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家以為大少爺起碼要過段時間才回,沒想到鄭秘書叮囑他的第三天,大少爺就于凌晨兩點多出現(xiàn)在家門口。
臨近除夕,天寒地凍,商晉拓身染夜色里的寒涼刺骨,站在臥室門前吸煙,他面龐瘦削,本就深邃的眼窩陷下去,狹長的眼微微闔著,眼瞼一圈紅,眼里爬著一根根血絲。
沉寂,冷躁,痛苦,崩潰,又……平和。
幾種情緒揉碎埋進他皮肉根骨,顯得那么的違和而融洽。
仿佛正在迎接一場早已準備好,必然會來臨,終于來臨的——世界末日。
也知道,末日后會擁有新生。
一切都將是新的開始。
只要熬過這段生不如死的末日崩塌。
但等待他的究竟是什么樣的新生,他無法斷定。
商晉拓抬起手,抖落指間煙灰,看它掉在自己掌心,那點灼痛轉瞬即逝,他將煙送回齒間,干燥的薄唇黏著凹凸不平的煙蒂,咬肌抽緊深深吸一口煙,讓尼古丁的苦澀遍布口腔,滑進喉管。
不讓他回來。
他還是回來了,他回來看看,看一眼就走。
商晉拓心神散漫地緩緩吐出一團白霧,他那些斷裂細碎的思緒快拼連完了,只差最后一塊。
也是核心部分。
現(xiàn)今的商晉拓潛意識里清楚,他怎么做才是處理這場霜雪的正確方法。
那就是——配合。
配合嗎。
我的太太生了病,一場嚴重的病,他要我配合,我還能怎么做。
相隔那么遙遠,他的心聲都能跑進我腦海。
——這世界晃蕩,真實;扭曲,真實;明亮混著灰暗,真實;乏味摻雜鮮活,真實。
對商晉拓而言,無論它發(fā)生了幾次變化,還要出現(xiàn)多少變化,都是真實的。
商晉拓抽完最后幾口煙就去洗澡,他穿著睡衣開門走了進去,臥室里亮著一盞壁燈,暖暖黃黃的光暈打在床頭,床上人睡得安穩(wěn),大半張臉埋在被子里,小半張臉露在外面,連耳朵都是可愛的。
這么看,他健康,飽滿有光澤,哪里有一絲一毫被病魔沾上的樣子。
商晉拓掀開被子上床,他躺在愛人身邊,一動不動。
半晌,他深而慢地吐出氣息,拉起愛人的手橫在自己眼皮上面,溫熱的液體很快就將那只手的手心打濕。
陳子輕沒醒,夢中的他在哄把腦袋埋進他脖子低聲痛哭的男人。
現(xiàn)實的他也摸上了身邊,摸到了男人的發(fā)絲和臉,發(fā)出含糊不清的夢囈。
“叫你別回來了……你怎么還回來……我不想你回來……我自己能行……”
“你快走吧!
他推了推夢里夢外的人:“快走!
商晉拓渾然不覺地生出委屈:“趕我干什么,在夢里都趕我,我就這么妨礙你是嗎,老婆!
男人冷著臉,眼睛很紅:“我天亮前走!
陳子輕眉心緊蹙,大抵是沒得到讓他滿意的答案,他的臉被托起來,耳朵落入寬大掌心,輕輕柔柔的力道漫上來。
不一會,兩片唇含住他被揉紅了的耳朵,吮弄中隱隱飽含壓制的哽聲。
“要多久?”
吻從他耳朵蔓延到他脖頸,商晉拓問,“你想我當多久的死人?”
如果這時有面鏡子對著商晉拓,他就會發(fā)現(xiàn)自己在笑,那笑意像機器冰冷堅硬的弧度。
“別太久!
商晉拓把一張笑臉貼在他老婆胸脯上,閉起眼,眼淚不受控地滾落,他在笑,甚至笑出了聲,眉宇間卻盡是怕被丟棄的恐懼,割裂的情感讓他看起來有些可怕,有些瘋癲。
“還有,”
這一刻,年長十幾歲賦予的閱歷和成就毫無用處,他只是個普普通通的丈夫,面對被查出癌癥的妻子,他有錢,也有權,可這兩樣并不能幫他解決命運帶來的困境跟險阻。
“你要補償我!
我不打擾你做你想做的事,等你做完了,記得去見我。
讓一個好好的,活生生的你去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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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子輕出入醫(yī)院沒遮遮掩掩,他的病也沒刻意隱藏,圈內長期旁觀他和商晉拓這段婚姻的人一陣唏噓。
大多覺得是德不配位,必有災殃。
小部分單純的幸災樂禍。
然后都等著看商家下一任主母會落在誰頭上,已經開始押注。
沈董的情人一尸兩命,秘書也沒了,他悲痛之余了解到那兩人的奸情,被刺激得病倒在床,哪還顧得上將商太太的病情阻攔在兒子的病房前。
陳子輕住進醫(yī)院當天,沈不渝就帶著一副傷殘身體和一雙兔子眼出現(xiàn)在他面前,跟他說自己也搬來了這家醫(yī)院,在他樓下。
還有謝伽月。
“他是我叫人給轉的院!鄙虿挥迤^頭抹把臉,嗓音沙啞,“有我跟他在,能讓你有個照應,你別怕!
