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清極悄無聲息地蹲在嚴(yán)律身邊兒托著他右臂,半垂著眼不知在想什么,另一只手的沿著嚴(yán)律胳膊上的云紋走向描過,似乎在琢磨這花紋的走勢,他動作很輕,嚴(yán)律又處在混沌的睡眠中沒被弄醒,薛清極的手指順著紋路一路向上,指尖沒進寬大的短袖袖口后一頓,斜了眼肖點星。
肖點星這才回過神,有些不知所措地抓了抓頭發(fā),看趙紅玫沒什么事兒,便湊到薛清極跟前小聲道:“嚴(yán)哥睡了?他這花臂真帥,我也想紋,就是怕我哥跟我爸揍我!
薛清極沒回答,肖點星也不介意,正準(zhǔn)備逮著機會再跟這位劍修前輩好好交流交流,卻突然捂著肚子面色僵硬,隔了兩秒道:“那啥,我借周家衛(wèi)生間用一下,您能幫著看一下趙紅玫嗎,鹿姐他們還在忙!
薛清極將嚴(yán)律的手臂輕輕搭回原位,笑著對肖點星點了個頭。
“謝了,”肖點星立刻竄起來奔著周家去了,嘴里還嘀咕,“我就說買的飯不干凈吧,還嫌棄我嘴挑,幸虧不是剛才打起來的時候跑肚……”
等他人跑遠了,聲兒也聽不見了,薛清極才站起身來走向趙紅玫。
趙紅玫像他第一次見到時那樣玩弄著頭發(fā),只是眼神更加木訥,已經(jīng)對周圍的一切沒了興趣,肖點星的離開沒有引起她的注意,薛清極的到來也同樣不能讓她有所反應(yīng)。
薛清極在她面前站定,俯下身來仔細地觀察著趙紅玫的臉。
這女人已全沒有了之前的瘋癲模樣,雙眼也不再清澈,渾濁干涸。
“分明精氣神都已沒了,但卻比之前更強壯了!毖η鍢O看著趙紅玫的眼睛,聲音中的感興趣再難遮掩,“我知你能聽懂我說話,不如和我聊一聊!
趙紅玫依舊沒有動作。
薛清極并不在意被無視,依舊笑道:“你體內(nèi)寄生的部分融合得太好了,已影響到了你的身體。從見到你那日起我便在留意,你身子骨并不優(yōu)秀,我本以為你遲早會因寄生而亡,卻不想你每次再出現(xiàn),身體都更好一些。起初你說話還結(jié)巴,現(xiàn)在卻已能說出連貫些的話了!
見趙紅玫始終不答,薛清極索性蹲下身來,兩胳膊分別搭在兩側(cè)膝蓋,往日那些儒雅教養(yǎng)竟半點兒也看不到,他湊近了趙紅玫一些,兩眼直直地盯著她,不愿錯過她臉上一絲表情變化,語氣卻還十分溫和:“我從未見過如此成功的融合,就算是千年前……就算是我自己也沒有成功過!
他頓了頓,眼中浮起興奮與詭異并存的浮光來,用極輕的語氣道:“那個‘神仙’怎么做到的?告訴我,好不好?”
他問的很乖巧,倒好像是個對世界充滿好奇的孩子。
但趙紅玫卻已不再在意這個世界,任由他怎么詢問都只如石雕般坐著。
薛清極沒再繼續(xù)追問,歪著頭看著趙紅玫,腦中卻還在思量。
之前他只是觸摸了一下趙紅玫的身體,那汩汩外涌的孽氣便要侵擾他的身體,但隋辨肖點星等人卻并沒有遇到同樣的問題,可見這古怪的孽氣更喜歡他和趙紅玫這樣的魂體和身體。
他以前也并非沒有被寄生過,反應(yīng)卻比趙紅玫嚴(yán)重得多,年幼時差點咽氣不說,后來再嘗試,也只把自己折騰得大病一場,更別說與體內(nèi)寄生的部分共用身體了。
為什么趙紅玫卻可以做到將被寄生部分運用自如還不喪失理智?
難道是因為她體內(nèi)的孽氣不一樣?
