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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應夏是在八月來到江村的。

  “……這孩子一直都內向, 不愛說話, 唉, 都是因為我和他爸爸從小就吵架。之后就麻煩你們照顧了……”

  “姐, 你和建平——真的離了?”

  “……嗯啊!

  “不是,你們怎么就離婚了呢?夫妻之間,哪有不吵吵鬧鬧的。你們十多年,都這么過來了, 怎么說離就離了?”

  “……”

  細細密密的說話聲像是密不透風的網(wǎng),從他每一個用于呼吸的毛孔向內深入。

  他站在墻角,瞇起眼,又睜開眼。母親和舅舅的身影, 便一會兒出現(xiàn),一會消失。

  漸漸的,話題便到了尾聲:“姐, 我也知道,你一個女人帶著孩子在北京不容易,應夏呢,就交給我們照顧了。只是咱們這家里嘛,已經(jīng)有兩個孩子了,也知道養(yǎng)孩子不容易。這吃穿住,都要花錢……”

  “我知道!迸苏f。

  粉紅色的鈔票被交到素未謀面的舅舅手上,從那一刻起,這個男孩的命運便被發(fā)生了交接。

  拿到了錢后,鮮少相逢的舅舅的表情終于也變得明朗了起來:“沒事, 咱們家本來就有兩個孩子,多一個也就是添雙筷子的事,玉秀,你給小夏把屋子收拾出來!

  說著,他又很嘆息般地,看向對面的女人:“姐,建平那個人的脾氣你也不是不知道,這么多年都這么過來了。他們家的長孫是你生出來的,你憑什么給他們騰位置?……男人嘛,在外面花花很正常的,姐也是,你對他要是再多體貼一點溫柔一點,他又怎么會出去……”

  話音未落,門邊便傳來一陣巨大的響聲。名叫玉秀的女人尖叫著撲過去,在看到完好無損的搪瓷杯時,松了口氣。

  屋里的兩個人都向著門邊看來。在看到靠在門邊的男孩后,女人沒等男人說話,便主動斥責道:“你干什么把東西碰掉了?剛來人家里就笨手笨腳,還不快給你舅舅道歉!笨手笨腳的……”

  應夏抿著嘴沒說話,女人于是尷尬地笑了笑:“他這個人話少,從小就給他慣的……估計是剛坐了幾個小時的大巴,暈車,沒回過神。”

  “沒事沒事。”男人收了錢,心情也好了起來,“小夏剛到這里,不適應很正常,從小在城里長大的嘛。姐,你晚上才回去吧?要不你帶他逛逛?這幾年村子里多修了好多東西呢!

  “也對,我?guī)J認路!痹谝磺薪唤油戤吅螅藖淼介T邊,“兒子,我們走。”

  名叫應夏的男孩沒有和她交談。他抿著嘴,走在了前面。

  兩個人在稻田里靜靜走著,女人一邊看著兩側的建筑,一邊強行露出極歡悅的模樣:“……你看那一棟,是孫家新蓋的房子吧?他們家以前80年代時就去深圳打工,可有錢了,你看這屋子裝的,不比城里的別墅區(qū)差。那棟是村長家的……往這邊走就是村里的道觀,里面有個老道士,很靈的,那邊,是座破廟……”

  她這樣絮絮叨叨說著,像是全然不在意自己兒子的一言不發(fā)。半晌,在一棵樹下,她停下了腳步,嘆了口氣。

  “舅舅說的話你別放在心上。”她說,“你以后……這幾年就在舅舅這里好好過,啊!

  好半天,她才在蟬聲中聽見兒子的回答。

  “媽,為什么我不能留在北京?”他問。

  “應夏啊,媽媽也沒有辦法。”女人很倉促地笑了笑,像是一朵剛開就被風吹落的花,“媽媽,媽媽現(xiàn)在不能帶著你了……”

  她伸出手,像是想要摸摸兒子的頭:“應夏乖啊,聽媽媽的話……”

  那只手,卻被躲開了。

  女人有些錯愕,下一刻,走在她面前的男孩卻停了下來。

  “你要和李叔叔結婚了,對嗎?”

  “我……”

  藏在心里的真正的原因被大白于天下,女人還沒來得及解釋,就聽見男孩壓得極低的聲音。

  “我看到你的短信了!

  一時沉默。

  女人再沒說出第二句辯解的話,在她能開口前,男孩已經(jīng)又走了起來。他的嗓子很啞,好像在壓抑著什么:“我出去走走!

  “應夏,你要去哪兒?”

  “你不要跟著我了。”

  “應夏!”

