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犯鬼帶上!”
一陣鐵器與石板地面摩擦的刺耳聲響后,牛頭馬面將一魁梧身軀扔下,隨后歸列入兩側(cè)。地府公堂之上,一眾鬼差手持兵器,刀尖紅鐵朝向受審之人,個個嚴(yán)陣以待。
“受審鬼,任崝嶸!生前是人間本朝開國太祖麾下將軍,為了推翻前朝暴君,隨本朝天子揭竿起義,參與大小戰(zhàn)役足有數(shù)十場,一支紅纓槍飲血無數(shù),殺人如麻。斷送在你手中的冤魂,可謂多如牛毛,數(shù)不勝數(shù)!”閻羅王高高坐于臺上,吹胡瞪眼,怒目斥責(zé),“身為殺人犯,你可知罪?”
“呵!被貞(yīng)閻王的,卻是一聲冷笑。
跪地之人緩緩抬頭,長發(fā)凌亂,胡子拉碴,身上雖掛著千斤鐵鏈,腰桿卻挺得筆直。任崝嶸直視閻王,毫無怯意,“你就是閻羅王?這兒就是陰曹地府?你這地府公堂若當(dāng)真懲惡揚(yáng)善,明察世事,怎會不知那昏君暴虐無道,終日只知酒池肉林,害得百姓民不聊生,怨聲載道?本將助明君登位,忠君愛民,輔佐的是天命所歸,紅纓槍殺的皆是亂臣賊子,何罪之有?”
“你——!”聽他句句鏗鏘,中氣十足,閻羅王大為震驚,猛拍高堂,“你濫殺無辜,嗜血成性,已下至地獄,還如此嘴硬?真是罪惡滔天,令人發(fā)指!”
“噢?你倒是說說,本將殺的人,哪個無辜?”任崝嶸嗤笑反問。
“戰(zhàn)場上的敵方兵卒,無一不是別家兒子,別家夫父,你不由分說便致人于死地,難道那些士兵,個個活該死在你的槍下嗎?”
任崝嶸眼也不眨,擲地有聲:“暴君當(dāng)政,只為一己私欲,任何投于暴君軍中之人,都是在助紂為虐!若本將不斬草除根,一旦他們獲勝,便是燒殺搶掠,奸淫婦女,貪得無厭,為禍蒼生。哪怕他們自己不做傷天害理之事,他們維護(hù)的也是個傷天害理的主子,個個該殺!”
閻羅王氣得渾身顫抖,狠狠喝道:“你這是砌詞狡辯!”
“沙場之上,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本將從軍二十載,從來只殺士兵,不曾傷害過任何一個無辜百姓!比螎攷V仍在滔滔不絕,氣勢越來越強(qiáng),“今日在此,哪怕你們要把本將打入十八層地獄,讓本將永世不得超生,本將也要說一句,本將無罪!”
“好你個任崝嶸,那本王便如你所愿!”閻羅王氣紅了眼,徑直拂袖去取木簽,“判你在地府受刑,生生世世——”
“大王且慢!”
一把平靜卻有力地聲音傳來,有如暖風(fēng)入室,又似日照初雪。
在場眾人,除仍跪在堂中的任崝嶸以外,皆是一愣。閻羅王更是立刻站起身來,畢恭畢敬地拱手行禮:“辛念菩薩。不知是何事,居然勞煩菩薩親自到此了?”
“貧僧不過是照例在地府施行寬恕,路過大王此處,旁聽了一會兒審判罷了!
“菩薩心善,數(shù)百年來,堅(jiān)持在地府為受刑的亡靈施行善舉,平息怨氣,寬免刑期,減輕鬼差的負(fù)擔(dān),地府上下一直心存感激。”閻羅王躬身道,“但這一回,本王得勸菩薩一句,不必在此鬼身上花費(fèi)心思了。他罪大惡極,還不知悔改,不值得菩薩的寬恕。”
任崝嶸聽了,正又要冷哼出聲,卻聞身后話語:“巧了,貧僧方才去探視了幾位亡靈,便是人間前朝饑荒餓死的百姓。他們雖死于天災(zāi),卻滿腔埋怨,皆因前朝天子昏庸無道,治國無能,致使餓殍遍地,民心盡失。貧僧對那幾位亡靈提及,如今人間,有志之士斬木而起,已將昏君推翻,改朝換代,他們竟然無不拍手稱快,怨氣大減,還連聲贊頌起事之人,直夸本朝天子和將軍戰(zhàn)士是大英雄呢。”
一聽這話,任崝嶸眼前一亮,扭頭去看那說話的菩薩。
只看一眼,那一雙澄澈鹿眸便闖入他心間,似笑非笑,悲喜交加,在毫無惡念的純真之中,又有著看透生死輪回的平靜和滄桑。任崝嶸忽覺早已停跳的心臟在胸腔之中怦然亂動,眼前之人渾身散發(fā)著微光,直照入他肺腑之中,將“傾慕”二字刻在了他腦海深處。
而菩薩并未看向他。
“這……”閻羅王面露遲疑,看了任崝嶸一眼,“若是天子本人,能得帝位,必定有天庭安排。可此人只是將軍,并非龍脈,更何況,他確實(shí)殺了不少人。”
“殺人是罪,救人是功。正義之師在戰(zhàn)場上殺一士兵,卻能救回一百平民。士兵本就視死如歸,平民卻只渴望安穩(wěn)度日。”辛念菩薩稍垂下眸,似是在心中默念著什么,語帶慈悲,“此般功過相抵,不知大王能否接受?”
