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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劉姥姥說完這話, 怕琳瑯瞧不起她, 遂手足無措地坐著。

  琳瑯聞聽便覺得湊巧,不過轉(zhuǎn)念一想,劉姥姥確是差不多這個時候初冬寒冷之際冬衣未辦之時進了賈府, 只是山村老嫗打抽豐,端的心酸。

  再看劉姥姥七十多歲年紀(jì), 比楊奶奶還大十歲上下,穿著一件茄紫粗布長襖, 戴著青布抹額, 束著青布汗巾子,上上下下收拾得十分干凈,古銅色的臉膛兒帶著莊稼人進城的欣喜和不安, 還有一點點對于去榮國府的彷徨。

  看罷, 琳瑯抿嘴笑道:“合該我們有一段同車之緣!

  轉(zhuǎn)頭對楊海道:“可巧咱們路過寧榮街,索性送姥姥過去, 免得門前那起小人瞧不起人。”

  楊海道:“也好, 少不得你也得去請個安問個好。”

  琳瑯笑道:“哪有沒回家,反去榮國府的道理?等回了家,再去不遲。”

  又對劉姥姥笑道:“我原先便是在榮國府二太太身邊當(dāng)差的,太太厚道,早早放我出來了, 出閣時和老太太姑娘們一起又送東西又給了壓箱錢,今兒個回門原該去請安的!

  劉姥姥又驚又喜,道:“姑娘原在二姑奶奶身邊服侍過?”

  琳瑯笑道:“正是, 我打小兒跟二太太,快十年了呢!”

  劉姥姥聽了,越發(fā)喜得渾身顫抖起來,口內(nèi)道:“如今我們竟得奶奶的濟了。我原想,我們莊稼人貧苦,見不到二姑奶奶,便托周瑞家的說道說道,見得便是喜,見不得便罷,誰知今日竟遇到奶奶,奶奶一句話,比什么都強,可不是我們一家子的福分?”

  琳瑯也不在意,送他們祖孫至榮國府石獅子前角門處,她走過許多回,看門的都識得她,原本尚在挺胸疊肚指手劃腳的人,忙上來請安,笑道:“姑娘這是給老太太太太請安?”

  琳瑯笑道:“等我回了家,認了門,才能來給老太太太太們請安。只先送個人來!

  叫了個看二門的婆子來,指著劉姥姥道:“這位姥姥,是來給太太請安的,原有那么一點子瓜葛,路上遇到了,便送來。媽媽帶她進去,倘若太太不得閑,便去回璉二奶奶一聲也使得!闭f罷,遞給門房一個銀錁子,又給婆子一百錢,道:“打酒吃罷!”

  喜得那婆子連連答應(yīng),死勁瞅了劉姥姥幾眼,方帶她進去。

  劉姥姥走前,又對琳瑯連聲道謝。

  琳瑯回身上車,對楊海道:“咱們回家罷!

  蔣玉菡近日得了清閑,不大出門唱戲,便是偶爾出門,也不過在徒垣跟前奉承一會子,正在家里練嗓子,得知姐姐姐夫進門了,忙笑著迎出來,又叫趙嬸準(zhǔn)備酒菜。

  琳瑯笑道:“一會子總得去榮國府請個安!

  蔣玉菡笑道:“這是自然,姐姐雖脫了籍,可咱們?nèi)松谑溃哪芡门f恩人?”

  吃了一盞茶,琳瑯又回原先的閨房換了衣裳,這些家常舊衣并未算在嫁妝里,等過了滿月,陸陸續(xù)續(xù)都要帶回楊家,娘家兄弟這里留兩箱子來時方便更換罷了。

  去時,蔣玉菡道:“何必姐夫駕車?叫老趙去!

  因老趙駕車,楊海便與琳瑯坐在車內(nèi)說話,也備了幾色禮物。

  到了榮國府角門,琳瑯探出半張臉兒,對得了她銀子的門房笑道:“我們來給老太太、太太請安,勞煩去替我們通報一聲兒!

