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想著裴植先前的來信時,陳松意已經(jīng)回答了老人:“小師叔這一次沒有同來,邊關(guān)有他感興趣的病癥,所以他先一步過去了,只有我跟殿下同行。而裴軍師——”
說到這里,她停了下來,看向比她更清楚裴植的近況的厲王。
兩人目光一觸,厲王便明白了她的意思,向著有些意外的潘遜說道:“裴軍師坐鎮(zhèn)邊關(guān),現(xiàn)在應(yīng)該正在為屯田春耕而忙,也是因為有他替我鎮(zhèn)守邊關(guān),我才能安心回京給母后賀壽!
“您是……厲王殿下?”
見蕭應(yīng)離點頭之后,后面過來的父女二人連忙從座中起了身,要向他行禮。
他們知道有人來了風(fēng)雷寨,但不知道來的是厲王,而不管是曾經(jīng)受先帝之命創(chuàng)建漕幫的潘遜,還是身為平民的陳夫人,在見到這位天潢貴胄的時候都要鄭重行禮。
“草民見過殿下!
“殿下萬福金安!
見岳丈跟妻子都下座行禮,陳鐸自然也起了身,同樣行禮。
盡管他對厲王還有很多疑問,但對他也算是心服口服,確定了他就是自己等待的明主,準(zhǔn)備金刀出鞘,受他征召,奉他為主,這一跪并沒有什么勉強。
“不必多禮!
蕭應(yīng)離起了身,親自上前去扶起潘幫主,而陳夫人就由陳松意扶了起來。
在她的手觸碰到陳夫人的手臂時,陳夫人感覺到透過自己的衣衫傳過來的熱度。
少女的掌心滾燙,并不冷,可是她的手卻在輕微地顫抖。
懷抱著兒子的陳夫人抬頭看向她,見她也在看著自己,眼神中帶著幾分出神,不過在自己站定之后,很快就像是回過神來,把手收了回去。
“真是奇怪……”陳夫人心中想道,“明明是第一次見,怎么覺得好像有些熟悉!
而扶起老人、準(zhǔn)備再去扶起陳鐸的時候,后者卻單膝跪地,沒有順著蕭應(yīng)離的力道起身。
蕭應(yīng)離的手掌托在他的一臂上,察覺到了什么,維持著微微躬身的姿勢,沒有再施加力道,等待著陳鐸開口。
本來就已經(jīng)打算接受他的征召,如今又知道他麾下坐鎮(zhèn)邊關(guān)的裴軍師跟身邊這個少女軍師都救過自己的岳丈,陳鐸便再沒有什么遲疑。
他抬起頭,維持著單膝跪地的姿勢,向眼前比自己還要年輕好幾歲的王者道:“殿下破了風(fēng)雷寨外的大陣,方才也打贏了我,而且于我家又有大恩,兵家后人陳鐸愿率風(fēng)雷寨上下,受殿下征召,供殿下驅(qū)馳,陳家愿尊殿下為主,隨殿下趕赴邊關(guān),驅(qū)逐蠻夷,護我河山!”
風(fēng)雷寨接受征召,此行入蜀的目的便順利達(dá)成了,厲王得到了一員大將,而風(fēng)雷寨上下也可以結(jié)束隱世生活,投入邊關(guān),可以說是皆大歡喜。
寨主接受征召的消息一在寨子里傳開,就立刻引發(fā)了無數(shù)歡呼,整個寨子熱鬧得就像是又回到了新年一樣。
陳鐸不光自己愿意追隨厲王前往邊關(guān),風(fēng)雷寨三千青壯也同樣隨行,因此收拾準(zhǔn)備起來就需要花一兩天的時間,所以一群人就準(zhǔn)備在風(fēng)雷寨過兩日,處理好一切再出發(fā)。
他們是下午抵達(dá)的,今晚寨子里就要設(shè)宴款待,也算是為即將離開的青壯們送行。
只不過雖然得到了風(fēng)雷寨的效忠,但他們此行來的目的還沒有完全達(dá)成——傳說中的麒麟先生依然沒有現(xiàn)身。
在陳鐸準(zhǔn)備請他移步自己的書房、為他展示陳家的兵書的時候,蕭應(yīng)離以眼神詢問了陳松意,而陳松意對他搖了搖頭,沒有向陳鐸問起這件事。
她既然沒有直接提起,蕭應(yīng)離也就暫時將這件事放到了一旁,這是他們師徒之間的事,不必自己插手,于是便直接跟著陳鐸離開了。
而作為女客,陳松意由陳夫人接待。
距離晚宴開始還有很長一段時間,陳夫人于是邀請她回了自己的院子。
身為整個寨子的主母,陳夫人居住的地方在風(fēng)雷寨深處,院子很有江南的制式格調(diào)。
對其他人來說會顯得曲折、容易迷路的小路,對陳松意來說卻是輕車熟路,這里也曾經(jīng)是她的居處。
雖然第二世她出生以后就沒有母親,但父親帶著她住在這里,直到他受了征召前往邊關(guān),她又在這里住了幾年。
從前陳松意沒有想過為什么建在蜀中的院子會那么有江南的風(fēng)格,現(xiàn)在她知道了,都是因為她的母親。
陳夫人帶著她回來,讓人上了江南的點心,說道:“聽說永安侯也是祖籍江南,不知吃不吃得慣我這里的點心!
