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子輕忽然想起來鐘菇的死因,他扯了扯:“宗懷棠,鐘菇是怎么沒的啊?”
宗懷棠最近都沒敢睡覺,眼下有很重的青色,他一個個墳包地看:“那晚聽到她哥出事就急著從家里往工廠趕,騎車掉進(jìn)湖里,淹死了!
陳子輕悵然,原來是這樣。
“找到了!
宗懷棠的聲音喚回了陳子輕的思緒,他探頭:“小馬在這里啊!
“多給小馬燒點(diǎn)紙,等他到了地底下就能買好吃的!
陳子輕蹲在墳前把袋子里的紙錢倒出來,讓宗懷棠劃了根火柴扔上來。
火燒了好一會,被宗懷棠用樹枝打滅了。
陳子輕踮腳拍掉宗懷棠頭發(fā)里的灰燼,把頭湊過去讓他給自己拍:“下一個是鐘菇,她的墳不用找了,她爹媽站在那兒呢!
宗懷棠的手掌從陳子輕的頭發(fā)摸到他臉上,布滿血絲的眼盯著他:“等他們燒完,我們再去。”
陳子輕看出他要被不安淹沒了,嘆著氣說:“我真的不走。”
宗懷棠冷笑:“你以為我怕你走?”
“你要走就走!彼哉f自話,面部發(fā)神經(jīng)地抽搐,“你走了,我就把罐頭全砸了,麥乳精全倒了,我會把所有你喜歡的全都?xì)Я。?br />
陳子輕還沒反應(yīng)過來,宗懷棠就跟變了個人似的,下巴蹭著他的劉海,神情愉悅道:“你說得,你不走。”
“是,我說的!标愖虞p膽戰(zhàn)心驚。
清明過完陳子輕沒走,一個禮拜后,他還在宗家,在宗懷棠的被窩里醒來。
宗懷棠終于不綁著他了。
陳子輕身上的衣服漸漸變薄,到了二十多年前那次事故發(fā)生的日期,宗懷棠去雜物間找了一把鋤頭,把洋槐樹挖了。
樹一倒,整個院子就好像是晴朗了起來。
陳子輕看到鐘明他們哭著笑著跟他揮手,他也哭著笑著揮手,很用力地?fù)]著。
相識一場,再見。
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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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工人朋友們?nèi)ネ短チ,宗林喻被吊著的一口氣就斷了,他埋在家門前的空地上,按他母親的說法,想看家就能看到。
宗懷棠的精氣神逐漸康復(fù),陳子輕開始調(diào)整心態(tài),他想著以最佳的狀態(tài)進(jìn)入下一個世界迎接挑戰(zhàn)。
談情說愛是很傷的,尤其是他這個身份。
一個隨時都會離開的人。
陳子輕一邊清醒,一邊問監(jiān)護(hù)系統(tǒng):“陸哥,傳送前能不能通知我一下,我有個心理準(zhǔn)備!
系統(tǒng):“那道程序不存在!
陳子輕失望了:“有傳送的大概時限嗎,幾個月之內(nèi)這樣?”
系統(tǒng):“沒有!
陳子輕束手無策,那他是讓宗懷棠做好他隨時都會走的準(zhǔn)備,還是什么都不說,然后他到了傳送時間,宗懷棠前一刻還在對他親親摸摸耳鬢廝磨,約定好要去哪要做什么,下一刻就發(fā)現(xiàn)他不見了呢。
兩種選不出第一第二,并列的狗屎一泡。
陳子輕不選,就是默認(rèn)選了第一種,他猶豫了好些天,最終試著跟宗懷棠說:“我不能在這里過一輩子!
能說出來,不是宿主的禁制。
宗懷棠手里的鍋鏟掉進(jìn)大鐵鍋里,他笑出了聲:“你不是說你不會走?”
陳子輕飛快地說:“清明的時候確實(shí)沒走!”
宗懷棠一語不發(fā)。
就是他說的那樣,人是貪得無厭的。
對現(xiàn)在的他而言,清明沒有失去眼前人,沒有生死離別已經(jīng)滿足不了他了,他想要后半生都能相伴,想要一起到老。
陳子輕拿起灶臺上的盤子盛菜:“我什么時候走不是我能控制的,時間一到,我不想走也得走。”
完了,這話說不出來,失聲了。
寫肯定也寫不成。
陳子輕只能在表情上做功夫,他把一盤菜放在灶臺的鍋蓋上面,仰頭對著宗懷棠,盡可能地把想說的都擺到臉上,塞進(jìn)眼睛里。
宗懷棠不是傻子,不會看不出他的有苦難言:“去哪,回家嗎?你想家人了是嗎?”
“不是!标愖虞p搖頭,F(xiàn)在回去了就是植物人,等死,他得帶著第二條命回去。
宗懷棠內(nèi)疚道:“是我自私了,這里不是你的時空,你的家人不在你的身邊,你想家人了,你想回去了。”
兩人不在一個頻道。
這種刻意的錯開讓陳子輕感到不適,他后退了一點(diǎn)看宗懷棠,精神狀況不是都好得差不多了嗎?怎么都是裝的,騙他的?