  “不要跟著我了!”男孩大吼著,“讓我一個人!”

  呼喊聲在麥田里回蕩,女人追了兩步,便停下腳步。城里來的男孩卻已經(jīng)撥開麥浪,沉進了極遠的金色海洋中。

  他先是走,很快很快地走,到了看不見人的地方,便變成了跑。他想自己是跑在操場的塑膠紅色跑道上,跑得夠快,就能從出發(fā)點再開始,跑得夠快,就能回到自己來時的地方。

  他跑了很久很久,直到中午變成黃昏。最終他脫了力,找了座田埂坐下,大口喘著氣,來把自己的眼淚憋回去。

  她不要我了,她把我扔了,她不要我了,她把我扔了……她要一個人回去了……

  思想在胸口激蕩著,他捂住頭,大口大口地喘著氣。

  他感到無邊的寂寞和荒涼,就好像漠漠麥田中一顆隨風而擺的麥穗。

  我會回到北京的。他賭氣地這樣想著,就算是只有我自己,我也會回到北京的!

  他擦干了眼淚,把一切失控的情緒都憋回心里。這時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跑了很遠,幾乎跨越了整座田野,到了樹林邊。

  而在對面小山坡上,隱入樹林間的,正對著他的,是一座紅色的小廟。

  或許是年久失修,小廟顯得搖搖欲墜,連磚瓦也有氣無力,透露出死氣沉沉的氣息,兩扇廟門則是虛掩著,不知道里面是否有人居住。

  他盯著那座廟看了很久,直到身后,傳來了有人呼喚的聲音。

  他轉回頭,看見的卻是一名陌生的男孩。

  “應夏!應夏!”那個陌生男孩這樣喊著,喊到一半,又開始咳嗽。他撥開麥浪,跋山涉水而來,額頭上也帶著晶瑩的汗珠。他的穿著打扮,是很典型的本地男孩。應夏看著對方,一時有些愕然。

  對方看起來和他差不多大,個子似乎比他高一點,然而身材瘦弱,面帶病態(tài)。在看見他后,男孩松了口氣:“太好了,總算找到你了!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應夏卻向后了一點,戒備地看著對方。

  那個男孩也不生氣,拍了拍褲子,咳了兩聲,就這么坐在他旁邊:“村里每個人我都認識的,你今天早上和瑛姨回的村吧,大家都在談論你!

  他見應夏還是很警惕,于是笑了笑:“我叫任秋,喏,就住在這附近。瑛姨說看見你往這邊跑了,讓我們幫忙來找。”

  說著,他拉起應夏的手:“走,回去吧,都飯點了,再不回去瑛姨都等急了!

  “……她才不會等急!睉男÷曊f。

  “。俊

  “你別管我,讓我自己呆一會兒!彼f。

  說完,他閉上了眼。

  “可是天色已經(jīng)很晚了哦。”任秋溫柔地看著對方鬧別扭的樣子,“你再不回去,樹林里有野獸要下來了哦。”

  “……樹林里怎么可能有野獸!

  “是真的,不信你看山上的廟!比吻锟粗倌昃髲姷膫饶槪巵y造著,“那座廟就是用來祭祀狐大仙的,夜里經(jīng)過那里,就能看到有鬼火在冒呢!

  然后,他終于在對方細細密密的呼吸聲中,聽見了回復。

  “……我不想回去。”應夏閉著眼。

  “為什么不回去?心情不好么?”

  “不為什么。”應夏冷冷道,“我討厭這里!

  “哦……”男孩自以為得到了正確答案,他側著臉看著對方,勸解道,“你畢竟是從城里來的嘛,剛來幾天不適應很正常,等過幾天習慣了,你就能適應了!

  “……”

  “江村這邊天氣很好的,空氣也很清新,山和水都漂亮,等到春天時,山上漫山遍野的花都是紅燦燦的。地里有田鼠,還能下河抓魚呢。”男孩興致勃勃地細數(shù)著,“山里的果子也好吃,夜里還能看星星……總之,等你在這里呆久了,就是有人請你回去你都不想回去呢……就像我……”

  他的話刺痛了應夏的神經(jīng)。

  應夏睜開了眼,任秋以為自己的勸說起效了,于是加大力度說:“你在這里呆著,你媽媽得多擔心啊,她肯定急壞了!

  ——她不會。

  她甚至都沒給他,打一通電話。

  “走吧,我們回去吧!比吻镉謥砝耙院篝[別扭別跑這么遠了,萬一出了事,你家人肯定很擔心你……”

  “……我跟你們這種人不一樣的!彼緡伭艘宦。

  “嗯?”