  門房們皆笑道:“姑娘倒麻利。”忙叫二門的婆子去通報。

  少時,出來兩個婆子,卻是王夫人房里的,琳瑯下了車,兩人忙彎腰笑道:“給姑娘請安,哎喲,該打嘴,該是給楊家奶奶請安才是。太太正在家,聽說了,忙叫我們來請奶奶進去,也請楊姑爺進去,有珠大爺在家呢!”

  琳瑯聽聞,看了楊海一眼,楊海倒也聽過琳瑯說起榮國府諸事,便回她微微頷首。

  進了角門,到二門處,幾個婆子上來趕著請安,賈珠也已經(jīng)在幾個小廝的簇擁下過來了,因楊海身有官職,雖是芥豆之微的小官,榮國府也不好怠慢,便笑道:“太太使我來接楊大人去書房吃杯茶,姐姐且先去太太那里罷!

  琳瑯方與楊海分手,一去王夫人上房,一去賈珠書房。

  王夫人卻在看著二姐兒吃糕兒,琳瑯上前給王夫人磕了頭,王夫人忙命攙起,招手叫到跟前坐下,拉著手細細打量一回,見琳瑯穿著水紅蟒緞銀狐皮襖,罩著大紅哆羅呢的對襟褂子,面比雪白,眼勝水清,滿意道:“我聽玉釧兒說你嫁過去的鄉(xiāng)村人家如何如何,吃食也不精致,擔(dān)心得不得了,如今瞧著你的模樣,便知那家待你尚好!

  琳瑯笑道:“莊稼人,哪能比得城里干凈精致?她們是吃慣了山珍海味,便覺得山野粗食難以入口。太太不必擔(dān)心,我如今很好,等他出了假,我就跟老祖母一塊同他去西山大營。”她想著以后來得必定少了,趁機告訴王夫人。

  王夫人不免有些傷感,道:“竟好,你們總是離別也不是個事兒,只是我愈發(fā)寂寞了!

  琳瑯忙道:“姨太太不是長住這里,陪著太太說話豈不是比我強?”

  說得王夫人倒笑了,忽的想起今兒個來回的劉姥姥,便瞅著琳瑯問道:“今兒個鄉(xiāng)下來了個劉姥姥,說是來請安問好的,這也是她的好意思,是你帶來的?”

  琳瑯笑道:“原是我們在半路上遇到的,見他們一老一小步行進京,還拎著那么大一籃子?xùn)|西,遂邀她坐車,誰承想說過一段話后,她竟和太太有點子親戚,便送她過來。太太可見了?”

  王夫人聽了不免有些憫恤,道:“我如今精神頭短了,哪里見了?叫周瑞家的帶她去見鳳哥兒了。聽你這么一說,難為她老天拔地的還過來。”說罷,對彩云道:“你去璉二奶奶那里看看劉姥姥走了沒有,若沒有,你就來回我一聲兒!

  彩云答應(yīng)一聲去了,半日后回來道:“還沒走,二奶奶命人傳了一桌飯給他們吃。”

  又抿嘴笑道:“瞧著他們狼吞虎咽的樣兒,便是十年沒吃過飯也沒這樣的!

  王夫人卻知這是莊稼人艱難的緣故,便道:“去拿五十兩銀子給鳳哥兒送去,等那劉姥姥走了拿給她,讓她拿著銀子給一家人置辦幾件冬衣買點子年貨,過個好年罷!”

