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為鶴摟著他入眠。
第二天早上他們的姿勢就會反過來,每天都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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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jié)婚兩周年,陳子輕跟柏為鶴四處游玩,他們淌河川,爬雪山,去古鎮(zhèn),過沙漠……最后到了最西部的島上。
他們在人煙稀少的山腳散步,放眼望去盡是小花綠草,和矮胖的樹。
不為生計奔波才能富游世界。
陳子輕相當(dāng)于騎在柏為鶴的肩膀上看風(fēng)景,他給自己拍了一些照片,給柏為鶴拍了很多照片,坐在青草編織的綠毯邊喝水。
柏為鶴背對他站在不遠(yuǎn)處打電話,似乎不是工作上的事,他沒打聽。
陳子輕把喝一半的水丟到綠毯上面,推出去滾了滾:“柏為鶴,我們還沒拍過合照呢!”
柏為鶴拿著手機回頭,太太坐在地上仰望他,天很低,云也很低。
“現(xiàn)在拍!
他們在那里拍了很多合照。
……
陳子輕這趟旅行回來,身體就不好了,不是哪兒突然劇痛難忍,而是全身羸弱,像是身上哪有個氣閥被拔掉了,漏氣了。
原主母親死在國外默默無聞的小鎮(zhèn)上,病容不給人看,陳子輕以為他發(fā)病會變得很可怕,他照過鏡子,發(fā)現(xiàn)還好,就是憔悴。
陳子輕剛病那陣子能在別墅走動,后來從下個樓都吃力,到不能靠自己走出臥室只用了不到三個月時間。
太快了。
快到陳子輕某天一睜眼,柏為鶴就白了鬢角。
陳子輕想,是不是他死了,感情線就結(jié)束了。他的神智撕裂成了兩半,一半是宿主的職責(zé),一半是柏太太的情感。
“柏為鶴,我走了以后,你別走,你要是敢跟著,我,”
陳子輕下意識說:“我來生不見你!”
戳心肺的狠話讓臥室的氣流都停止流動,結(jié)成一張能讓人活活悶死的網(wǎng)。
柏為鶴手拿濕毛巾,漫不經(jīng)心地擦拭他失去光澤和水分的臉頰:“好,不跟著!
陳子輕不自覺地說:“你也別在發(fā)現(xiàn)我要走了的時候先走!
“不會。”柏為鶴的語調(diào)和平常一樣悅耳磁性,“你走后,我會正常生活,你留下的回憶夠我過完余生。”
陳子輕將信將疑:“真的嗎?”
“當(dāng)然。”柏為鶴將毛巾放進盆里,“死亡不是終點,遺忘才是,我會盡最大的可能活到壽終正寢,能多記你一天,就多記你一天。”
陳子輕控制不住地萎靡了起來,他的眼皮褶皺疲軟地耷拉下去,又被他努力往上撐:“你才三十出頭,年輕著呢,將來哪天你遇到了能引起你多看的人,可以試著在一起!
“嗯。”柏為鶴摸他全黑的雙眼。
陳子輕昏昏沉沉了幾天,突然一把抓住柏為鶴的手:“今年我們會和你母親在一起過年嗎?”
沒等柏為鶴回答,陳子輕就昏睡了過去。
今年過年,厲清來了。
厲清滄桑了很多,她的企業(yè)做得更大了,名聲響徹國內(nèi)外,可她渾身上下都是密不透風(fēng)的挫敗感。
陳子輕做夢一樣:“阿姨。”
厲清坐在床邊的椅子上面,距離雖然不遠(yuǎn),卻不像曾經(jīng)給他煮長壽面那么親切。
陳子輕望向打開的門口,他想跟柏為鶴眼神交流。柏為鶴的母親不喜歡他,那就算了吧,不說了。
耳邊忽然響起一聲:“你都和我兒子結(jié)婚幾年了,不改口?”
陳子輕怔了下,眼角瞬間就紅了:“……媽。”
厲清“嗯”了一聲:“阿鶴說你病了。”
“是呢,我病了。”陳子輕說,“遺傳病,治不好的!
厲清看著她兒子命里的紅塵劫:“阿鶴那么有能耐,也不能把你治好?”
陳子輕枕著特殊材質(zhì)的軟枕,腦袋輕輕地左右搖動幾下:“不能的,他沒辦法了,我就要走了,我大概等不到天變暖!
厲清溫聲:“心情放好些,多想開心的事。”
“阿鶴成立實驗室,那么多頂尖人才在研究你的遺傳病,你該給他爭取時間,給你們爭取時間!
