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程卓之得貴人賞識,程家的地位水漲船高,程家女眷在京中露臉的時刻越來越多。
可陳松意卻沉寂下去,仿佛受了心情的影響,她的身體也越來越不好,就越發(fā)少在人前出現(xiàn)。
直到那日府中有喜事,陳松意聽見了外面熱鬧的聲音,久違的生出了想要出去走走的心思。
于是丫鬟扶著她,從久居的小院中走了出來,到湖邊去散心。
就是這一去,她就沒了命。
丫鬟不過才回去拿傘,走開一陣,就有人從后方將病得沒了力氣的她壓在湖邊,把她的頭死死地按在水里,硬是將她溺死。
大喜之日,府中竟然死了一個她,真是無比晦氣。
程家對外只說她是失足落水,便想不了了之。
可程卓之所攀附的大太監(jiān)馬元清聽聞之后,卻提出了一件事。
他的侄子去歲死了,尚未婚配,馬元清不想他在地下孤單,于是想給他結(jié)一門陰親。
馬元清的名聲是何等的敗壞,京中只要是稍有頭臉的人家都不會答應(yīng)。
可程家卻賣女求榮,就這樣把她的尸骨配給了一個面目可憎、做惡多端的宦官子侄,憑借這一步棋,程卓之還如愿以償,在朝堂上更進一步。
大概是因為死得冤屈,陳松意沒有消散,而是看到了自己身后的一切。
結(jié)親的那日,程家將她的尸骨送走,劉氏站在門邊,獨自看了她的棺槨遠去,才回到院中。
她身邊的得力仆婦扶著她坐下,感慨似的道:“這一下便都好了!
劉氏臉上沒有絲毫悲傷之色,只是攥著手中的佛珠。
“當初懷珠兒時,知道她是個女孩,生下來定要壞了程家的運勢,我娘才找了高人指點,讓我設(shè)局將她們兩個人換了過來。這些年,每每想到珠兒在鄉(xiāng)下是受著那樣的教養(yǎng)長大,我這心都痛得不得了。”
“都過去了。”那婦人寬慰道,“如今小姐已經(jīng)過了十八歲生辰,跟沒了的這個徹底換了命格,夫人再不用擔心。至于大小姐,您養(yǎng)了她十八年,給了她榮華富貴,讓她叫您一聲母親,那她為您、為程家做這些犧牲是應(yīng)該的。不過接親這事,還是夫人的心思轉(zhuǎn)得快,去給馬大將軍的弟媳透了風(fēng),這樣一來,大小姐死后都還能為老爺?shù)那嘣坡分,真是她的造化呢!?br />
陳松意哪怕已經(jīng)是魂體,此刻也聽得陣陣發(fā)冷。
原來當年換女是劉氏設(shè)的局,這個她視若親母的女人對她的利用如此徹底,連死后的尸骨都不放過。
劉氏“嗯”了一聲,正要說什么,程明珠就進來了。
那仆婦見了她也沒有回避,而是行了一禮,喚了一聲“二小姐”,程明珠不滿地道:“什么二小姐,這家里只有我一個小姐!
她被接回來兩年,容貌氣質(zhì)都有了很大變化,越發(fā)會偽裝無害。
可在私下里,這股野蠻卻絲毫未減,她一坐下便對著劉氏抱怨:“那個廢物死便死了,可娘你為何非要我親自動手?臟了我的手,也就只讓我得了一文錢……”
劉氏對她這樣也有些不滿:“她的氣運已經(jīng)悉數(shù)轉(zhuǎn)到了你身上,當然榨不出更多的價值來,還想像從前一樣,她挨一頓家法,你出門就能撿三十兩銀子嗎?”
程明珠撇了撇嘴,劉氏又變得心平氣和起來,“只有你親手溺死了她,你們的命格才能徹底交換,有了她的氣運,富貴榮華指日可待——珠兒,你的福氣還在后頭!
“是這樣才好!背堂髦闈M意了,然后想起自己的來意,又抱怨起來,“娘!那陳家的人又來纏我了。從前他們就老是來,說想見程松意,現(xiàn)在人都已經(jīng)沒了,怎么還纏著我不放?能不能想想辦法把他們也弄死?”
