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走廊太狹窄了,所有逃跑的人都擠了一起,陳子輕覺得腳被什么東西絆了一下,跌倒在地,雙手下意識撐在身前。
“啊!”
陳子輕發(fā)出一聲短促的痛叫,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地面溫度竟然高得嚇人,他的雙手一接觸地面就被燙傷了。
他迅速起身,無意中向身后看了一眼,接著他就驚駭?shù)乜匆,墻上蔓延的電線在不斷分叉,五顏六色的電線頓時成千萬條,組成電線的洪流,沿著墻壁和地面,以可怕的速度向人群伸了過來。
“嗖……嗖……”
“啊啊……”
許多人被電線纏住了腳,然后便被各色電線迅速包裹,拖入無盡的火焰之中,發(fā)出瘆人至極的慘叫。
猝不及防地,陳子輕只覺自己的腰一緊,一條黃色的電線已經纏住了他的腰,就在他用力掙扎的時候,又有另外的電線伸了過來,把他像蟲蛹一般牢牢捆住,拖向火焰之中。
陳子輕和其他人一樣發(fā)出凄厲的慘叫。
在被拖入火焰的那一刻,陳子輕感受到溫度在瘋狂攀升,身體疼到已經不屬于自己的了,很快的,他看見自己的四肢和軀干在逐漸融化。
快醒過來啊……
快醒過來!
醒過來!快醒過來!
陳子輕意識模糊的那一秒,腦海里“轟”的一聲,冗長的走廊快速延展,然后壓縮,無數(shù)畫面像兩輛高速行駛的列車般,飛速閃過,交錯。
每當有畫面互相交錯的時候,陳子輕便能聽到很多人在說話的聲音,十分吵雜。
“向寧……向寧……”
當其中又兩道畫面交錯的時候,陳子輕竟然聽到了自己的名字,像是有人在叫自己,陳子輕努力地把渙散的瞳孔往那個方位聚焦。
宗懷棠跟他面對面,發(fā)現(xiàn)他一臉的驚恐和茫然。
“你這是什么表情?”
陳子輕難以置信地看著眼前的宗懷棠,又趕忙看了看周圍,雨沒下下來,是個陰天,走廊那頭偶爾有說笑聲傳來,哪里還有剛才那種煉獄似的的場景?
回來了!
陳子輕回來了,依然感覺是在夢里,同樣的宿舍樓,同樣的走廊,有著兩種截然不同的畫面。
這大白天的……
宗懷棠見陳子輕還楞在那里,心底涌上來幾分悶慌,伸手就去拉他。
可就在觸碰到陳子輕身體的瞬間,他的面色一沉,把人半撈到拐角:“你的身上怎么這么燙?”
陳子輕心說,讓火燒了啊。他的聲音沙。骸澳阏f死亡再現(xiàn),就真的再現(xiàn)了,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宗懷棠黑了臉:“我知道能不跟你說?”
陳子輕閉上了嘴巴,又打開:“你扶著我點,我腿軟!
宗懷棠扶著陳子輕下樓,他們要去醫(yī)院看望劉主任,說是人不行了,要送最后一程的就抓緊。
樓道里響著兩個人的聲音。
“我衣服都濕了!
“回去換?”
“算了,堅持一下就行!
“理想的胖子,現(xiàn)實的瘦子,叫你別查了,你不聽,萬一你出事,向寧,我看你是完全沒想過我死活。”
“我也是為了我們倆的大善大德,我們倆的,給下輩子攢的。”
“下輩子,你想得挺遠。這就預定了我的下輩子。”
“咳,慢點,我緩緩。”
“二十多年前的事了,殘像而已,怕什么!
“我看到了那些工人的死,太窒息了,那種死法!
“沒記住哪個的相貌特征?”
“記不住,離我近的沒有一張清晰的臉,都被燒了……活活燒死,多疼啊……”
“確實!
宗懷棠剛說完,一樓的樓梯口就出現(xiàn)個人,是從家里回來的湯小光,他直接往陳子輕那兒跑,大笑道:“輕輕,聯(lián)誼會你做我舞伴吧!”
陳子輕沒從死亡場景裹帶的死里逃生中出來,他腦子鈍住了,反應慢。
湯小光把他的沒及時拒絕當成了同意。
“好耶,我有舞伴了。”湯小光走到陳子輕后面,按著他的肩膀,對他邊上的宗懷棠歪頭,“懷棠哥,你的舞伴定了嗎?”
宗懷棠的面上瞧不見多大的波瀾:“兩個男同志,跳什么舞!
“大家跳什么,我跟輕輕就跳什么!睖」鉂M眼期待,“我們兩個單身男青年就玩嘛,給大家當開心果。”
宗懷棠把他的頭從陳子輕的肩上推開:“你玩你的,別帶上他!
