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天氣,一碗姜湯放一會就涼了,怎么叫好不容易,他不懂。
小徒弟是如何說出口的,是不是把他這個師傅當傻子。
邢剪掃一眼對著嘴角耷拉的小徒弟,他任命地拿走空碗去伙房,背后是透滿關(guān)切的問聲:“師傅,你去哪?”
“不就是去給你盛姜湯,還能去哪?”邢剪的字里行間飽含渾然不覺的寵溺。
陳子輕目送邢剪過門檻,他雙手托腮:“小半碗就好了!
尾音一落,魏之恕就進來了。
陳子輕等著他問“師傅早上怎么會跟你一起從秀才家里出來”,理由都想好了。
哪知魏之恕沒問,他坐在邢剪坐過的位置,一言不發(fā)。
陳子輕嗅出不對勁:“怎么了?”
魏之恕瞇起眼睛看他良久:“暫時不想說。”
陳子輕:“……”
“我去秀才那邊,一會師傅過來,你幫我說一下!彼熘鴳醒鹕,困死了,昨晚根本就沒睡好,也沒睡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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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師弟走后,魏之恕坐在椅子上沒動。直到師傅進屋,他才在轉(zhuǎn)瞬之間掩去神色。
“師傅,對于轉(zhuǎn)性后的小師弟,我個人蠻喜歡的,你呢?”
邢剪的面部肌肉怪異地抽了一下。
“從前的他好,如今的他也好。”魏之恕支著頭,懶洋洋道,“像兩個人。”
邢剪將小半碗姜湯往桌面一按:“這有什么好稀奇的,人總會在經(jīng)歷一些事后,發(fā)生改變!
魏之恕一笑:“天翻地覆的改變?”
邢剪調(diào)整左手假肢,擲地有聲:“天翻地覆的改變!
“師傅年長許多,我信!蔽褐】戳搜弁肜锏慕獪@是他被管瓊叫起來,摸黑煮的,一大鍋。
“小師弟又去找秀才了!
“隨他去!毙霞裟﹃郎責岬耐脒,“你多看著他,張家小妾出殯前都不準他去鄉(xiāng)里!
魏之恕苦笑:“我哪看的住,還是師傅你來吧。”
邢剪瞪眼,我就能看的。
“那小妾過三日就出殯了,到時忙完了,帶他去縣里逛逛!
……
然而意外的是,小妾沒有出殯,張家甚至都沒來抬走付過銀子的棺材,她的尸體不知埋哪了。
老百姓不覺得這有什么大不了的,一個地位卑賤的小妾死后設(shè)立靈堂已經(jīng)少有,還想風(fēng)光大葬嗎?娘家不來人接走,那就席子一裹,隨便找個地兒埋了就不錯了。
這始料未及的情況打亂了陳子輕的計劃,他去張家正門口,自稱是孫班主的朋友,讓護衛(wèi)幫忙通報。
護衛(wèi)不肯。
陳子輕給他銅板,他依舊不理會,顯然是看不上幾個銅板。
“趕緊走!”護衛(wèi)轟著,作勢要打人。
陳子輕把銅板揣進袖子里:“行行行,我走!
本想趁著彩云出殯看她小臂確認一下自己的猜測,現(xiàn)在看不成了,怎么辦……
雖然猜的答案八九不離十,但到底還是和證實隔了一層薄膜。
陳子輕心煩意亂地走到街上,一輛馬車朝他奔來,停在他面前,車上的邢剪撐著腿部,俯視他沮喪的小臉:“真不去縣里玩?”
“不去了。”陳子輕哪里有心情游山玩水。
下一刻,他的內(nèi)心生出幾分遲疑,小助手讓他在這個世界換種活法,旅行交朋友融入生活,他一進來就決定好了要試試,所以,要不他還是去吧。
他離開鄉(xiāng)里一兩日,說不定回來的時候有意外之喜。
而且縣里沒準有收獲呢。
陳子輕走近些,抓住邢剪的手臂:“師傅,我去縣里!
“那還不上車?”邢剪雇的馬車,沒車夫,他自己趕車,“你大師姐跟二師兄在驛站等我們,快點。”
陳子輕爬到車上:“不行啊師傅,快不了,我們得先回義莊,我去接秀才,我還要跟阿旺打個招呼,讓它看家機靈些!
邢剪那面色當即就難看起來:“我們師徒四個游玩,你帶秀才?”
陳子輕雙手合十,對著他拜了拜:“師傅你行行好!
邢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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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到底還是趕回了義莊。
在陳子輕苦口婆心的勸說下,曹秀才終于愿意加入這趟短暫的游玩行程。
曹秀才想去拜訪彩云的爹娘,他記得她說二老在縣里生活。
陳子輕拉著秀才走到門口,忽地聽他道:“崔兄,你等我一下,我回去換身衣衫!