  彩云取了銀子,復(fù)又去鳳姐處。

  不提那邊劉姥姥先得了鳳姐二十兩銀子,又得了王夫人五十兩銀子是如何喜得渾身發(fā)癢,這里琳瑯跟王夫人說完了話,王夫人去薛姨媽處,她方起身去給賈母請安。

  一路上遇到舊人,不免住腳問好一番,好容易才到上房。

  賈母見了十分歡喜,笑道:“開了臉兒,這孩子越發(fā)出挑得很了!苯续x鴦拿了一匹緞子,一匹大紅棉紗,兩個荷包給她,道:“天寒地凍的,緞子拿去和你祖婆婆做件襖兒穿。紗拿去糊窗子,聽鴛鴦?wù)f你那新房竟是紙糊的,屋里暗得很。”

  琳瑯瞅了鴛鴦一眼,鴛鴦忙道:“我不過抱怨兩句,誰知老太太記性竟這樣好!

  說著轉(zhuǎn)身對賈母笑道:“都說女生外向,這才過門幾日,就護著婆家不許我們說了!

  笑得賈母前仰后合,指著她道:“難道將來你出門子就不護著婆家?琳瑯,你記著,將來鴛鴦出閣了若也護著婆家,你好生嘲笑她一番,看她還笑你不笑!”

  琳瑯笑道:“鴛鴦被老太太調(diào)理得這樣好,也不知哪個有福的能得了去呢!”

  鴛鴦回身扯著她衣袖不依,道:“姐姐,你這是笑我呢!”

  琳瑯笑道:“哪里是笑你,是為你費心,可惜我兄弟配不上,不然給我做弟媳婦多好!”

  登時鬧紅了鴛鴦的臉,一轉(zhuǎn)身,跑里間去了。

  賈母笑得不行,聽琳瑯提起蔣玉菡,不免想起那個俊秀非常的孩子來,便道:“你那兄弟模樣生得好,比寶玉都強些,嘴里又甜,只是也沒聽你提過你兄弟是做什么,倘若是正正經(jīng)經(jīng)的人家,說不得等鴛鴦長大了,我還真許了他!”

  琳瑯嘆道:“我兄弟那里配得鴛鴦呢?”說著悄悄將蔣玉菡的事兒說了。

  賈母聽了,半日不言語。

  琳瑯嘆道:“雖說在皇子府里當(dāng)差,比在別家體面,可是我只想著給他贖身,正正經(jīng)經(jīng)地在家里耕田種地,縱然辛苦些,也裝神弄鬼的強。只是我人小力微,竟不知如何是好!

  賈母道:“可惜我們府上和七皇子府素?zé)o往來,若有交情,替你說說情就完了!

  琳瑯忙笑道:“老太太有這個心,我們已經(jīng)感激不盡了,只好另想別的法子罷!”

  賈母點了點頭,也不再提鴛鴦的事情了。

  琳瑯知道縱然賈母覺得蔣玉菡好,可也認為配不上鴛鴦,故不多語。

  賈母又笑道:“玉兒在寶玉房里頑,你去見見她,她還念著你呢!”

  琳瑯忙起身應(yīng)是,去了寶玉房里,果見滿屋丫頭嬤嬤看著,黛玉坐在炕上解九連環(huán),一時解不開,寶玉坐在對面直笑,抬頭見琳瑯進來,兩人同時起身讓座,又命人倒茶,黛玉將九連環(huán)扔在炕桌上,笑道:“新媳婦來了,讓我瞧瞧!”

  說著,拉著琳瑯看個不停。

  琳瑯笑道:“姑娘這張嘴,真叫人說什么好?”

  黛玉看罷,道:“自然是說我好,難道還說我壞不成?誰說我壞,我才不理他!”

  琳瑯又謝了送嫁時人參之德。

  黛玉抿嘴一笑,道:“這人參你當(dāng)補品替我用了,豈不比我當(dāng)藥用了好?我如今也不大吃人參養(yǎng)榮丸了。走,去我那里,我昨兒個才畫了一幅畫,你替我品評品評!闭f著拉琳瑯去了西廂房,果然叫紫鵑捧上一幅水墨畫兒來。

  寶玉要跟來,被黛玉擋在門外,道:“我們女孩兒家說話,你來做什么?”

