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被景帝派來監(jiān)督兩方,隨時給京中匯報消息的,結果這一路上停都沒停,一直在船上急行,他也沒有什么向景帝匯報的機會。
可以說,生在北方的錢忠這輩子都沒在水上待這么久過。
這令他簡直懷疑等下下了船,還能不能適應在陸地上站立。
不過一想到等到了州府,一行人就能入住公館,到時候他就可以寫好折子,加急送回京中,先匯報這一次水患的情況,他心中就有了底氣。
正在想著該如何措辭,他們所在的船速度忽然慢了下來。
錢忠不由得朝窗外看去,發(fā)現(xiàn)船還沒入港,明顯還在江心,船卻緩緩停在了原地。
“怎么停下來了?”
錢忠皺眉,向著身旁的人問道。
“師父莫急,我出去看看!
隨他出來的小太監(jiān)立刻機靈地閃身出去,很快又回來,對著面有不虞的大太監(jiān)匯報道,“是幾艘小船冒出來,把樞密使大人的船攔了。”
錢忠懷疑自己聽錯了,詫異地問:“什么人膽敢攔欽差的船?”
小太監(jiān)神神秘秘地道:“據(jù)說是幾個江南士子,攔船想要見見付大人!
哦,這倒不奇怪了,錢忠露出了然神色。
江南狂生多,而且又是科舉大區(qū),只憑自己去考,想要出頭可以說是萬分艱難,這個時候,刷名聲就成了一種捷徑。
這跟地方喜歡人造神童、宣揚天才一樣,只要名聲夠大,大到讓考官知道你的存在,會考的時候就會抬一抬手,放你一馬。
秋闈快要到了,錦繡文章上的名聲難造,畢竟像謝翰林公子那樣一篇祭文就能動京城的天才難得。
可是為民請命這種名聲就好刷多了,尤其這次來的,還是清正出名,還名動天下的付鼎臣。
若是在他面前刷出了名聲,那不比造十篇八篇詩文強得多?
不過這件事也有蹊蹺,錢忠若有所思地敲了敲桌子——
他們這一路都不帶停靠,這些江南士子偏偏在這里這么輕易就把他們給堵上了,不覺得太巧了嗎?
如果這背后不是有人指使,是刻意拿這些士子來拖住欽差船駕,他都不信。
“去,讓人把船劃近一些。”
錢忠一邊說著,一邊正了正衣冠,站起身來,“我們出去看看。”
錢忠的船緩緩靠近,見到攔下付大人這船的是三四艘小船,上面各站著幾個年輕士子,加起來共有十二三人。
他們攔下船,向著船頭的護衛(wèi)道:“……我等是江南士子,特來求見欽差大人!
哪怕護衛(wèi)警告他們,這樣攔下欽差的船,若是延誤了欽差大人的要事,他們脫不了干系,這些年輕士子還是固執(zhí)的不肯退去。
終于,身穿緋紅色官袍的付鼎臣從船艙里出來了。
他一露面,這些江南士子就立刻面露喜色,紛紛自報家門道:
“學生方求,見過欽差大人!
“學生盧有為,拜見付大人!”
岸上,在州府之亂以后被推出來暫代知府與都指揮使二職,在閻修的指揮下把整個州府都犁了一遍的兩名官員藏在暗處,遙遙地看著這個方向。
“這欽差一行竟來得這么快,路上那些災民竟然也沒能讓他們停下來,拖延上一些時日……那就只能用些別的手段了!睍捍宦毜倪B大人擦了擦額頭上的汗說道。
“閻先生沒回來,確實麻煩。”站在他身旁的趙指揮使也凝重地點了點頭,他們兩個都不是什么有主見的人,十分頭疼,“幸好還有這些士子可以利用!
別看這些士子平時沒有什么本事,但在這種時候還是能起到拖延作用的。
付鼎臣不見他們就是高傲,不停下來聽他們的話,就是不聞民間疾苦。
想到這里,他問林大人:“那郭威知道該怎么引導輿論,知道該怎么做吧?”