薛清極所有所思,自然地抬起手,將整只手心都貼在了趙紅玫的額頭。
趙紅玫體內(nèi)的孽氣大部分都被集中在了心臟,又有孫化玉施針攔截,可被他吸納的并不多。
薛清極眉頭微蹙,掌心舉起靈氣探入,不消片刻便硬將孽氣勾起,如趙紅玫獻祭一般吸進自己體內(nèi)。
孽氣涌入的瞬間,薛清極的臉色便猛然便白,額頭滲出冷汗,身體也止不住顫抖,刺骨的陰冷與酸痛自手心蔓延全身,心中也戾氣四起難以平復(fù)。
他閉上雙眼嘗試將體內(nèi)孽氣引導(dǎo),卻只是徒勞無功,孽氣入體后便立刻隨機在他體內(nèi)寄生,并不能順從他的心意挪動,反倒令他橫生出一股恨意。
這感覺和千年前并無不同,只有痛苦。
薛清極頭疼起來,感覺有什么滴落在地,睜眼抬手一抹,剛才止住的鼻血竟又大股流出。
旁邊傳來一聲吸氣聲,薛清極捂著鼻子轉(zhuǎn)過頭,正看到肖點星上廁所回來,驚愕地看著他。
肖點星嚇得夠嗆,一過來就看到薛清極的一只手搭在趙紅玫額頭,另一只捂著鼻子的手里鼻血順著指縫溢出,掃向他的眼神冰冷凌厲,嚇得他一個哆嗦,竟然又有了點兒尿意。
不等他說話,薛清極捂著鼻子的手松開,沾著滿血的手也渾不在意,只用食指在唇前豎起,比了個噤聲的動作。
肖點星被一股無形的壓力壓著閉上了嘴,站在原地愣愣地看著。
薛清極慢悠悠地站起身,臉上閃過一絲惋惜,看看自己的手臂,見手臂青筋暴起手指不自覺地抽搐,可見是融合的十分失敗,不由嘆了口氣,對趙紅玫再沒興趣,再沒看一眼,抬腳走開。
到肖點星跟前兒時,他才好像想起另一茬,笑道:“可帶了擦拭用的紙?”
依舊是云淡風(fēng)輕的從容模樣,仿佛剛才的一切都是幻覺,臉上的血也并不存在。
肖點星訥訥點頭,從兜里掏出包餐巾紙遞過去,見薛清極漫不經(jīng)心地擦著手上的血,這才從口中擠出一句話來:“你剛才是在渡她身上的孽氣嗎?”
薛清極手上動作一頓,略詫異地掃了眼這綠毛小孩兒。
“我見過這個……我媽死前也招了孽氣侵體,她本來就有重病,我爸看她太難受,就把孽氣渡一點點到自己身上,然后自己再用很長時間靠自身靈力排出,尋思能分擔(dān)一些是一些!毙c星低聲道,聲音有些傷心,“是笨辦法,也沒什么用。而且被渡的人也會很痛苦,我爸他精神和身體都差點兒崩潰……”
薛清極對肖點星說的這些事兒并不感興趣,只“哦”了聲,沒什么意義地笑了笑。
“你為什么要這么做?”肖點星壯起膽看他,“你是想救她嗎?”
薛清極失笑:“救?她這模樣,已和半個怨神無異,我不過是個廢人,哪兒救得了她?”
雖然不理解“怨神”是什么,肖點星還是問:“那你……”
薛清極輕描淡寫道:“不過是想試一試,左右對她也沒有危害,反倒還能減輕些痛苦。”
他擦干凈手,又去擦臉,之前觸碰趙紅玫的右手仍在抽搐,看起來比左臂脹了一圈兒,從他的臉色來看顯然并不是沒有痛感,肖點星也因此更困惑。
試一試,試什么?
“你比我初見時略有進步,”薛清極忽然笑吟吟道,“不如把心思放在劍上,或許你真有些許天賦。”
他夸完這一句便踱步回了自己的小板凳上,肖點星挨了這一夸,頓時有些興奮頭暈,也顧不上再追問薛清極別的,屁顛顛地回到了趙紅玫哪兒繼續(xù)蹲著了。
嚴(yán)律還在睡,薛清極坐下時一探手,從他后背揭下來一張符。
符紙在他指尖燃燒殆盡,薛清極看著這小小的火光,深覺從隋辨兜里摸出的空符紙頗有用處,這昏睡的符他許久沒畫過,沒想到竟然還成了。
劍修心安理得地想,這也不能怪他,是妖皇毫無戒心,才給了他空子可鉆。
這就是他挨了一腳又被抽了一巴掌的報復(fù),今天就算平手了。
他也倚靠在墻壁上,抱著雙臂閉上眼,平靜地忍受著幾乎要將他腦子劈開的頭疼。
*
嚴(yán)律再睜眼時已是天色蒙蒙亮,頭頂隋辨的守財陣不知何時已經(jīng)撤掉,而蹲在他面前的龐然大物嚇得嚴(yán)律一個激靈,反手就是一大脖溜子。
“哎呦!”胡旭杰挨了一下,捂著脖子十分委屈,“哥,你干啥!”