  寶玉聞言只得住腳,巴巴兒地往里看著。

  襲人忙笑道:“聽說寶姑娘身上這兩日不好,二爺去看看?”

  寶玉一聽,擺擺手,索然無味地道:“你打發(fā)個人去代我和林姑娘問好,就說我才上學(xué)回來身上不好,等好了再去。我跟老太太說話去!”

  聽他說自己上學(xué)才回來,琳瑯和黛玉都忍俊不禁。

  等寶玉去了賈母房中,琳瑯方回身看畫,笑道:“布局也還使得,只是下筆有些拖沓的痕跡,不知姑娘畫這畫兒時在想什么?這幾筆竟停頓了好些時候?倒有點喜氣洋洋的味道!

  黛玉眉開眼笑,贊道:“也只你看得出來!

  紫鵑在一旁悄悄笑道:“昨兒姑娘收到了姑老爺和哥兒的書信,說年底就接她家去,樂得一夜都沒睡好,起來畫畫兒,笑一會,畫一會!

  琳瑯聞言,又驚又喜,道:“從前不是說姑老爺要進京么?”

  黛玉笑道:“我父親已經(jīng)上折子請求卸任了,也不知怎么著,還沒批,不過我父親卻說大約來年就有消息了,且定有消息,我心里也奇怪,不知是什么緣故?偠灾赣H說了,今年年底打發(fā)人來接我家去,明年一同到新職上去!

  琳瑯倒很為她歡喜,忽一眼看到紫鵑眼眶微紅,便道:“姑娘走了,丟下紫鵑怎么辦?”

  因林朗走時便沒帶賈母之婢,是以琳瑯有此問。

  紫鵑聽了,越發(fā)紅了眼睛,哽咽道:“姑娘素日待我那樣,我如何舍得姑娘?”

  黛玉拉著她的手,笑道:“我也舍不得你,等我回去,問老太太要了你,縱然你老子娘都在這里,我要了,也不過是老太太一句話的事兒!

  紫鵑登時歡喜起來,道:“姑娘千萬記得。”

  琳瑯也不禁感嘆她對黛玉一片癡心真意,雪雁這個自小伴著黛玉長大的都不及她。

  才要開口,忽見周瑞家的拿著一個匣子進來,黛玉便問道:“周姐姐來做什么?”

  周瑞家的笑道:“姨太太著我送花兒給姑娘戴!

  紫鵑接過來打開給黛玉看,卻是兩枝堆紗新巧的假花兒,在偌大一個匣子里越發(fā)顯得孤零零的,黛玉見了,不覺動了疑心,便問道:“是單送我一人的,還是別的姑娘們都有?”

  琳瑯暗叫不好,正要說什么,就聽周瑞家的答道:“各位都有了,這兩枝是姑娘的了!

  話音未落,就聽黛玉冷笑一聲,道:“我就知道,別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給我!我是外人,原就是該用那些被人挑三揀四剩下不要的!”說著轉(zhuǎn)身去了里間。

  紫鵑對周瑞家的歉然一笑,忙進去安慰。

  周瑞家的一聲兒不敢說,琳瑯笑道:“嫂子怎么才送來?按賓主,姑娘是第一個;按長幼,林姑娘也不是最后一個。你又不是不知林姑娘的性子,平素固然待人可親,可這親疏遠近她極忌諱,這么大一個匣子只剩兩枝花兒,任誰看了心里都知道是別人挑剩的,偏你惹她!

  周瑞家的訕訕道:“我想著從東北角過來,順路。”

  琳瑯笑道:“嫂子倒會取巧。也幸虧是林姑娘,惱過去便完了,不會記在心里,又不會對人說,若是別人,哪能不記恨嫂子?嫂子是太太的貼心人,行事更該留意些,難道這里住的是大姑娘,嫂子也敢順路?我不過是說笑,嫂子先去忙罷,我去瞧瞧林姑娘。”

  周瑞家的去了,琳瑯方進黛玉臥室,果然她臉上早就沒了先前的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