“……既然菩薩都這么說了,唉,”閻羅王捋了捋長須,搖頭晃腦一番,“也不無道理,人間朝代更迭,本就有因果報應(yīng)之由,這個將軍大概也只是順應(yīng)天意罷了!
辛念菩薩聽了,露出溫和笑容,舉掌托珠,宣了佛號,又道:“貧僧替天下蒼生謝過大王,”他又稍微側(cè)身,仍是謙遜垂眼著,“也謝過任將軍!
任崝嶸呆呆地看著他,心頭澎湃猶如浪潮翻涌,口干舌燥之余卻通體溫暖,忘了說話,只目送著菩薩越走越遠(yuǎn)。
閻羅王的高聲宣判將他的心智拉回:“亡靈任崝嶸,功過相抵,不必受刑,也無法升天。如今判你再入輪回,隨緣投胎,賞孟婆湯,望你來世多善少惡,爭取早登極樂。即刻啟程吧!”
待任崝嶸回過神來之時,忘川已在眼前。
在飲下那抹去一切的湯液前,他用盡所有力氣,試圖記住那一雙鹿眼。
當(dāng)辛念菩薩受襲的消息傳來時,任崝嶸操起紅纓槍,幾乎想要立刻往凡間跳,幾個小天兵差點(diǎn)拉不住他。但很快,天庭就把下凡緝拿鬼王的任務(wù)給了任崝嶸,事實(shí)上,除了百戰(zhàn)百勝的戰(zhàn)神真君以外,上面也確實(shí)交不出什么人來了。
自位列仙班以來,需要任崝嶸出馬的次數(shù)屈指可數(shù),無一不是大獲全勝,戰(zhàn)功赫赫令神仙都羨慕。但天庭輕易也不派他干活,因?yàn)槿螎攷V雖然能打,為人卻多少有點(diǎn)古板,懶得去懂人情世故不說,對待他人也是僅有面上的禮節(jié),實(shí)際上毫不關(guān)心。畢竟是個將軍,只知行兵打仗,軍令如山,不懂迂回婉轉(zhuǎn),兒女情長。
但辛念菩薩不是什么別人,是任崝嶸的大恩人,也是唯一讓任崝嶸感到過寂寞的人。
眼下,長袍變成了休閑裝,佛珠變成了大耳機(jī),少了疏離,多了神采奕奕,辛念菩薩就在任崝嶸面前,微笑起來的模樣,與他在數(shù)百年間不斷重溫的回憶并無太大差別。
這大概就是真正的緣分,為了這一世,任崝嶸當(dāng)真愿意再打一世的仗。
“任先生!”在寵物店里的安齊瞥過窗外,正見到任崝嶸站在外面,身影在兩只貓咪之間,專注地看著他。
任崝嶸朝他點(diǎn)了點(diǎn)頭,感覺自己下來凡間不過幾天,已經(jīng)將先前一百年的微笑給笑完了。
在店里的安齊又蹲下身子,摸了摸毛茸茸的小狗腦袋,然后才走出門外,“任先生也下班了?”
兩人并肩往家走著,任崝嶸走在靠路邊的一側(cè),寬厚身軀一直小心翼翼地?fù)踔饷,“對。安先生家有養(yǎng)寵物?”
“不是,是我同事家養(yǎng)的,但我自己也挺喜歡小動物的,同事家的小狗也很喜歡我,所以今天讓我?guī)櫸锏晗丛,一會兒同事自己去接它!卑昌R的余光觀察著任崝嶸的側(cè)臉,“你和凳子他們一樣,喊我安齊就可以了,不用這么見外!
“安齊……”任崝嶸輕聲念著他的名字,眸中浮現(xiàn)起了溫柔,“很適合你,安琪兒,天使!
“小時候沒少被同學(xué)開玩笑,覺得這個名字像女孩子呢!卑昌R的話聽起來倒不像特別介意,“任先生倒是人如其名,鏗鏘有力。”
“……都是爹娘起的,取個好彩頭罷了!比螎攷V聽了似乎有些羞赧,目光不自然地看向遠(yuǎn)處。
“任先生的父母住在哪兒?”安齊隨口問著。
任崝嶸如實(shí)回答:“二老不在很久了,我現(xiàn)在自己一個人過!