“知道!绷执笕丝隙ǖ氐溃澳切∽邮顷悩蚩h令的兒子,是個人精,比他爹還會鉆營,我不教他也知道該怎么做!
“那我就放心了!
雖然現(xiàn)在付鼎臣就是在整個州府走一遍,也不會有人跳出來攔路告狀,但能多阻攔他一陣,留給總督大人安排的時間就越充分。
此刻,郭威正站在最外圍的船上。
他長相平平,眼神卻十分陰狠,別看他的站位沒有存在感,可他卻是這群攔路士子的領頭人。
只不過這些跟著他來的人,以為自己是來攔路刷名望的,只有他才知道,這是自己搭上了州府的線,來替林大人他們攔一攔這位欽差大人的船。
他們越是攔、越是在付大人面前刷存在感,反而越會引來他的厭惡。
“這群傻子!惫粗@些被當槍使還不自知的同伴,心中想道,“這么好騙,還想什么考取功名?入了官場只有被吞得連渣都不剩的份。”
如果不是之前得罪了忠勇侯府,他也不需要來搭州府這條線,向桓總督表忠心。
反正現(xiàn)在有什么就他們去開口,自己只是跟著來的,要被怪責也怪不到自己頭上。
江面上雨還未停,卻澆不滅這些攔路士子的火熱激情。
他們慷慨激昂,在當朝一品大員面前痛斥漕幫的弊端:
“……就是因為有了這樣獨立于官府之外、又擁有太多成員的組織在,才會養(yǎng)出制造州府之亂慘案的兇徒!”
“這些亂黨殺死我朝要員,破壞官府機構,才令州府現(xiàn)在面對水患都運轉不起來,令百姓受難的罪魁禍首正是漕幫!大人既來,首要的就是該坐鎮(zhèn)州府,下令賑災,不該讓百姓再受苦了!”
“還有嚴懲亂黨、通緝要犯,那‘饕餮’‘睚眥’二人實為鼠輩,藏頭露尾,犯下大案,至今沒有來投。若不抓住他們,江南百姓只怕夜不能寐,寢食難安——”
懷里還揣著嘲風玉雕的風珉站在付鼎臣身后,目光冷冷地在這一張張慷慨激昂的臉上挨個掃過,像要把這些人都記住。
這一個兩個都是什么東西?
連發(fā)生了什么都不知道,就敢冒出來攔路,跟京城為此事奔走的文人士子相比,真是什么也不是。
正想著,他的目光忽然停在了其中一人身上。
看著站得離這里最遠,從頭到尾都沒有什么存在感的郭威,風珉挑了挑眉。
察覺到這道目光,正在暗自得意的郭威也看了過來。
看到風珉,郭威頓時表情一僵,暗暗叫糟:“這個煞神怎么會在這里?”
這個念頭剛閃過,就聽風珉的聲音蓋過了那些慷慨陳詞的士子,像槍桿一樣從欽差座船上直直地朝自己投來:“郭衙內?又見面了。你在這里,是跟你有關的那樁案子判完了嗎?”
第79章 第二更
“郭兄,這位是……?”
見付鼎臣身旁這個俊朗貴氣的青年跟郭威說話,原本義憤填膺要求嚴懲漕幫的江南士子都不由得轉頭看向了郭威。
風珉面生,而且站的位置太過特殊。
他在當朝一品大員身邊,還能越過后者先開口,表現(xiàn)得既不像下屬又不像后輩,讓他們完全拿不準。
“這是……”郭威面有難色,說不出話來。
船上的護衛(wèi)替他開口道:“這是忠勇侯世子,是此次隨付大人一同南下的小侯爺!”
聽到風珉的身份,站在小船上的江南士子表情瞬間不同了。
他們是認同自己讀書人的身份清貴,大鵬一日乘風起,來日成就未必低在幾品大員之下。
可世間總有人讓他們永遠也無法望及項背。
那就是忠勇侯之子這樣的天潢貴胄。
一時間,船上的年輕士子都想起郭威平日性情,確實是善于結交,交友廣闊。
然而他怎么會跟遠在京城的小侯爺扯上關系?