陳松意的目光落在這些熟悉的點心上,她點了點頭,“吃得慣!
怎么會吃不慣?她留下的小廚房也是第二世的她童年組成的一部分。
在陳夫人的注視下,她拿起了一塊糕點,三口兩口便吃下了,口中彌漫開的還是熟悉的味道。
“好吃!彼龑﹃惙蛉苏f。
“吃得慣就好!标惙蛉艘砸环N柔和的目光看著她,然后又把點心碟子往她面前遞了遞,說道,“再多吃一點吧!
房間里現(xiàn)在就只有她們兩個,長子被抱回來以后送去隔壁洗漱、換衣服了。
因為對著初見的陳松意有著莫名的熟悉跟親切,所以陳夫人很想跟她多說幾句話。
她問起了漕幫當(dāng)時的狀況,那時候因為她身在蜀中,而且又剛生產(chǎn)完,所以哪怕風(fēng)波安然度過,其他人也沒有讓她知道。
既然她想要聽,陳松意便回想著當(dāng)時的細(xì)節(jié),一一地跟她說了。盡管驚險之處她已經(jīng)用春秋筆法模糊了,但此刻聽完,陳夫人仍然感到驚心動魄。
等回過神來之后,她再次感謝了陳松意,在少女說著沒什么的時候,伸手過來握住了她的手。
兩人手掌相碰的時候,她感到少女的手再次震顫了一下,顯然先前也不是她的錯覺。
“這么緊張做什么?”陳夫人微微握緊了握在她手上的手指,感到那震顫平復(fù)下來。
自己生出這樣的反應(yīng),陳松意不能不解釋,她垂下了眼睛,低聲道:“我不知道……我一見夫人就很親切,像是做夢似的,心里也激動。”
盡管兩世的母親曾經(jīng)都跟她緣分很淺,第一世,她沒能跟自己的親生母親共同生活一天,而重活一世,她們相認(rèn)了。
作為她的女兒,因著兩人之間的血緣關(guān)系,陳松意同她親近得心安理得。
可是眼前這個第二世生下她的人,她們有著血緣關(guān)系的時候沒有機會相見,如今有機會見了,卻不過是陌生人。
她再想替第二世的自己彌補遺憾,與她親近,好好地看這個她沒能擁有的母親,卻也沒有立場。
陳夫人不知道她內(nèi)心的這些復(fù)雜心情,聽了她的話卻是喜道:“我也是呢,一見永安侯就覺得親切,說不定前世真的有些緣法!
正說著,抱著小公子去洗漱的侍女回來了,正好聽見她這句話。
跟著陳夫人從江南陪嫁過來、主仆情分不同的她看了看桌前坐著的兩人,然后插口道:“仔細(xì)瞧瞧,永安侯跟夫人是有些像呢。”
“是嗎?”陳夫人看到兒子,便伸手去抱,把洗了個澡、換了衣服跟尿布的兒子抱在懷中,從桌上拿了個撥浪鼓逗他玩。
陳松意看著被撥浪鼓逗得露出笑臉、伸手想去抓的嬰兒,從他臉上看出了未來兄長的影子。
人的長相是由父母決定的,但奇妙的是,其實她兩世長得都挺相似,只是經(jīng)歷不同,所以看起來越發(fā)的不同。
但現(xiàn)在的她跟前世的她站在一起,應(yīng)當(dāng)是沒有太大區(qū)別的。
她的目光落在年幼的兄長身上,忍不住問陳夫人:“可以讓我抱抱嗎?”