“抱歉,我不知道……”安齊連忙道歉,見任崝嶸無所謂地?fù)u了搖頭,又小聲補(bǔ)充,“其實(shí)我也是,我爸媽去世也早,家里就剩下我一個了。”
任崝嶸似乎想起了什么,放慢了腳步,輕聲問:“聽鄧?yán)习逅麄冋f,你的身體不太好?”
安齊聳了聳肩,“心臟有點(diǎn)遺傳的小毛病,沒法根治,唯一的辦法就是發(fā)病的時候及時吃藥,能保住一條小命就好!
任崝嶸站定不動,視線從他的面容上緩緩下移,凝視著他背包肩帶、輕薄t恤之下胸膛。
在那一點(diǎn)肉體凡胎之下,一顆跳動不停的贏弱人心之中,充斥著不屬于這個純真靈魂的千年記憶與怨念。任崝嶸仿佛能看出來,那些如毒藥一般的怨氣,無時無刻不在蠶食著眼前之人的生命力,卻始終無法磨滅他的善良與純粹。
安齊被他看得有些尷尬起來,一邊轉(zhuǎn)過身去,一邊笑著說:“其實(shí)也沒什么,現(xiàn)在努力調(diào)整日常作息,生活規(guī)律下來之后,已經(jīng)好轉(zhuǎn)不少了。以前在國外上學(xué),給那些流行歌手當(dāng)現(xiàn)場調(diào)音,跟著他們的巡演滿世界到處跑,那會兒發(fā)病了好幾次,被醫(yī)生要求必須換工作,這才回來這邊發(fā)展了!
“嗯,鄧?yán)习搴秃O壬际呛軣嵝哪c的人,平常要有什么需要幫忙的,他們應(yīng)該都指望得上!比螎攷V重新跟了上去。
“他們是挺好的,我在這邊住得很舒服,能遇上這么好的朋友,也是很幸運(yùn)!卑昌R稍微回眼,看了他一眼,“熱心腸的人,也包括你吧?我能指望你嗎?”
被他突然帶著笑意掃了一眼,任崝嶸猛然心頭鹿撞,支支吾吾起來,“我——當(dāng)然!所有的事情,都能指望我!”
安齊一邊笑著,一邊推開了大廈的門,“那我能免費(fèi)搭你的車嗎?”
“搭我的車?”任崝嶸不解地反問。
“你不是網(wǎng)約車司機(jī)嗎?”安齊也奇怪起來。
“……噢,對,對的。”任崝嶸這才想起來,前兩天鄧子追和海一健臨時胡說八道的內(nèi)容,頓時大為窘迫,面露不知所措,“這個,我車還沒買……”
“我開玩笑的!”見他一臉為難,安齊連忙走近兩步,在電梯里握住了他的手臂,認(rèn)真地說著,“我就隨口一說,任先生別當(dāng)真呀!真是不好意思了!
“沒事,本來也該買了!比螎攷V享受著他的忽然湊近,正要也伸手回握住他,電梯門開了。
“你倆回來得正好!披薩到了!”海一健正站在電梯外,一見到他們就勾住安齊的肩膀,拉著他們往家走,“餓死我了,今天叫了個新口味,第二個半價!”
安齊笑著隨他進(jìn)屋,還聊著剛才的小狗有多可愛。任崝嶸緩緩跟在他們身后,回味著胳膊上殘余的那一點(diǎn)點(diǎn)觸覺。
這樣子胡鬧而平靜的生活,可以一直過下去嗎?任崝嶸腦中忽然冒出了這個念頭,隨后迅速地被他壓制了下去。
不行,平靜只是表象,這種凡人的瑣碎生活,并非那端坐蓮座之上的圣人的最終歸宿。任崝嶸捏緊了拳頭,讓刺入掌心之中的輕微痛楚喚醒自己的本性。
在他們走出電梯后,電梯向上走了兩層,一身寬松長袖長褲的林太太,頂著一雙哭后的紅眼睛走入了電梯。她身上的傷痕仍在陣陣疼痛,恐懼和怨恨比傷痛更讓她渾身顫抖。
電梯向下走了一層,李升明走入了電梯。他住在鄧子追家正樓上,是個獨(dú)居的程序員。
電梯中的兩人打了個照面,都只是簡單點(diǎn)頭,并未交談。下樓之后,兩人各自離開,干燥的地面上并未留下任何痕跡,仿佛從未有人走過,又或許只是走過的人太多了,重重迭迭的腳步彼此交錯,難辨方向,毫無目的。
但只要相交過,哪怕只是一個點(diǎn)頭,一個眼神接觸,只要有過,就無法泯滅目擊的存在。
任何一個印象,任何一點(diǎn)孽緣,在命運(yùn)的記錄之中,都必將帶來后果。
————————————————
最近真的有點(diǎn)忙,寫得好慢,有人在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