陳子輕不知道這個事,沒人和他說過。
怪不得他喝的藥越來越多,種類越來越雜,也越來越苦。
臥室彌漫著渾濁的氣味,消毒水跟中藥味是主要組成部分,交織成了死亡進行曲。
厲清看著病怏怏全無昔日風(fēng)采的晚輩,突然回憶起了一件往事。
當(dāng)年那場家族會議上,她手里其實還有兩份資料,都關(guān)于這個晚輩的不實傳聞。
她一大把年紀(jì)了,沒控制住自己的情緒,意氣用事地沒有拿出那兩份資料。
事后想來,當(dāng)時真的沒必要跟他作對,他能懂什么呢,什么都不懂,外面幾層罩子罩著他,養(yǎng)著他,護著他。
況且,即便她拿出來了,兩個家族的人看了資料也改變不了固有印象,以貌取人是常態(tài),是普遍現(xiàn)象。
那樣的背景經(jīng)歷搭配一副不端莊的皮囊,難免遭人猜測。外界早已議論了不知道多少個來回。
最年輕的金融大鱷找了一個空有美貌的太太,拉低了他的品行,甚至讓他被冠上色令智昏的代表,他不在乎世人的眼光,世人如何評價。
他也不需要親人支持,即便是他的母親。
闊別幾年再見,是因為他的太太希望他有親人,他便需要親人。
不惜跪地求她飛來海外。
她也不是真的就要兒子跪下來認(rèn)錯受罰,這么長時間了,她沒去祭拜過二哥,沒有那個臉面。
厲清見床上的晚輩閉著眼看起來毫無生機,她起身靠近,隔著被子拍了拍他的心口。
“兒媳,你走了,我兒子也就走了。”
“我那兒子啊……”
沒往下說,不知道該怎么說,一個做母親的,竟然能在某天形容不出自己的親生兒子是個什么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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厲清在兒子兒媳的家里住了兩三天才回國,她當(dāng)著兒子的面向病弱的兒媳承諾,有時間會來看他。
陳子輕喝了藥,毫無預(yù)兆地讓柏為鶴把上衣脫了。
柏為鶴解著襯衣扣子凝視他,還有心思揶揄:“怎么發(fā)現(xiàn)的?這么機靈!
陳子輕不想說話。
當(dāng)他見到柏為鶴背上的傷時,哪怕他有心理準(zhǔn)備,還是震驚得吸了一口氣。
“被,被什么打的?”陳子輕抖著麻稈似的手撐住床,一點一點坐了起來,他沒想到柏為鶴的母親下手這么狠。
柏為鶴背對他坐在床前,讓他伸手就能碰到自己的傷痕:“球桿。”
陳子輕只碰了下就縮回了手:“怎么不上藥?”
柏為鶴平淡道:“皮外傷。”
“那也要上藥啊!标愖虞p嚴(yán)肅地說,“你自己不好上就讓曹秘書幫你!
“曹秘書外派出去了!卑貫辁Q將脫下來的襯衣放在被子上面,背肌被一道道駭人的淤青滲血覆蓋,隨著他的動作拉扯,看著就疼。他似是失去痛覺,點了一支煙,端著煙灰缸去窗邊吸,不忘留給太太一句:“待會就上藥,別擔(dān)心!
陳子輕慢慢拉起被子蓋住了口鼻,再是眼睛,最后是整個腦袋,他悄悄地在被子里懺悔。
柏為鶴,對不起。
很早很早以前,你讓周秘書接我去假扮你太太做你舞伴那回,我便感覺你一動情,就過不好了。
我不想你過得不好。
可我還是讓你過不好了。
第73章 春江花月夜
入春之后的一個下午,曹秘書來莊園給老板送文件,他照例在樓下等,不多看,不亂走。
一般公務(wù)老板底下的團隊可以搞定,牽扯過大的決策才要他過目。
曹秘書耐心地觀賞一副壁畫,畫中細(xì)節(jié)他早已掌握,因為他次次都在這個方位,利用它打發(fā)時間。
樓梯上傳來腳步聲,他眼觀鼻鼻觀心。
老板帶著濃重到令人壓抑的沉悶氣息往他這邊走來,他恭敬地伸出雙手去接簽過字的文件。
他每次來,老板都是西裝革履一絲不亂,領(lǐng)帶袖扣佩戴整齊,和過去無異。
大抵是不想讓老板娘憂心。
離開莊園,曹秘書拿出帕子擦了擦臉上的冷汗,總部常有人說他多受老板器重,只有他被允許進莊園。
這份殊榮,他還真不是很想要,太考驗承受能力。
除了文件,就是藥品,補品,藥方,他就沒送過其他東西。
哪天老板讓他給老板娘帶一份甜點,那就好了。
曹秘書坐上車,他把公文包放在副駕上面,稍作平復(fù)才啟動車子返程。
花團錦簇的莊園在他的后視鏡里逐漸變小,變模糊,他捕捉到什么,猛然停車,欲要倒車往后去點確認(rèn)一番,想想還是算了。
莊園二樓的陽臺有個人,是老板娘。
能出來曬太陽了,不知道是要好了,還是更不好了。
曹秘書其實知道答案。
因為老板的西裝身前有一塊污跡,那么明顯,他都沒有清理,說明沒時間沒心思沒精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