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一聲咳嗽,所有人都安靜下來,老太太:“這地方孽氣不散,孽靈很快還會重聚,得先找到老孫。”
薛清極并不在意周圍人的看法眼光,持劍大步走向走廊伸出,只在落腳時避免踩到異化者的身體。
其余人也立即跟上,走了沒幾步,有人低呼:“看!”
只見血水穢物中,竟還夾雜著幾具并未異化的尸體!
有些死者顯然是地下負責治療的醫(yī)修,這些年輕醫(yī)修并沒有太多自保能力,事發(fā)突然抵御了一陣便被殺死。
還有一些還穿著病號服,應該同樣是服用者。但這些人卻并未異變,大部分也是被猝不及防攻擊,死時雙眼睜大,眼中猶存驚恐。
“他們……他們……”一個小輩兒哆嗦道,“是讓自己人給殺死的……”
董鹿和隋辨這幾天的出活兒下來,早比同門其他弟子更清楚快活丸帶來的可怕后果,閉上眼不忍心再看。
這一幕的沖擊太過強烈,幾個跟著來的門中弟子已面露驚慌悲傷,互相對視后低下頭去,心里怕極了那狗屁快活丸。
老太太長嘆一聲:“我最怕的事兒還是發(fā)生了,別分神,別動搖了心智,先把眼前的事兒處理完!”
小輩兒們齊聲應是。
薛清極在千年前目睹過更慘烈的場面,腦中浮現(xiàn)出的也是那時的血海尸山,時隔千年,當時的憤怒又隱隱重現(xiàn)。
他自知自己容易招來孽氣侵擾,強壓著這偏激的情緒,目光掃過地上尸體。
除了那些異變后被斬殺的軀殼外,那些普通的尸體都傷痕累累,可見死前受到了極大痛苦,且共同點都是胸口被開了個洞,里頭的東西被啃食干凈了。
這死時的模樣,似乎和仙圣山洞穴中的白衣尸體一樣。
這念頭劃過腦海,薛清極沒有停頓,繼續(xù)朝著最后一間病房走去,只詢問:“似乎沒有發(fā)現(xiàn)有魂魄存在過的痕跡?”
“你一說還真是,”老太太道,“難道是被孽靈吞吃了?異變的人好像也沒有留下任何殘魂。”
還未走近,便聽得病房內傳來極其微弱的呼救痛叫聲,這聲音之前被穢物們活動的動靜遮蓋,此刻終于傳到了幾人耳中。
“老孫!”老太太叫道,“不,這聲音好像是小孫,在屋內!”
幾人立刻集結在一處,本還準備著各抄家伙應對門中竄出的孽靈,卻不想薛清極飛起一腳,優(yōu)雅利索地踹開了門,壓給沒給別人準備的時間。
隋辨的符掏了一半卡在褲兜里,張著嘴十分茫然。
出乎所有人預料,這屋內卻并沒有什么孽靈,只有已被啃食的血肉模糊的幾具尸體,大部分都是前來診治的醫(yī)修的。
這些醫(yī)修全都出自仙門孫氏,經常在門內行走,負責治療出活兒受傷了的弟子,已算得上是很熟的人。
目睹熟人死在面前,任誰都會感到手腳冰涼,甚至有些想要干嘔。
而更讓人難以置信的,卻是屋中墻壁上長出來的“繭”——
一個勉強看得出還有人形的東西掛在斜上方的屋角,與其說是沒有長出穢肢,倒不如說是穢肢在身體上變成了一層骯臟發(fā)黑的硬殼,不僅成為了新的“皮膚”,甚至還和那些在角落里成蛹的昆蟲似的,絲絲縷縷地將自己固定在了屋角,硬殼片片龜裂,其中黑水還在滴滴答答落下。
從下巴開始一直到小腹裂開了一條深深的溝壑,似乎有什么在其中涌動,卻是虛影,沒有實體,始終無法掙脫出這個“繭”。
這場面太過駭人,連老太太都大吃一驚,身后傳來一兩個小輩兒忍不了的嘔吐聲。
床下地板上傳來虛弱的聲音:“小心……不管是誰還活著,都快跑,報告仙門,喊人來……”
“孫化玉!”董鹿驚道,“他還活著!”