  男孩像是沒聽清,應夏于是放大了聲音:“我和你們這種人是不一樣的,我早晚是要回北京去的!”

  他吼得太大聲,就連鄉(xiāng)野里的田鼠也抬起頭來。而那個被他惡語相向的男孩,卻只是錯愕地看著他。

  一時的激情澎湃后,是更為深沉的空虛和頹唐。他想站起來,卻因為低血糖而腿軟,只好坐在田埂上,將頭埋進膝蓋里。

  他想哭了。

  他想北京,想他的家,想他曾經(jīng)的父親,和棄他而去的母親。他不喜歡這里,他討厭江村。幾千畝的江村,幾千根電線桿,一千多塊的手機,卻連個電話鈴聲也不響一下。

  好半天,他才在單調沉悶的蟬鳴,和澄碧天空下鋪天蓋地的、被電線所劃分的寂靜孤獨中,聽到了那個人溫厚的聲音。

  “你本來就是要回去上學的啊!比吻镎f,“阿爾卑斯,吃不吃?”

  他好半天才抬起頭,那一刻,他前所未有地感到慌張,就好像一只顛沛流離的野貓,在漫長的毫無目的的流浪后終于聽到了來自他人的呼喚聲。為了掩飾那份懼怕與慌張,他從對方的手心里搶過那顆快被捂化的廉價糖果。

  黏糊糊的。

  甜的。

  “……你不要傷心了!蹦莻人笨拙地說著,“不想回去的話,就去我家吃飯吧,我媽的手藝可好了,我姐今天也剛從城里回來呢……”

  “……要不這樣吧!蹦泻⑼话l(fā)奇想地想著,“我陪你到廟里面去許個愿吧,那座廟的許愿池很靈的呢,以前我們家就是在那里面許了愿,靈得很呢……”

  他絮絮叨叨地安慰著對方,應夏卻完全沒有將他的話語聽進耳朵里。

  我會回北京的。他一邊舔著嘴里廉價的甜味劑、一邊努力發(fā)狠去想,我會回去的,我會考試過去,我會工作過去,我會坐火車、坐飛機過去。他會在那里努力生活,過得很好,比所有拋棄他的人,都活得更好!

  我會回那里去的,那里才是我的世界,我應該存在的,屬于我的世界。

  那時的應夏,曾無比篤定地這樣想著。

  應夏從漆黑的夢中醒來,初次來到江村的記憶還在他的腦內回蕩著,像是潮水又像是浪花,隨著他的思維在金色的麥浪里,蕩了很久很久。

  時間還早,他放任自己在床上躺了一會兒。他翻了翻手機,沒有從北京發(fā)來的短信。

  寂靜,卻在這一刻被打破了。

  “不得了了!!不得了了!”尖叫聲,混雜著奔跑的聲音從街上傳來,“又有人死了!又有人死了!”

  聲音像一個炸彈,在寂靜的村落里傳開。大街小巷頓時傳來了人匆匆起床的聲音和開門的聲音,男人們睜開眼睛,女人們抱起被驚醒后痛哭的孩子。膽大的破門而出,膽小的躲在家里,從窗戶往外偷看。

  喧囂聲,吵鬧聲,響滿了整個江村。就連應夏隔壁舅舅舅媽的屋子,也傳來響聲。

  “今年的又來了?”他聽見舅媽的聲音。

  “我看看去!苯又,是舅舅穿鞋的聲音,“你在家里呆著,別出去!

  應夏于是也穿好鞋子,拿著手電筒跟在舅舅身后出了門。舅舅心不在焉,并沒有關注這個跟著他出來的未成年的侄子,而是跟著人流,急匆匆地往人們口中的事發(fā)地點,村口跑。

  果然,村口的旗桿下倒著一具很新鮮的尸體,同六個月前曾出現(xiàn)的一模一樣。他倒在地上,胸口血肉模糊,大張著嘴,就像在死前看見了什么讓他極度恐懼的東西一樣。

  應夏不用靠近去看,就知道,那個人胸膛里的心臟早已不翼而飛。

  “……又是一個……”

  “從三年前開始,每隔半年,都會有這么一次……”

  “造孽啊,都是造孽啊……”

  而在尸體的旁邊,依舊是熟悉的大字,由手指沾著凝固的鮮血所寫就。

  “一個也不留!”

  作者有話要說:雙人副本第一章,開始!

  為什么你們都猜的是水滸傳和風雪……我以為重點是山神廟

  高亮!!!本副本改過,若看到本副本為武陵村而非江村,請清除緩存重新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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