陳松意瞠目欲裂,想要撲上去掐死她們,卻徒勞無功。
她知道殺死自己的可能就是程明珠,但沒想到她還要對把她養(yǎng)大的陳家動手!
劉氏說了謊,這些年自己的親生父母一直沒有放棄找她,只是都被程家擋下!
能生下大有氣運的孩子,陳家本身的運道怎么會差?這些年劉氏除了轉(zhuǎn)換她跟程明珠的命格,還在不停打壓陳家。
現(xiàn)在她死了,陳父陳母來到京城,想見女兒最后一面,也想查明真相,卻成了妨礙。
劉氏聽完,便對身邊的仆婦淡然下令:“你去辦。”
聽見劉氏愿意出手,程明珠喜笑顏開,可是陳松意卻驚得魂飛魄散。
她追上去想要阻止,偏偏是個虛弱的鬼魂,什么也做不到。
那仆婦出了程府,就在城中找了幾個混混,趁陳家父母回落腳的旅舍時,在昏街暗巷里對他們下了死手,又奪走了財物,做出見財起意的樣子。
陳母熬不過,當場就去了,留下陳父重傷被人發(fā)現(xiàn),送到了旅館,請了大夫。
清醒之后,知道妻子已經(jīng)沒了,便老淚橫流地請人送信,讓兒子來。
陳松意的兄長是書生,早早考取了秀才,卻因為陳家的氣運受了影響,每每科舉都會發(fā)生意外,一直考不中。聽到母親慘死京中,父親又重傷,加上妹妹死得不明不白,如何不知道程家牽扯其中?
他寫了狀紙去衙門告狀,反而被施加了酷刑,關(guān)進牢里,活著進去的人,再出來時已經(jīng)是一具尸體。
陳父接連沒了女兒、妻子,如今又沒了兒子,狀告無門,終于受不住打擊,投繯自盡。
陳松意眼睜睜看著自己全家橫死,恨不得化作厲鬼,將程家人抽筋剝皮。
可世道不公,她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看著程家搭上閹黨的快船,甚至一躍成為皇親國戚,將整個朝堂搞得烏煙瘴氣。
她終究不甘地入了輪回,第二世仍舊生在大齊。
離她之死不過相隔數(shù)年,這個大齊朝已經(jīng)千瘡百孔。
她這一世的父親卻是個武將。
他原本是一寨之主,家傳金刀與一卷兵法,后來被厲王征召,成為了邊關(guān)軍的一員。
陳松意不到十歲就跟父親一起出關(guān)殺敵,在鐵血中磨礪出了這一世的性情。
國仇當前,上一世的家恨逐漸被她埋藏在內(nèi)心深處,不想城破之后,她卻又回到了前世。
少女慢慢地直起了身。
眼前這些惺惺作態(tài)的程家人,真的一個都不知道劉氏換女的真相嗎?
她不信。
上輩子她受了自己不是程家親生的打擊,整個世界都崩塌了,根本沒有余力去反駁那些指責,就這樣受了家法,被送去罰跪,錯過了跟親生父母相認的機會,也錯過了離開這里的最好時機。
但這一次,不會了。
第2章
廳中,劉氏借著低頭用手帕擦去眼淚的動作,心中暗罵把事情捅到老太婆面前來的人。
程老夫人一直嫌棄她是商戶女,出身低,全靠了一張臉跟勾人的手段才讓入了程家門,對她從沒好臉色。
原本按照劉氏原本的設(shè)想,把親生女兒認回來這件事應(yīng)該徐徐圖之,不能讓婆母抓住這個由頭來發(fā)作,可沒想到程明珠這么沉不住氣。
她匆匆趕來的時候,場面已經(jīng)被程老夫人掌控了,看到暴跳如雷的夫君,她只好先遮掩過去,從中摘出自己來。
劉氏慣于謀劃,把女兒接回來的時候,她就跟她說過,要跟陳松意打好關(guān)系。
哄住了陳松意,才好方便調(diào)換她們的命格。
盡管從明珠回來的那天起,調(diào)換命格的術(shù)就開始了,就算陳松意被送走,也打破不了連接在她跟明珠之間的術(shù)法,但劉氏不喜歡意外。
可偏生今天這么一鬧,就打亂了她的計劃。
旁人看不出劉氏的焦躁,陳松意卻沒有錯過。
上輩子她不知為什么劉氏手段盡出都要留自己在程家,這一世卻知道了。
全因她跟程明珠要等到十八歲,才能徹底交換命格
這當中還有兩年,自己要是被放了出去,中間生出變數(shù)怎么辦?