屋外的人循聲找去,只見床下一個被藥蟲圈起的圈內,孫氏父子倆勉強擠在其中,孫化玉已精疲力盡,被人拉出來時還有些恍惚,老孫剩一口氣兒,半睜著眼咳出一口黑血,顯然是被孽氣侵擾的夠嗆。
將老孫翻過來一看,幾人都嚇了一跳——老孫的胸口被抓出了個血窟窿,血早已將整個胸口的衣服浸透了。
“老孫!”老太太抬手為老孫渡了點兒靈力,又看向孫化玉,“這到底是怎么了!”
董鹿帶著人將門從內關上,又由隋辨在門口起了個零時的陣,以免外邊兒好不容易打散的東西等會兒重聚后沖進來。
孫化玉慢慢回過神兒,見到老太太,終于忍不住嗚嗚哭出來:“我不知道,我們只是照例來檢查這些服藥者的情況,這個病房里住著的一個散修忽然就發(fā)了病,張口就咬死了臨床一個寄生略重的同道,還掏了他的胸腔,啃里頭的心臟……另外一床不知道是受了孽氣刺激還是其他原因,馬上就異變了……”
服用快活丸的人初期亢奮異常,一旦斷藥精神就十分緊繃,體內被寄生的部分和自身魂魄很難達到一個平衡點,所以一受刺激就容易激化寄生,這也是趙紅玫后邊兒越來越痛苦的原因。
仙門原本收留的這些都是單獨控制過維持穩(wěn)定后才敢允許進入病房的,按理說至少不至于突然異變。
“我們沒有準備,藥蟲也扛不住瞬間爆發(fā)的孽氣,小醫(yī)修們當時就不行了,”孫化玉斷斷續(xù)續(xù)道,“那個最初異變的散修太厲害,又和趙紅玫一樣能使用孽靈的能力,我爸為保其他人,上去跟他打,被那個散修當胸掏了一把,灌進了許多孽氣,拼死把我拉進床底,喊來藥蟲……”
“既有‘藥王娘娘’怎么還會這樣?!”隋辨難以置信。
孫化玉痛哭道:“原本為了鎮(zhèn)住醫(yī)院內的孽氣就已經用了一批,還要困住這層的孽氣不外散,另外還要留下一批守在蛟固的陣那邊兒,早就不夠用了。而且不知道為什么,‘藥王娘娘’前幾天就忽然死了許多!
老孫正在此時劇烈咳嗽起來,咳出堵在喉頭的血塊,這才喘得像是破風箱一樣道:“我知道了,掌事兒的,我知道了!所謂這些外部癥狀,都是假的……我以為這散修氣息、靈力運轉和神智都在就是沒事兒人,我錯了,他之所以能看起來和常人一樣,是因為他的孽氣、靈力、神魂和軀體多方達到了一個平衡,所以才撐到現(xiàn)在……這不意味著他被寄生的不多,而意味著他本身就是快活丸帶來的寄生的最好載體……”
這老醫(yī)修已只剩半口氣兒,卻還只惦記著自己研究出的結果。
老太太雙眼濕潤,不住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你別激動……”
薛清極站在一旁,心中微微嘆氣,這老醫(yī)修怕是要不行了。
這人和老棉還不太相同,老棉當時是因為山怪并沒有打算殺了他,并未下死手,所以身體只是雙腿受損嚴重,被寄生的部分也大多集中在腿部。
再加上妖族天生就耐造,活生生抗下了拔孽。但老棉一個修為一般的人族,哪怕是嚴律在場直接拔孽,估計也要因為魂魄受損而殞命。
“讓我說完,以免后來的小輩兒不知道,”老孫抓著老太太的手,虛弱卻堅定,“我認為,快活丸并非只為了提升自身,而是為了篩選出最好的、最適合的載體!我有一個猜想,或許其他那些服用者,都成了組成快活丸的‘成分’,我來不及解釋啦,讓化玉跟你說……”
薛清極驚道:“載體?!”