“當(dāng)然可以。”陳夫人一下便答應(yīng)了,把懷里的小嬰兒遞到了她手里,教她怎么抱,“柏兒很乖,誰抱他都可以,而且他現(xiàn)在骨頭也長硬了,不用小心翼翼。”
就如她所說的那樣,她年幼的兄長確實是個很乖的孩子,把他抱在懷中,他就好奇地看著你。
陳松意伸出一根手指,那小小的手便握上來,把她抓住了。
小時候的兄長……她輕輕地晃了晃手指,帶動那小小的手臂跟著一起上下?lián)u晃,握在她指尖上的小手卻沒有松開。
這世間能有幾人見得到自己所依賴的哥哥的小時候?陳松意臉上露出了笑容。
在陳夫人把撥浪鼓拿過來,搖晃的響動再次吸引了嬰兒的注意力、讓他松開了陳松意的手,伸手去抓時,陳松意收回了手,從懷中取出了一個錦囊。
“這是護身符!彼龑﹃惙蛉苏f,“保佑他平安長大,百歲無憂。”
第273章
這一世,軍師還活著,厲王殿下也活著,朝中安定,又有父親提前去了邊關(guān),一定不會再需要他去上戰(zhàn)場。
等再見了師父,去邊關(guān)打滅了草原王庭,斗贏了道人,一切都會結(jié)束,所有人的命運都會改變。
孩子的小手抓住了那只錦囊,陳夫人握著他的手向陳松意揮了揮,說道:“還不快謝過永安侯!
陳松意忍不住說道:“夫人不必這樣叫我,叫我的名字吧,我叫陳松意!
握著兒子的手,陳夫人不由地抬起頭看向了她,然后用一種做夢般的語氣道:“我們真的很有緣呢,我想過如果再生一個女兒,就叫她松意的!
因為她跟眼前這個少女年紀(jì)相差了十一歲,再長幾歲的話,也有機會生出這么大的女兒了。
所以,在她又用初見時那樣的目光看著自己的時候,陳夫人伸出了手,像摸女兒的頭發(fā)一樣輕輕地摸了摸她的頭:“說不定前世真的是我女兒呢。”
帶著彌補遺憾的心情,陳松意待在陳夫人的院子里,跟她一起陪伴著還是小嬰兒的哥哥,直到年幼的小小兄長開始困倦,想要母親陪伴著睡覺,陳松意才起身告辭,打算去外面轉(zhuǎn)一轉(zhuǎn),等到晚宴開始前再回去。
離開這個她生活過幾年的院子,她回頭看了一眼,才繼續(xù)照著記憶中到其他地方走去。
剛才在跟陳夫人說話的時候,她問過這個孩子有沒有師父了。
陳夫人說:“有,是跟我爹一起來風(fēng)雷寨做客的林玄先生,松意還沒見過他吧?到晚宴的時候應(yīng)該就見到了。”
確認(rèn)了師父確實在這里,陳松意便放下了心。
作為貴客,她在寨子里通行無阻,原本陳夫人想讓自己陪嫁過來的侍女去給她帶路,但陳松意表示不用,她并不走遠(yuǎn),而且她想一個人走走,于是便單獨一個人出來了。
故地重游,可惜并不能在這里停留太久,她從自己的記憶深處挖掘出了寨子里最懷念的幾個地方,又不會因為外人進去而太過敏感,就順著路線一路過去。
在走到記憶中那棵大樹下時,她看到自己小時候坐著玩的秋千現(xiàn)在就已經(jīng)掛上去了,隨即想到那個秋千不是父親給自己做的。
一開始大概是為母親而做,只不過后來剩下能玩的就只有她。
她走上前去,沒有坐,只是伸手摸了摸,然后又讓它隨風(fēng)輕晃。
這一世,如果自己活下來,那她應(yīng)該就不會再有女兒了,也不會難產(chǎn)而死。
如果自己不敵,死在了道人手上呢?是不是還會轉(zhuǎn)世成為她的女兒,再次奪走母親的性命?
不,應(yīng)該不會了。
她最后推了一下這個秋千,然后從樹下離開,朝著林子深處走去。
這片竹林她也很喜歡來,尤其是夏天,里面還修建了亭子,依照那個亭子的老舊程度,現(xiàn)在應(yīng)該已經(jīng)修好了,她想去坐一坐。
沿著熟悉的路往里面走,她記憶中的亭子果然佇立在那里,只是當(dāng)她臉上露出微微的笑容、加快腳步想要過去的時候,就見到亭中已經(jīng)坐了一個人。
猝不及防見到那個瘦小的、熟悉的背影,陳松意一下子定住了腳步。
師父。
自己回來之后找了他那么久,終于在這里找到他了。
心情激蕩之下,陳松意隔了片刻才意識到師父是特意在這里等自己。
永安侯之名已經(jīng)傳遍大齊,麒麟先生如今也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他知道自己冒名做了那么多事,可又不知道自己是誰,所以剛才才沒在眾人齊聚的大廳里現(xiàn)身。
師父大概觀察了她很久,又在這里等待她,用這樣的方式和緩地給她保留了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