
天快亮了嗎?
鄧子追覺得世界在自己眼前分崩離析,像是他第一次進入陰陽相交之界時看到的一樣,黑與白,真與假,回憶與當下,開始彼此割裂開來。但在他夢中的殘影里,鄧子追依然可以見到自己,跪在了什么人跟前。
在他面前的,是不是他?如果是他,那他究竟是不是死了?他……是鬼嗎?
鄧子追來不及看個仔細,三棱锏已被他自己親手刺入體內,劇烈的疼痛卻令他感到解脫——從悔恨中解脫,也從噩夢中解脫。
“呼——”鄧子追氣喘吁吁地醒了。
臥室的窗外,太陽好端端地掛在天上,他躺在自己床上,睡衣被冷汗完全濕透,渾身累得仿佛沒有休息過。外面?zhèn)鱽韺こ5穆曇,師兄在燒水泡茶,老頭子反而一大早就想喝汽水,老任抱著枕頭從隔壁回來了,菩薩在輕聲說他買了些什么早餐。
鄧子追從床上爬起來,伸手抹了一把自己額頭上的汗,卻摸到了自己面頰上的淚痕。
他清楚記得自己夢到的一切,前因后果,所有情緒,所有觸碰,將他抱在懷中的感受,自刎時武器入體的疼痛,還有……和他魚水交歡時的暢快和滿足,和內心清晰知道的事實——一切都是自己的錯。
鄧子追抑制不住,雙手蒙著臉,失聲痛哭起來。
但他不記得他的名字。在夢中,他們只有彼此,一直不需要喚出名字來,一次也沒有。
鄧子追,亦并不是唯一一個,在舊夢中重溫前世的人。
“放箭!”
世人對沙場總有千千萬萬種幻想,是猩紅遍地,還是殘肢飛舞,抑或是刀光劍影。上過戰(zhàn)場的人,和沒有上過戰(zhàn)場的人之間,隔著一道永遠也無法填平的深淵。
對秦齋而言,沙場留給他最深刻的感受,并非累累傷痕,也非濺入眼中的污血,而是那些聲音。
“放箭!全部放箭!”將軍的聲音嘶啞地在耳邊回蕩,與箭矢呼嘯而過之聲交織在一起,難辨具體方位。與此同時,秦齋扶起一個此前與他只有一面之緣的士兵,低頭一看,發(fā)現那士兵腿上正拖著一把長刀,從他的骨肉之間貫穿而過。
秦齋抬起頭來,只見天際血紅,兩方正在野蠻廝殺。但眼前的畫面難以在他的記憶中逗留太久,倒是將軍的怒吼不斷從四面八方傳來,悶雷不斷,炮彈轟鳴,緊接著是雨點子砸在冷鐵上的聲音,更讓他印象深刻。
“撤!快撤!”
秦齋聽見指令,扛著那士兵往回沖。
“秦副將,快撤進去!”
秦齋手持斷劍,不知一連刺開了多少個連面容都未看清的敵人。己方射出的箭擦著他的臉向遠處飛去,他一路狂奔,只為了活著進入城門。
夜色漸濃,只有閃電劃破長空的一瞬,能見到城外尸橫遍野。不論是哪一方的軍服,被鮮血染后,都只會是散發(fā)著惡臭的漆黑,一層一層地傾壓在或許仍奄奄一息蠕動著的士兵身上。
“秦副將!”兩個守城門的小卒,一人一邊站到劫后余生的秦齋身旁,將他拉進了碎磚頭臨時搭起的房間里。秦齋渾身泄了力,被他扛著回來的士兵從他肩頭滑落下去,倒在地上。秦齋仔細看了一眼,才發(fā)現那士兵早已斷了氣。
秦齋抓過酒壺,將摻著涼水的烈酒劈頭蓋臉地朝自己澆下,然后才問周圍的人,“將軍呢?將軍撤下來了沒有?”
“將軍在里頭,受了點兒輕傷。”傳令士兵領著他鉆入早已撤空了的村巷,冒雨踩在血坑之中,深一腳淺一腳地在泥濘中走著,終于拐入一間昏暗的茅屋。
在僅有的一盞油燈之后,將軍盔甲未卸,一條大腿架在搖搖晃晃的竹凳上,讓軍醫(yī)替他處理傷勢。見到秦齋進來,他看了一眼,嘆了口氣,幾乎將那最后一點燭光吹熄。
“……再這么下去,就守不住了。”將軍的話,比那搖擺不定的微弱光線,還要令人絕望。
若非戰(zhàn)事已到了千鈞一發(fā)之地,將軍不會離開城內親自下場。到了此時此刻之境,戰(zhàn)況已非戰(zhàn)術謀略所能扭轉,若要守下城門,只能死撐至援軍到來。己方戰(zhàn)士折損嚴重,以至于今日進攻來襲,將軍親臨城門,一把老刀痛飲敵方熱血。
“將軍……”秦齋走到他身邊。軍醫(yī)包扎好傷口,和其他士兵一同離開了。秦齋蹲到將軍跟前,想要說些寬慰的話,卻怎么也開不了口。
“援軍受連日暴雨所困,仍需三日才能趕到!睂④婋p手握著自己的膝蓋,悶哼一聲,將腿抬了下來,“守住三日,便勝利在望,但三日……談何容易?”