嚴(yán)律的瞌睡都被嚇醒了,好懸沒再給他一巴掌,揉著眼起身不耐煩道:“你蹲我跟前兒不就是找打的嗎?滿足你!”
胡旭杰哼了好幾聲:“我不是看你睡著了不想喊你么,好心當(dāng)成驢肝肺!你睡得跟死了似的,睡得怎么樣?”
嚴(yán)律已經(jīng)記不清自己睡覺時都夢到了什么,只覺得因為睡姿不好腰有些發(fā)木,只能偷摸揉著腰站起來:“還行,你什么時候來的?”
“得有一會兒了,你們一直聯(lián)系不上,我們在徐家的幾個都擔(dān)心,稍微好點兒就過來了,等陣撤了才能進來。”胡旭杰也跟著起身,“徐家老兩口那魂兒我看是夠嗆了,又不能留在這兒,王姨他們先用符給封進了遺像里,回頭再來收拾!
聽他流利地交待事情,嚴(yán)律也放心不少,搓搓臉問:“薛……他們呢?”
胡旭杰朝著一邊兒努努嘴:“那不是么?仙門的人可算來了,哎呦,孩子死了娘來奶了,這老牛鼻子們真沒用。”
嚴(yán)律順著看過去,這會兒天雖有了些光亮,但小堃村還是一片寂靜,夢孽大肆活動后是會有這種影響,倒是方便了他們行動。
仙門的車開來時靜悄悄的也沒被發(fā)現(xiàn),等嚴(yán)律醒時已經(jīng)趕到了。
帶隊的勉強算個熟人,正是孫化玉他老爸。
老孫來的時間比嚴(yán)律想得要早,卻并不是從仙門直接開車過來的,而是之前先收到了縣醫(yī)院那邊兒修士的電話,得知醫(yī)院的孩子們情況惡化才趕過來,前腳到了縣醫(yī)院,后腳又得知小堃村也需要支援,這才直接從縣醫(yī)院開過來的。
一過來就發(fā)現(xiàn)趙紅玫的情況嚴(yán)重到他無法當(dāng)場解決,只能先想辦法把她給帶上車帶走治療再計劃下一步。
沒想到前幾個小時都不言不語安安靜靜的趙紅玫卻忽然發(fā)起瘋來,別說是上車,就連起身都不愿意起,一碰她她就亂叫亂打,仙門的幾個都招呼不動她,又怕刺激到她讓情況惡化,就這么僵持住了。
嚴(yán)律睡醒過來時老孫正一臉愁容地跟趙紅玫擺事實講道理,卻不想這瘋子一巴掌打在老孫肩膀頭上,倒把這老醫(yī)修給打得蹦起來了。
薛清極斜倚在不遠處的墻邊,正很不厚道地笑,見嚴(yán)律來了便點頭道:“妖皇可算醒了。”
“唔,”嚴(yán)律聲音還有些含糊,在自己兜里沒摸出煙,扭頭又把胡旭杰的兜給掏了,掏出來盒別的牌子的,湊合著點上咬在嘴里,睡眼惺忪道,“怎么了?她又怎么了?”
老孫見到嚴(yán)律,點頭打招呼后嘆了口氣兒:“我想先帶她回去做個系統(tǒng)檢查,等征求她家里人同意后我可以負責(zé)安排醫(yī)院給她,她這樣的……治好是很難了,但我們也會盡力。就是不知道為什么,她好像不愿意離開似的。”
“不會還想弄死周栓吧?”肖點星說,“對了,縣里那幾個孩子怎么樣了?”
孫化玉道:“就那樣吧,估計要蔫兒上幾年,聲音也要過段時間才能恢復(fù)。唉,當(dāng)時他們不將徐盼娣落水的事情說出來,趙紅玫估計就想讓他們以后也不用再說話了!