既然已經(jīng)有了這層關系,今日又何必主張他們一起來阻攔欽差座船,好為會考刷聲望?
疑惑一起,這個江南士子的小團體就不像之前那樣凝聚團結了。
郭威心中暗罵,自然知道他們在想什么,只是他沒法自辯。
那樁案子自然是還沒結束的,起碼在他動身來州府謀出路之前,程家的人還沒來縣衙。
就算來了,依照他爹的處理方式,想要兩邊都不得罪,也肯定不能讓風珉滿意。
原本熱鬧的江面上一下子安靜下來,只剩不斷飄落的細雨落在甲板與水面上。
郭威不說話,風珉?yún)s不讓他繼續(xù)耽擱時間。
他居高臨下地看著此人:“郭衙內身為陳橋縣縣令之子,卻有包庇惡徒欺壓百姓之嫌,與自身有關的案子還沒有洗脫凈干系,就來州府摻和——這般急公好義,轉變得有點太急了些。”
付鼎臣只是一聽,就明白這個士子做過什么,看樣子還剛好撞在了風珉手里。
今日之事,看樣子又是他起的頭,于是只在旁捋了捋頜下短須,便任由風珉拿他來當突破口。
郭威的臉青一陣紅一陣,這些隨他來攔路的江南士子有的隱隱聽過他這些事,有的卻是什么都不知道,聞言面露驚異。
在他們想來,小侯爺自然不會毫無依據(jù),就拿這種事來當面詆毀。
郭兄竟然也絲毫沒有反駁,這讓對他還有所期待的人都一顆心沉了下去。
說破郭威的不堪,風珉才將目光重新移回這些急于刷名望的士子身上,意有所指地道:“為人做事都要有自己的判斷,不要被人當槍使了,還什么都不知道。”
下方的士子臉色變幻,想到他們是怎么被郭威三下兩下攛掇,聚集到這里來攔截欽差船駕,在他們發(fā)聲的時候,郭威自己又是怎么躲在遠處一言不發(fā)的,人人眼中都有了怒火。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同立身不正的人在一起,自己也容易被帶進泥塘里。
“本朝雖然在這方面對士子的要求沒有那么嚴格,哪怕是進過牢獄,只要性質不嚴重,都可以繼續(xù)科舉。但諸位也要想好,犯不犯得著把這次機會耗費在一個沒有拿你們當朋友的人身上!
風珉覺得話說到這份上,他們要是再沒有對此人生出警惕之心,同他疏遠,那也不必入官場了。
于是不再說什么,后退一步,把掌控權交回給了付大人。
付鼎臣站在船頭,到此刻才開口道:“年輕人有些書生意氣是好事,但要用在對的地方,今日你們攔船之事我就不追究了,且去吧!
這些江南狂生此刻半分也張狂不起來,在各自的船上朝著付鼎臣作揖行禮,口中稱道“謝過大人”,便急急退去,一個兩個都默契地避開了郭威。
在岸上看著的林趙二人見到這一幕,不由得罵了一聲“沒用的東西”,不知道善于鉆營的郭威怎么就栽在了付鼎臣身旁那個年輕人手里。
看著江面上船只散去,欽差座船開始入港,兩人只能按照原定計劃,做出一副匆匆趕來迎接的樣子,一邊按著帽子、提著官袍跑來,一邊喊道:“欽差駕臨,恕下官有失遠迎!”
聽到岸上傳來的聲音,看到這州府的官員早不來晚不來,攔路的一走他們就來了,而且唱作俱佳,錢忠在心里搖了搖頭。等船靠了岸,同付鼎臣一起接受了兩人的拜見。
兩個暫代職務的傀儡先后見過付鼎臣跟欽差副使錢忠,介紹完各自的職務,解釋完今日為何只有他們兩個來相迎,終于搞清楚了跟在付鼎臣身邊的年輕人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