“退哪去!弊趹烟娜魺o其事地拿起抹布擦擦手,慢條斯理地解下腰部的格子圍裙,“你把菜端到堂屋,我去叫我媽出來吃飯!
陳子輕聲音艱澀:“我就想跟你說,我走了,你別瘋!
宗懷棠很平靜:“行!
陳子輕一口咬定:“你糊弄我!”
宗懷棠面不改色地承認(rèn):“對!
陳子輕扯著頭發(fā)走出廚房,他又返回到宗懷棠面前:“我走了,你怎樣我都不知道了,我不值得你為我糟蹋自己,你還有媽媽,你的生活和人生。你才三十出頭!
“還沒走就掛念上我了!弊趹烟木砹司硪r衣袖子,手撐著灶臺對他笑,“真走了,見不到我了,不得掉一屋子珍珠。”
陳子輕沒有半分說笑的心情:“哪天我走了,我想你能好好過,正常老死!
宗懷棠臉上的笑意淡去,無聲凝視他很久,沉緩地吐息:“好,我答應(yīng)你,我會如你所愿,吃好喝好,從青壯年步入中年,再步入老年,牙齒掉光,頭發(fā)花白,壽終正寢!
陳子輕依舊不放心,他提起那份承諾書:“宗懷棠,別忘了你對我的承諾。”
宗懷棠摟著他的腰,彎腰親他,若有似無地笑了一下:“當(dāng)然,宗技術(shù)永遠(yuǎn)說話算話!
陳子輕不再往下說。不多時,他坐在堂屋,扒拉一口飯菜到嘴里,聞到了宗懷棠身上的煙味。
果然怎么選都是錯的,還是過一天算一天吧。
這一過就是十年。
誰能想到啊,那可是十年啊。
陳子輕以靈魂的狀態(tài)存留了這么久,他都忘了這里是中轉(zhuǎn)站了,宗懷棠也早已不再如履薄冰,十分熱衷于在家里的各個地方把他弄哭。
十年里發(fā)生了三件大事,一是宗母病逝,二是宗懷棠進(jìn)啟明制造廠的第一車間當(dāng)技術(shù)員,三是養(yǎng)了只貓,就是陳子輕在廠房寫詩見到的那只橘貓的后代。
很平常的一天夜里,陳子輕睡著覺,他突然就從睡夢中醒來,感覺自己要走了,那種直覺非常強(qiáng)烈。
現(xiàn)在這情況是先出現(xiàn)直覺,后出現(xiàn)系統(tǒng)的通知,他是時間親口說的。
怎么說呢。
我要走了,我必須走了。
就這樣嗎,好像只能這樣了。
陳子輕在床上躺了幾個瞬息,他把埋在他脖子里的腦袋慢慢托到枕頭上面,一刻不停地下床找十年前寫的那封信,宗母去世后他把信夾在一本書里了。
書被他從頭翻到尾都沒找到信,鐵定是讓宗懷棠發(fā)現(xiàn)了,拿走了。
陳子輕焦急地啃著嘴巴皮,宗懷棠拿走信不可能不看,那他就不用再寫一封了吧。
不行,還是得寫。
十年前,跟十年后不一樣。
這個年代的人普遍情感含蓄委婉,信紙是最好的傳情之物。
即便是對于少數(shù)濃烈奔放的來說也是一樣。
時間的原因,陳子輕沒有寫很長,他寫好就將信放進(jìn)宗懷棠的枕頭底下。
一系列動作都沒發(fā)出大聲響。
陳子輕迅速梳理心緒,他早就拜托過湯小光照顧宗懷棠了,橘貓養(yǎng)得胖乎乎,宗懷棠很喜歡它。
種在文體館后面的那棵桃樹搬到了院子里,結(jié)的桃酸是酸了些,能下嘴。
宗懷棠送他的杯子裂了個縫,黏上了能喝水,字典里的字他都會寫了,注釋也都看過很多遍了。
車間的工人都很敬重宗懷棠,和他處得很好。
廠里發(fā)的月餅券跟糖果票,宗懷棠說這個禮拜天帶他去用。
明早要吃什么來著,疙瘩湯。
……
陳子輕摸摸宗懷棠的左腿,轉(zhuǎn)身走出房間,他坐在屋檐下的小椅子上面,等著被傳送,等著等著就瞇了一會。
【傳送進(jìn)入倒計時,請陳宿主做好準(zhǔn)備】
無機(jī)質(zhì)的電子音響起。
陳子輕突然想再見宗懷棠一面,他往房間里奔跑。
窗外月光還算亮,房里光線朦朧。
宗懷棠躺在他平時躺的位置,指尖拿著什么。
陳子輕不知怎么有種不好的預(yù)感,一股抓不著看不見的寒意從他的腳底心鉆到頭頂,他跑進(jìn)去喊:“宗懷棠?”
沒有回應(yīng)。
陳子輕跑到床前:“宗懷棠!”
宗懷棠穿著白襯衣跟黑西褲,短發(fā)是睡前才洗過的,散發(fā)著茉莉香,他雙眼緊閉,面色白中泛青,床頭柜上是打開喝空的鹽水瓶,指尖拿著那朵手工絹花,懷里放著一封信。
陳子輕抖著手打開了信封,是一手漂亮的瘦金體。
致我的輕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