老孫:“這是我在看到這散修異變后的猜想——別人都渾身穢肢理智全無,只有他,即使已經被寄生成了沒有自己意識的東西,卻好像仍有較高等級的思維,力量也遠比普通被寄生者和孽靈要厲害得多,行動時隱隱覺得他體內似乎有什么東西要剝離出來……那氣息讓我很恐懼,那是一種只有在我小時候吃不飽的動蕩年代才見到過的東西……”
老太太心中大震,隱約有了個猜想,卻不敢說出。
卻聽另外一個聲音道:“你說的,難道是怨神?”
所有人都看向薛清極,小輩兒們并沒有見過怨神,只有在仙門中都算是長壽的老孫和老太太在小時候見過。
怨神的成因沒有人徹底搞清楚,靈氣充沛時代因戰(zhàn)亂動蕩而頻繁出現(xiàn),到了現(xiàn)代后因多種原因而基本已見不到了。
“我不敢說是,但……”老孫搖了搖頭,“有些相似,他已沒有了自己的神智,不再是人了……”
董鹿立即起身:“那就不能留了!我來清理!”
說罷抬手辟出一道靈力,卻見這道靈光沒入房角的怪物身上時便被吸納,竟有些和山怪類似。
仙門的人愣住時,見薛清極動了。
他一腳踏在病床上躍起,眼神冷厲,揮劍一劈,只見劍光如流行墜下,正穿過那孽化者的脖子。
劍過的太快,它的腦袋在脖子上待了兩秒,才裂開了一條縫,像熟透了的果子似的落下,脖頸中噴出大量霧氣和濃水,隱約感到有什么虛影在其中升起。
薛清極不等黑霧徹底彌散,劍已經筆直插進脖頸中,直刺胸腔。
霎那間劍光自其體內迸開,好似數(shù)道竹筍破處,將這軀殼從里捅成了個篩子,仙門的靈力將它體內的大量污濁之氣凈化消融。
薛清極大多以劍氣退敵,鮮有不嫌污穢持劍近身的時候,但“怨神”一詞令他心中警鈴大作,唯恐這玩意兒真的變成當年集結起來便可屠城的存在,不由親自將其斬殺。
他這一套動作又快又狠,抽身而走落地時其余人還沒反應過來,回過神后又只覺得頭皮發(fā)麻,看他的眼神兒帶著點兒質疑——哥,你的瘋病是不是還有“暴力”這塊兒沒好全乎啊?
老孫目睹了全程,神色略有些松弛,他最擔心這東西真是無法收拾的怨神,見薛清極將其斬殺處理,心里一顆石頭落地,又嘔出幾口血來。
“爸!”孫化玉將老孫半抱在懷里,急切地用靈力檢查他的狀況。
卻發(fā)現(xiàn)老孫身體已受創(chuàng)嚴重,體內也已被孽氣侵擾,他年紀本來就大了,能撐到現(xiàn)在已是不易。
孫化玉一陣天旋地轉,他是個醫(yī)修,卻要看著唯一的親人在自己眼前離開。心中不由一陣憤怒怨恨,既恨這些服用了快活丸的人,又恨始作俑者,到最后竟然隱隱地怨起仙門,怨恨老太太讓他們孫家來琢磨這該死的快活丸,怨恨其他人的無能……
他不由自主地伸向口袋,捏緊了一個小瓶子。
老孫咳嗽幾聲,忽然抬起手來,按住了孫化玉的手。
孫化玉渾身一震,靈臺頓時清明,感覺到他爸將那小瓶子從他手里摳出來。
看清了瓶子里的東西,屋內幾人頓時無言。
那竟然是幾粒從服用者身上搜出用來做研究的快活丸。
“我不用這個,”老孫虛弱地笑了笑,“我聽董鹿說,老棉回來了。那老小子去了半條命,以為自己快死的時候都沒用過,我是仙門修士,修了一輩子的德行,難道還會讓他一個妖比下去?”
