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見那張戴著饕餮紋樣的面具,夢見那把匕首割開自己的喉嚨。
——夢見在窒息中,死亡的影子一點一點地覆在自己身上。
外面響起了走動的聲音。
似乎是聽見了他的動靜,在外候著的護衛(wèi)想進來。
狐鹿用有些沙啞的聲音喝道:“都給我滾!”
他從開始做噩夢就把服侍的人全都屏退了,不希望旁人見到自己這么丟臉的樣子。
他是單于之子,是草原上的天驕,怎么能因為區(qū)區(qū)死亡就露出噩夢不止?
不光旁人會看不起他,他自己也看不起自己。
然而,今夜的死亡似乎格外的真實,令他的手腳許久都沒有辦法恢復溫度。
他看了一眼窗,掀開被子起了身,穿好衣服從船艙里出來。
一出來,江流水聲和清冷的空氣就向他撲來。
天上新月如鉤,照亮了黑暗的江面,也照亮了岸邊的薄雪。
狐鹿站在甲板上,看著夜晚的江岸。
明明接近寒冬,缺少了生機色彩,可他看著看著,還是忘卻了在夢中死亡的恐怖,神情再次變得向往貪婪起來。
這時,從他身后傳來了腳步聲。
感到被打擾,狐鹿不悅地轉(zhuǎn)頭想要發(fā)怒,卻看清來的是兄長。
孩童臉上的怒色褪去,叫了一聲“哥哥”。
“他們說你又做噩夢了!倍踝涌粗,然后站到了他旁邊,跟他一起看江岸。
他們這次進京,本來因為草原人不習慣坐船,所以走的是陸路。
然而中原今年的雪似乎來得格外的早,再不快一些,他們就會因為大雪封山而被困在路上。
于是,身為首領(lǐng)的二王子才接受了護送他們的大齊官員建議,轉(zhuǎn)走水路。
大齊的船確實很快,而且很平穩(wěn)。
夜間行船本來應該放慢速度,但為了趕在河面結(jié)冰之前抵達京城,即便在夜里,這艘船也沒有減速。
他們看著岸上的景物從眼前劃過,臉上露出了同樣的向往之色。
只不過二王子的那份貪婪沒有那么直白,而是化作了眼底的光芒。
他用中原的語言慢聲吟道:“若為化作滿天雪,徑上孤篷釣晚江!2
他吟的是一首中原人的詩。
就如有異國之主曾經(jīng)因為一首詞,就對江南生出了征服的野心,深受中原文化熏陶、從外表到氣質(zhì)都像極了中原人,只有偶爾才會暴露出草原本色的二王子也是如此。
因為中原的那些文化、詩詞書冊,他對這片沃土同樣生出了征服之心。
然而,對自己的二哥這種仿佛完全被漢化、沒了半點草原血性的樣子,狐鹿卻不是很喜歡。
像二哥偶爾會念的這些詩,他也完全不感興趣。
烏斜單于共有三子一女。
其中長子是跟原配所生,后面的兩子一女是由繼室所生。
在這一點上,他很會學習大齊的上一任帝王,不要庶子。
哪怕姬妾再多,能生下兒子的也只有他承認的妻子。
在狐鹿看來,大哥勇武,能打仗,是十足的草原勇士。
而二哥把中原的那套學得很好,簡直都不像是王庭人了,可他卻是父親最意屬的繼承人。
從這一點也可以看出,烏斜單于繼承了父輩的野心,有著逐鹿中原、以漢制漢的思想。
盡管來日單于之位肯定落在兄弟三人之間,可狐鹿醉心術(shù)法,對這些權(quán)謀完全不感興趣。
比起成為草原之主或者帝王,他更愿意做國師。
或者什么都不做也好,就跟在師父身邊探尋術(shù)法的奧妙。
這個世界對他來說充滿了吸引力,就連中原的河山也不過是他用來檢驗演練術(shù)法的畫紙。
所以對他來說,現(xiàn)在最重要的就是師父交給他的任務(wù)。
他站在兄長身邊,惡狠狠地道:“等去了京城,我才是他們的噩夢!”