他剛說完,地上的趙紅玫就跟聽懂了似的拍起了巴掌嘿嘿直樂。
嚴(yán)律抽著煙看她這瘋癲顛的模樣,忽然道:“她可能是想再回一趟徐家!
“?”
“昨天徐盼娣不是說了嗎,”嚴(yán)律彈著煙灰道,“什么床墊底下之類的,趙紅玫聽明白了!
徐盼娣魂歸輪回前那一通比劃重新浮現(xiàn)在腦海,其他人這才想起來還有這茬,嘗試著跟趙紅玫提了一句回徐家,果然見地上的瘋子一骨碌爬起來,甚至不需要別人扶,身上還插著針就要往徐家的方向跑,孫化玉和他爸嚇得趕緊將她攔下帶上車,幾人這才重新回到徐家。
趙紅玫也不需要別人領(lǐng)著,徑直上了二樓徐盼娣的房間,在眾人的目光下先開床墊,從里頭掏出來一疊錢來。
嚴(yán)律走上前看了看,只見都是一塊兩塊的小錢,還有個記賬本,翻了翻,都是記什么“賣瓶兒收入一塊二”“早飯結(jié)余五毛”之類的帳,一看就是徐盼娣的字,寫得倒是很工整,可見存的很用心。
賬本第一頁還寫著“媽媽治病用存款”。
翻出這些后趙紅玫還不消停,又趴在地上爬到床底下翻騰,再出來時懷里抱著個鐵皮罐子,不顧自己渾身臟污指縫留著墻灰,只顧將鐵皮罐子寶貝地摟在懷里。
嚴(yán)律站的離她最近,挑眉問:“之前竟然沒找到這個,藏哪兒了,是什么寶貝?”
“看樣子像是藏得很深,”薛清極也笑了,“倒是個很機靈的小孩子!
趙紅玫抬起頭,先看了眼薛清極,把臉扭開了,對著嚴(yán)律樂滋滋地拉開罐子,那姿勢是給他顯擺其中的東西。
罐子里也并非什么值錢物件兒,都是徐盼娣疊的紙心心和存的一些廉價糖果。
趙紅玫只給嚴(yán)律看了一眼就趕緊蓋上蓋子,好像怕里邊兒東西跑了似的,又小跑到董鹿面前,把蓋子露出一條縫讓她看,見董鹿笑著夸贊,這才又得意地拉開蓋子給下個人看。
幾個人都讓她顯擺了一圈兒,唯獨落下了薛清極。
嚴(yán)律覺得哪兒不大對勁兒,奇怪地看了看趙紅玫,又看看薛清極:“你干嘛她了?”
“妖皇問的好奇怪,”薛清極無辜道,“我是個廢人,她是個瘋子,我能怎么樣她?”
嚴(yán)律皺皺眉,將薛清極打量一番,見他還是老樣子,站得筆挺從容,只右手插在褲兜里,看起來多了些輕松自在:“你倆像是一個病院跑出來的,她對你那些瘋話還挺愛聽,怎么這會兒好像覺得你才是病得厲害的那個所以不愛搭理你了似得?”
“……”薛清極似笑非笑道,“妖皇難道是病友,說得好像十分了解一樣!
正常妖嚴(yán)律頗覺晦氣地連連擺手,見趙紅玫把連同黃德柱在內(nèi)的人都給顯擺完了,這才催促她出門。
趙紅玫抱著罐子揣著零錢,推開擋在自己面前的幾個人,昂首闊步地走出去。
走出徐家時天已經(jīng)大亮,整個小堃村蘇醒過來,雞鳴狗叫重新回到這個村子,仿佛昨夜一切猶如無人知曉的大夢。
王姨留在村中和徐家人聯(lián)系,嚴(yán)律想了想,將黃德柱給撇了下來,讓他再在小堃村蹲一天看看情況。
趙紅玫被安排在老孫開來的車?yán),車上有簡單的醫(yī)修用的符和針以及一些器械,其余人則各自分配做上嚴(yán)律開來的車和孫化玉的車,一行人終于駛離小堃村。
小村灰黃色的輪廓逐漸消失在后視鏡中,將那個已經(jīng)無人的徐家拋在身后。
三輛車開出小堃村村口沒多遠又停了下來,一輛面包車停在村口等到了他們,從車上下來個老頭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