陳子輕精神萎靡沒說什么,他老老實實走流程,專業(yè)團隊對他的病情進行評估。
時間不等人,要快。
團隊的評估結果是不建議做手術,因為兩點,一是發(fā)現(xiàn)的晚了,二是惡性程度高,非但不能通過手術延長生命,還有可能出現(xiàn)做完手術處在恢復期就轉移的情況。
所以最好的方案是化療,全身性的。
病房里寂靜無聲。
坐在沙發(fā)上的傷患沈不渝打破死寂,他問的是:“化療疼嗎?”
“疼!币粋相對年輕點的專家如實相告,“相當于是在傷口上劃一刀!
沈不渝面色鐵青:“那不化療了。”
“斂之,我們不化療了!彼聪虿〈采系娜耍拔遗隳闳,我們換個方案,我就不信世界這么大,沒有更好的治療方法!
陳子輕望了望專家團為首的老頭。
“陳先生,你的各項指標目前還可以,但隨時都會轉移,我們希望你能心態(tài)放平,樂觀的面對一切可能!
老頭說,“像有些病人可以通過化療和免疫治療得到緩解,還是要看個體的情況來定,總之,積極治療!
“那他媽還有人本來可以活久點,就因為化療縮短時間,這你怎么不說?”沈不渝揪住老頭的白大褂衣襟,充斥血腥氣的身子晃了晃,站不穩(wěn)地倒在他身上。
老頭哪受得住這死沉的重量,他往后倒,幾個后生趕緊把他撐住。
病房里一團亂,死氣沉沉的氣氛總算是減輕了不少。
沈不渝被下屬扶回沙發(fā)上,他虛弱地喘息,眼下情緒閃爍不定。
斂之年初元氣大傷,體質能恢復多少,化療走的更快,不如保守治療,還能活長些。
沈不渝,你是醫(yī)生還是他們是醫(yī)生?
醫(yī)生就沒有判斷錯誤的時候?他們敢保證他化療就能好嗎?
能嗎?能嗎!
沈不渝通過內心深處的叫囂來發(fā)泄快爆炸的慌亂不安,他不過是摔個樓,怎么醒來天都變了。
還不如死在樓下,摔成肉泥來得痛快。
“什么方案都是利弊共存!崩项^說,“當然,這主要還是看陳先生自己!
“廢話,他的身體,怎么樣當然是他說了算!”沈不渝咆哮。
老頭想把病歷砸他臉上。
這時,一直沒出聲,存在感卻很強的謝伽月說了話:“即便要個人拿主意,那也輪不到你沈不渝,他有丈夫。”
沈不渝諷刺:“你冷靜,理性,你了不起,我反正做不到。”
“我一想到他可能活不了多久,我就……”沈不渝雙手捂臉,平闊的肩膀抽動。
謝伽月問老頭:靶向藥有嗎?”
“沒有!
老頭前腳說完,沈不渝后腳就帶著哭腔吼:“老子在網(wǎng)上看了視頻,靜脈滴注的時候,護士都戴幾層手套才給打針,輸液都他媽是毒藥!”
“不毒怎么殺癌細胞!
謝伽月在老頭前面開口:“你能不能有點常識!
性情暴躁沖動的沈不渝難得沉默。
陳子輕無精打采地說:“都出去吧,我想睡覺了。”
于是病房很快就清凈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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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樣米養(yǎng)百樣人。
有人能及時感受到痛苦,而有人卻是在某些時候延遲痛苦,謝伽月就屬于后者。
從知道斂之患病到親眼見他穿著病服躺在病床上,謝伽月都跟沒事人一樣,言行舉止都十分正常。
沈不渝這邊有兩處傷口要重新包扎,護士在做準備,他站在病房窗口,看到樓下的謝伽月一瘸一拐地往醫(yī)院大門口走,身上有傷走得慢,一手按著腹部,一手摸脖子上的頸托,不知道要出去干什么,像是看不見來往車輛,直接就往前走。
刺耳的車喇叭聲和剎車聲連成一片,匯聚成謝伽月的抽泣。
沈不渝哧了聲:“殘廢就是殘廢!
下一刻就猶如一只犯了雞瘟失去斗志的公雞,唰地拉上了窗簾。
……
陳子輕也不知道自己睡沒睡著,就是累,從內到外的疲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