這個階段的秀才還在意穿著啊?陳子輕難以置信,他怎么有種秀才回光返照的錯覺。
不多時,曹秀才穿著陳子輕沒見過的藍色長衫出來。
陳子輕感嘆,果然人靠衣裝,哪怕秀才憔悴瘦弱,依舊被襯出了幾分氣色。
“秀才,你什么時候去綢緞莊購置的新衣裳?”
曹秀才輕輕地撫摸衣袖,眼前是彩云一針一線縫制的畫面,他溫柔道:“這是彩娘為我做的!
陳子輕一怔,怪不得秀才臨行要換上這件長衫,原來是睹物思人,他夸道:“很適合你!
曹秀才眼角發(fā)紅:“是啊!
陳子輕想到了個事,秀才還不知道彩云沒出殯,待會兒抄小路走吧,不過大街了。
……
邢剪一聽小徒弟的要求,就很煩。
“師傅,秀才多可憐啊!标愖虞p把車簾子拉好,很小聲地說了秀才病怏怏的原因,兩三句話概括的,沒細說。
邢剪一截一截收著馬鞭:“師傅要趕馬車,不可憐?”
“那我趕吧。”陳子輕自告奮勇,“你坐到后面去,我來趕車。”
“前面就這么點地兒,你那屁股能坐得下?”
陳子輕:?
這算不算人身攻擊啊?
第86章 春江花月夜
邢剪趕著馬車出街市,小徒弟沒到馬車里,就擠在他旁邊的車板上面,視線直嗖嗖地東張西望,哪都好奇。
兩匹高頭大馬踏踏前行。
邢剪把馬鞭換到假肢上,騰出右手伸到后面抓背,拿回來時差點碰到小徒弟的屁股,他兩道劍眉擰出“川”字:“去馬車里面,別在這煩師傅!”
陳子輕說:“我陪你聊天不好嗎,你一個人多沒勁。”
邢剪心道,你在,我是有勁,該有勁的地方不該有勁的地方都激昂熱烈,像一頭見到鮮艷色彩被刺激到的公牛,叫囂著想頂個透。
他把韁繩跟馬鞭一齊扔進小徒弟懷里:“你來趕!
陳子輕看一路車馬行人看得興起,他迷茫地捉住要往下掉的那兩樣?xùn)|西:“又讓我趕啦?”
邢剪寬袍前襟不羈地松垮著,腿交疊著盤在一起:“你非要坐這,不趕車干甚,直走到驛站,趕吧。”
純粹是看不慣小徒弟清閑。
陳子輕揚鞭在半空甩了一下,他在馬匹提速的顛動中喊道:“那你去馬車里!”
邢剪鼻子出氣:“馬都跑起來了,你讓師傅去里面?怎么去?用嘴去嗎?你是不是要看師傅摔成王八?”
陳子輕:“……”
打又打不過,說又說不過,他邊拉韁繩降速,邊在心里吐槽。
過不了一會,邢剪掀開竹簾進馬車,腰背弓出憋屈的弧度向里鉆的瞬間,左掌假肢在小徒弟的發(fā)頂揉了一把,在他反應(yīng)過來前放下了簾子。
靠著車壁的曹秀才倉皇擦拭眼淚:“邢師傅!
邢剪大剌剌地坐在對面:“你不在清早讀書扯你那些歪道理,義莊清凈多了。”
曹秀才心中并未產(chǎn)生一絲不快,道不同不相為謀,他從前爭得面紅脖子粗是在護讀過的書,后來發(fā)現(xiàn)他沒資格護書,所以他便不爭了,再不爭了。
正當曹秀才要為過去的行為道歉時,他聽邢師傅道:“我家老幺多在乎你這個好友,你該比外人更清楚。”
曹秀才頓時羞愧難當:“曹某清楚!
“那麻煩你也想著點他!毙霞裘奸g聳出深痕,目光凌厲逼人,“因為你,他這幾日沒睡過一個好覺!
曹秀才抬了抬頭,見對面人雙眼長有幾條血絲:“邢師傅你也……”
“這你就不要自作多情了!毙霞袅盟@邊的布幔向外看,“我如何都不是為你!
曹秀才尷尬地咽了口唾沫,輕言輕語道:“我感激崔兄,也敬佩他,對他心懷愧疚,如果不能彌補我的過錯,我怎會走呢!
邢剪對著漫天日光,突兀道:“情是何種滋味?”
曹秀才怔了下,大老粗竟然會為他這個問題,當真是世態(tài)多變,他喃喃自語:“喜怒哀樂,酸甜,苦,咸,澀……數(shù)不清!
邢剪利落分明的下顎線一繃,麻煩。
他將視線從布幔外撤回來,打量清瘦的落魄秀才:“人既死,不必多傷神!
曹秀才垂眼拉了拉左右袖口,他慢慢地呼吸,像在竭力隱忍著某種粉身碎骨般的情緒:“控制不住的,等你失去了,你就會明白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