“為什么,輕輕愿意和我玩的,我們是好朋友。”湯小光被推疼了,又靠回陳子輕的肩頭,“你憑什么替他做主,室友又不是家屬!
宗懷棠再去推湯小光:“你的頭不想要了,我給你擰掉!
湯小光找陳子輕控訴宗懷棠的罪名,也沒添油加醋,就是講究一個實事求是:“輕輕,你看他!”
陳子輕偷偷給宗懷棠使眼色:“宗技術,人的脖子很脆弱的,你別推了!
宗懷棠氣得肝疼,我就不脆弱了?我還是個殘疾。
會哭的孩子有奶吃是吧。
行,等著。
第32章 啟明制造廠
湯小光也跟去了醫(yī)院。他們三人到那的時候,劉主任剛咽氣,身體還是溫的,軟的。
鐘明跪在病床前痛哭流涕,鐘菇跪在一邊給他哥拍背,自己也是滿臉淚。
病房的其他工人同樣紅了眼睛,很是難過。
只有白榮除外。
他明明站在被沉痛籠罩的病房里,身上卻有一股子揮之不去的割裂感,時而模糊,時而清晰,一直在變化。
這是陳子輕走進病房時的感受。
那晚劉主任進手術室搶救,白榮跟在鐘明后面趕來也是這樣子。
陳子輕沒說什么,湯小光說了,他還是走到白榮面前說的。
“白同志,你師傅人沒了,你看起來一點都不傷心,是不是我誤會你了!
白榮垂著眼:“生老病死是常態(tài)!
湯小光擰了擰天生精致的兩撇眉:“人不是一個字,一筆畫,一塊石頭子,人是由情感組成的!
白榮點頭:“這點我贊成!
轉而又平平靜靜地說:“我想我與湯同志的理念分叉在于,我認為活著的人要好好活,才能對得起死了的人。而湯同志則覺得,活著的人要把自己埋葬在死了的人帶來的記憶里!
“詭辯!睖」饪刂浦袅坎黄茐倪@場送別,“你看你師兄,看看別的同志們。”
白榮說:“人有千萬種,不能拿一個模式套在所有人身上,湯同志是大學生,不會不懂這個道理吧!
湯小光沒有及時反駁,失去了優(yōu)勢,他重重哼一聲,像是小孩子吵架吵輸了的無理取鬧。
陳子輕在后面目睹了全程,看來湯小光都說不過白榮。
白榮看了陳子輕一眼。
陳子輕只在那一兩秒里和他來了個對望,有一瞬的失神。湯小光牙齒整齊,皮膚白皙,嘴唇紅潤五官流暢,是好看的,可他跟白榮站一起就會黯然失色,相似類型的誰都不能從白榮那里分走色彩。
白榮嬌艷的臉就是一副濃墨重彩的油畫,假如他換掉勞動布工作服,穿身西裝坐在餐廳拉手風琴,不知道能迷倒多少人。
被時代壓抑著的美,看的人也壓抑。
不止壓抑,還有……
還有什么來著?
陳子輕停留在白榮身上的視線不知不覺就長了點。
腰一疼,他抖了下,宗懷棠側低身子,掐著他的后腰,在他耳邊說:“超過兩分鐘了,向師傅!
陳子輕不再看白榮,他偷偷扒拉宗懷棠還掐著自己的手,朝鐘明喊:“鐘主任!
哽咽的哭聲停了下來,跪著的鐘明回頭,紅腫的眼里有令人呼吸不順的痛苦。
陳子輕說:“節(jié)哀順變。”
只有一句客氣的慰唁,沒有別的。
沒有不厭其煩一勺勺喂過來的罐頭,沒有絞盡腦汁不重樣的安慰,沒有溫柔的鼓勵,沒有安靜的陪伴,都沒有。
沒有別的了。
鐘明兩眼空洞地對著陳子輕,仿佛是在無聲控訴,我的價值讓別人取代了,你就連私密地點都不約了。
陳子輕有種欺負人的感覺,他想上前去補幾句,但他僅僅只是動了這個念頭,腰后的手就加重了力道。
要是他敢,就掐掉他一塊肉。
鐘明似乎是看出了陳子輕的為難,他失望地轉回頭,胡亂抹了一把咸濕的臉,握著師傅的手把頭磕上去,再次痛哭了起來。
不知是不是鐘明哭得比之前更大聲,嗓子扯得生疼出血,氣氛烘托到這了,別的工人也陸續(xù)哭出了聲。
陳子輕還沒清理掉那場身臨其境帶來的印記,此時此刻,他受到了一點觸動,或許是為劉主任,或許是為先前死的幾個工人,又或許是火海里一張張被燒毀的人臉。
幾乎是才紅了眼角,一塊帕子就蓋在了他的眼睛上面,遮擋了他的視野。
他在黑暗中體會了一把短暫的傷感,收拾好心情離開。
走出病房的時候,陳子輕的腳步停了停,小聲說:“我想看看劉主任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