到時師父來了,那個膽敢殺他的人要是再現(xiàn)身,他就會讓他知道什么叫死無葬身之地。
同樣是水。
蜀地的江面卻還是不見冰封,自在流動。
從江南出發(fā),走水路入蜀,從漕幫幫主這個位置上卸任的老人完全不急。
他一路游山玩水,走走停停,從秋天一直走到快入冬,才堪堪要抵達自己的目的地。
夜晚,大船緩緩地行駛在江面上。
高大的老人披著披風站在船上,欣賞著眼前的夜景。
從解了毒,又經(jīng)過了游神醫(yī)的調(diào)理,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再見了風就咳嗽。
想著很快就要見到女兒跟外孫,老人心情大好,身體自然又再好了幾分,連白發(fā)都有要返黑的跡象。
船走著走著,他忽然遙遙見到前方野堤上,有個穿著蓑衣的身影在垂釣。
明明夜已深,可是對這個垂釣者來說卻像是沒有區(qū)別。
他只憑身旁放著的一盞燈籠照亮周身,就像是身處在光明里。
“停下!
老人對這個在野外垂釣的老者生出了興趣。
他的命令被傳了下去。
大船減速,最后竟正好停在了垂釣的人面前。
來到近處,高大的老人朝著他看去,發(fā)現(xiàn)這竟是一個跟自己年紀差不多的老人。
他頭發(fā)花白,身材瘦小,看上去就是在南地隨處可見的老者。
不過這個時間在這里垂釣,怎么可能是普通的老者呢?
尤其他拿著的那根魚竿,前頭拴著的魚鉤是垂直在水面上,沒有碰到水。
鉤子上也沒有餌料,甚至還是直的。
年輕時也走南闖北,跟五湖四海的奇人交朋友,還跟兩位結(jié)義兄長創(chuàng)下了偌大基業(yè)的老人頓時對他更感興趣了。
“老哥!”潘遜站在船上,向這在野地垂釣的老者喊了一聲,“這么冷的天在這里垂釣,怕是沒有什么收獲吧?”
說著,他又看到老者手邊放著的行囊。
好嘛,竟然是走到哪里、釣到哪里。
高大的老人于是笑著發(fā)出邀請,“我船上白日才捕了十幾斤魚,而且還有廚子跟好酒,不如上來與我喝一杯,再讓我搭你一程?”
垂釣的老者聽見他的話,抬起頭,臉上綻開了笑容。
他也朝著船上喊道:“好。
說著,他就將魚竿一振,手在身旁一撈,也沒見他怎么動作就站了起來,然后身形化作大鵬,一下就越過了數(shù)米高度飛了上來,穩(wěn)穩(wěn)落在大船上。
這漂亮的身手,將船上的人驚了一驚。
沒想到這個穿著蓑衣的老頭其貌不揚,竟然身懷這樣的輕功!
上一次他們看到跟這樣瀟灑的輕功,還是在游神醫(yī)身上。
原本想叫人放梯子的潘遜愣了一下,隨后發(fā)出笑聲:“失敬失敬,原來老哥是位高人!
“哪里哪里!贝┲蛞碌睦险咧t虛地道,“只是普通一釣叟罷了,野地垂釣,愿者上鉤!
他一邊說著,一邊將自己的魚竿跟行囊隨手交給了潘遜身旁那提著燈籠的漢子,然后問道,“不是說有魚有酒嗎?在哪里?”
“在里頭。”潘遜笑道,“且隨我來。我姓潘,單名一個遜字,老哥怎么稱呼?”
“噢,我姓林,單名一個玄字。”
“林老哥,這次入蜀,去往何處?”
“老弟去何處?”
“風雷寨!
“巧了,我也是去那里,正好搭你的順風船。”
……
天閣,天之極。
今日負責來送食物的弟子打開了鎖進來,見到小師叔依然老實地待在角落里。
他心中想道:“小師叔這回被抓回來,已經(jīng)在這里待了快兩個月了,竟然都沒有打算跑,真是轉(zhuǎn)性了!
送飯的弟子想著,臉上卻沒有表現(xiàn)出來。
他端著托盤來到了游天面前,把東西放在了地上,恭敬地道:“小師叔,用膳了!
在山下,游天聽到“開飯了”這三個字,都不用等別人叫第二次,就會立刻坐到桌前拿起筷子。
可是現(xiàn)在,他靠在墻角,低頭看了一眼托盤上的東西,還是老一套——
花、果、一小杯蜂蜜、幾根小銀魚。
最氣人的是,那花還是用來裝飾用的。
就這么一點東西,他吃了兩個月,每天都餓得要死。
為了不死,只能拼命地練功,運轉(zhuǎn)心法,減少體力的消耗,連話也不想多說一句。
把食物送進來的弟子沒有得到他的回應,習以為常,朝他行了一禮之后就退了出去。
這個接近純白的空間里又只剩下游天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