可惜程明珠不知道這些。
她很興奮,她看得出父親已經(jīng)相信了自己讓丫鬟說的話,厭棄了陳松意。
程家不比鄉(xiāng)下,這樣的家族就是重視血統(tǒng)。
程松意怎么都是一個外人,天生在血緣上就弱了自己一截,在血緣面前,黑白曲折都不重要了。
看著程松意跪在地上,像個木頭人一樣,沒有半分之前的強硬,程明珠心中解氣,嘴上卻潸然欲泣地問:“父親,是不是我不該回來……才讓你跟祖母這么生氣?不然還是把我送回去吧,沒關(guān)系的……”
陳松意聽著她這跟上輩子如出一轍的話,不由得握緊了手指。
果然,下一刻就聽程老夫人用力地拍打扶手,向著兒子怒道:“你聽聽!你聽聽你的親生女兒都被委屈成什么樣了?我們程家的姑娘,何時受過這樣的氣!”
程卓之臉色越發(fā)的難看。
他也沒有硬要留著陳松意的意思,他重視血統(tǒng),而且很極端,愛一個人的時候愛極,恨一個人的時候又恨極。
沒有接著剛剛的話說下去,完全是因為劉氏懇求一阻,讓他想起了另一件事。
陳松意跟謝家的婚事。
謝家是京中的清貴人家,跟他們結(jié)親,是程家高攀了的。
謝家會選中陳松意,全是因為謝老夫人跟他這個女兒投了緣,看重她這個人,所以才跟程家提了親。
其他不提,謝翰林的這個幼子明年下場,是極有可能高中的。
婚事一成,地上跪著的這個女兒就是他們程家躋身上流世家的一條通道。
一想到這里,程卓之就舉棋不定起來。
謝家要跟他們結(jié)親,如果沒有了松意,這門親還結(jié)得成嗎?
他盯著跪在地上的女兒,后者此刻卻仿佛從失魂落魄的狀態(tài)中回過神了。
她抬頭望著猶豫的父親,似是為他的態(tài)度所傷,一雙眼睛越發(fā)的紅了。
可是再傷心,想要說的話,也要說出口。
少女極力壓抑著情緒,眾人卻依然聽得出她聲音里的哽咽:“父親一直教導(dǎo)我,身為程家的女兒要立得起,不能欺人,也不能為人所欺!
“我一直以為自己是真的程家女,這些年一直恪守著父親教我的話,不敢有半分懈怠。”
“明珠妹妹身邊的丫鬟指責我的那些話,我也不辯解了……唯有一點想讓父親知道,今日我去妹妹房中,對她說了重話,不是因為旁的,而是因為她傷了父親送我的珍貴禮物。”
被她用這雙眼睛望著,看著她那毫不偽裝的傷心眼神,程卓之才想起明珠傷的那兩只兔子,是自己上回跟同僚去打獵,隨手獵回來給她當禮物的。
那一趟出獵,他給兩個兒子帶回來兩只獵犬,早被那兩個小子拋在腦后。
對女兒程卓之從來沒那么上心,只把隨手獵到的兔子給了她,她卻這樣珍視的養(yǎng)在院子里,還為兔子受傷打破了原則,對明珠說了這些重話。
程卓之被這話一引導(dǎo),就從怒火中清醒過來。
這個孩子是被劉氏教養(yǎng)著長大的,是最最柔順純孝的,怎么會無端做出欺壓人的事?
陳松意還在傷心不已地道,“我原以為自己是父親的親生骨肉,還有大把時間可以侍奉父親母親左右,這些日子還貪了懶,給父親生辰繡的屏風(fēng)才繡了一半,現(xiàn)在看來卻是沒有機會了……”
這番說辭原本應(yīng)該配上一些眼淚,才更打動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