孫化玉攥著空了的拳頭,將下嘴唇咬出血來。
隋辨和董鹿早已落下淚來,不忍地別開頭,身后幾個小輩兒泣不成聲。
老孫是醫(yī)修,常年和老太太一起坐鎮(zhèn)仙門,出活兒回來的人滾了一身傷,再疼再害怕,看到他也都放下了半顆心。
老太太雙眼含淚,盤腿坐在老孫身邊兒:“別怪孩子,誰還沒個私心呢?”
“私心可以有,”老孫沙啞著聲音,對孫化玉道,“但不要恨,不要怨。人的一生很短,恨和怨只會浪費時間,活在世上,千萬不要被欲念吞沒……你是修醫(yī)的,更要明白這一點,我死,不怪任何人,我寧可死,也不要做個行尸走肉,做個啃自己同類骨血、踩在別人身上的活死人。我對你只有這一個要求,你明白嗎?”
這幾句話他說的很艱難,斷斷續(xù)續(xù),卻如一記洪鐘,撞擊在這屋內所有人的心里。
人的一生,生離死別,短如泡沫,卻要清醒的死,不要茍且而活。
薛清極緩慢地呼出一口濁氣,眸中含有些許悲憫。
孫化玉滿面淚水,重重地點了點頭。
“好,快活丸……發(fā)現(xiàn)的幾個要點都由你告訴門里……不能吃,不能吃,”老孫的眼神兒已經開始渙散,喃喃道,“掌事兒的,我妻子死的時候,我其實就不想活了,但當時兒子還小,門里還有許多要照顧的年輕人,你勸我再多治一個多救一個,我就這么慢慢兒活到現(xiàn)在,我天賦平平,但也能做這么多事兒……”
老太太抬手捂住了自己的眼,兩行淚水順著滿是皺紋溝壑的臉頰流下。
他說著忽然劇烈掙扎起來,身體幾處傷口急速潰爛,生出一個個小小的、藤壺似的穢肢。
孫化玉手足無措:“爸!”
薛清極上前一步蹲下身,抬手按在老孫靈臺,清凈純粹的靈力灌入,老孫逐漸平靜下來。
“我為他稍稍平緩一些體內孽氣,梳理了一下經脈,緩解他最后的這點痛苦!毖η鍢O直起身,將被孽氣污染的右手背在身后,溫聲道,“但他畢竟年事已高,魂魄受損嚴重,身體重創(chuàng)失血過多,拔孽也已晚了……但他神智尚存,你可以和他好好道別!
他知道自己說話并不好聽,所以只說到這里邊站起身,踱步到了一旁。
孫化玉擦掉了眼淚,俯身在父親耳邊輕聲耳語了幾句。
房間內幾人其實都因修為不錯而聽得到兒子對父親最后的耳語,卻都走到角落,裝作聽不到。
老孫露出一個笑容,忽然抬起手,在自己身上幾處穴位點了點。
幾秒后,他停止了呼吸。
第73章
三輛車劈開雨簾, 在濕冷的街道上疾馳。
佘龍精神緊繃,想到嚴律和仙門聯(lián)系后說的事兒,忍不住問道:“嚴哥, 仙門那邊兒剛才怎么說?”
“好像是孫家的醫(yī)院出事兒了,收治快活丸的那層出現(xiàn)了集體異變,但具體什么情況他們還沒搞清楚,”嚴律開著車, 目視前方, “小仙童、呃,薛清極和老太太都已經趕過去,應該能把事態(tài)控制在醫(yī)院內部, 不至于擴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