秦齋想要替他倒杯茶,但連翻了兩個茶壺都倒不出東西來,只好到角落里舀了一碗涼水,送到他手中,“將軍為了守住這座城,與一眾弟兄,還有懷揣報效家國之志的老百姓們,都已盡力了!
“今日你也看見了,”將軍接過那碗水,卻沒有喝,“敵軍只管用蠻力,我們也只剩下死守,兩相拉鋸,力氣大的遲早會贏。就算三日后援軍趕到,只怕也是堪堪趕上替本將收尸罷了!
聽了這話,秦齋心中一陣慌亂。他話中只提及替自己收尸,卻未說到全軍覆沒一類,令他好生奇怪,連忙說:“軍中戰(zhàn)士,個個做好了浴血奮戰(zhàn)到底的準備——”
“就算做好了準備,我們又還剩下多少人可以犧牲?”不等他說完,將軍卻出言打斷,“小秦,以你的年紀和從軍資歷,你認為,這副將之位,你坐得可妥當?”
秦齋聞言一愣,隨后慚愧回答:“自是不妥。屬下知道,屬下太過年輕,缺乏經驗,本不該當此重任。”
“你尚未成家,膝下無子,本不應讓你沖鋒在前。無奈,守這一座城,我們已不知折了多少位……”說著說著,將軍哽咽起來,呼吸變得急促,“守不住,就這么夾著尾巴回去,圣上降罪殺頭都是小事。若是真守不住,我們回去該怎么,該怎么對父老鄉(xiāng)親交代……”
秦齋也不由得悲從中來,單膝跪在將軍身側,沉默不語。
“小秦,你知道我為什么選你做這個副將嗎?”將軍忽然又問。
秦齋迷茫地搖了搖頭。
“你的確太過年輕,比不上那幾位已為國捐軀的英雄,你身子骨確有幾分習武天賦,但并無絕技傍身。若你沒有被提拔上來,只怕號角一響,你便是沖在最前頭的人,第一天就躺著被抬回來了。”將軍苦笑一聲,將手搭在了秦齋肩頭,“若非實在無人可用,本將也不會勉強你擔此重任。但在你身上,本將確實看出了‘忠義’二字。論調兵遣將,你大抵是不懂的,但若論托付,本將會愿意將一切托付于你。”
秦齋啞口無言,內心情緒紛雜,只能默默看著將軍的面容融入黑暗之中。
油燈滅了。借著月光,秦齋只能瞧見將軍的半張臉。
將軍嘆了口氣,忽然又換了話題:“小秦,你家中未有妻房,可有心儀哪家姑娘,或是雙親替你說過媒的?”
秦齋老實回答:“沒有。”
“那你多半無法理解了,世間的情,全部都是欠下的債……”將軍從懷中掏出一絹干干凈凈的錦帕,握在手中,與他沾滿了泥土灰塵與血跡的面容格格不入,卻令觀者油然而生柔情似水,“夫人還在家中等著為夫……”
“將軍,”秦齋與他搭肩,誠懇地道,“將軍一定很快就能與夫人團聚的!”
將軍搖了搖頭,將那錦帕遞到秦齋手中,“……替本將交還給她。”
“不,將軍!”秦齋后退兩步,不住擺手,“這等重要之事,將軍必定要親自去做!”
“本將已決心與城門共存亡,在援軍趕來時,絕不會見到本將躲在高墻之內茍且偷生!”將軍字字鏗鏘,“若本將陣亡,按照軍銜,你便是接任之人!”
“只要將軍能保全性命,不論城破還是反攻,將軍都能以多年經驗繼續(xù)為國效力,但屬下,屬下什么也沒有!”秦齋連連搖頭,“將軍忠于國,屬下也忠于國,更忠于將軍!”
將軍看著他,久久未能言語,最終只道了一句:“……你我二人,都已做好置生死于度外的準備了!
秦齋沒有反駁,只行一軍禮,看著將軍將錦帕重新收回懷中后,才領命離開。
外頭的月光亦是血色彌漫,烏云飄蕩。
萬籟俱寂,卻非寧靜良夜,而是恐怖的死寂。
秦齋什么也聽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