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伏景光:“……什么?”
他抬起眼睛看向后視鏡,對上馬爾貝克的眼睛。
年輕的上司有一對黑色的眼珠。諸伏這會兒看過去,只覺得自己什么情緒都沒有讀到——就仿佛對方提到這件事時什么都沒想一樣。
“——你不是想對泥慘會動手嗎?”馬爾貝克說,“你有兩天時間準備!
*
先把上司送到他指定的地點,諸伏景光開車回到自己的住處——這里是暴露給組織過的——發(fā)出點響動,裝作洗漱后關燈睡覺的樣子,然后換了一身黑色的帽衫,翻窗出去,順著消防梯一路往下,最后在離地三米的時候直接松手跳下,落在地上,發(fā)出不輕不重的“咚”的一聲。
他確認自己沒有引來關注,但在離開小區(qū)后還是謹慎地繞了好幾個圈子,才終于找到自己的目的地——一處投幣電話亭。
投入硬幣。他撥出爛熟于心的那個號碼,在對方接起后沒有說話,只是低頭對著手表讀了八秒,然后掛掉了這個電話。
夜風并不寒冷。他將手插在口袋中,裝作晚上在外面閑逛的無業(yè)游民慢慢往北邊的河川走去。
大約走了二十多分鐘,他走累了,于是走到河邊的涼亭內坐下,并像是無意一樣用手指關節(jié)在石桌上敲擊了兩下。
“我已經打開信號屏蔽器了,附近沒有別人。”
熟悉的聲音從涼亭外傳來。
聲音的主人并沒有露面,但諸伏景光輕輕松了一口氣:“從警備部那邊拿出來的信號屏蔽器倒是真的好用!
“確實。你身上沒有發(fā)信器吧?如果信號在這里突然失蹤也會引起關注!
“我洗了個澡,徹底換了衣服!敝T伏回答。
“我明白了。那么,你緊急發(fā)出聯(lián)絡訊號,有什么重要的事情需要匯報嗎?”
“我初步獲得了組織內代號為馬爾貝克的成員的信任——他告知我,他會在兩天后給我向泥慘會復仇的機會!
“你的意思是,‘酒廠’要對泥慘會動手!
“未必!敝T伏冷靜地回答,“泥慘會也是關東地區(qū)的老牌極道!茝S’未必忌憚他們,但隨意動手只會暴露自己的存在!
“但你兩天后的目標會是石井……我們會關注他的行蹤。目前還是以你的潛伏任務為重,非必要我們不會動手。你有關于馬爾貝克的信息嗎?”
“黑發(fā)黑眼,無法確認是否在這方面做了偽裝。非常年輕,應該還未成年。在‘酒廠’內的地位應該相當高,比負責人事的代號成員更高;具體實力不明,有一個對外使用的假名新里曉;住所可能位于杯戶,但沒有更具體的信息。我?guī)Я艘粡埶賹憟D!
一個被揉起來的紙團丟了出去,滾到了涼亭外。
“你現(xiàn)在需要什么協(xié)助嗎?”
“暫且沒有。我認為繼續(xù)保持靜默狀態(tài)會更好。馬爾貝克可能有選擇我成為他的長期搭檔的打算。我認為達成這項目標是利益最大化的選擇!
“明白。”
半分鐘的靜默后,涼亭外的聲音說:“時間不早了,今晚很高興能見到你,山葵!
他說的是諸伏作為臥底期間,公安內部使用的代號。
腳步聲漸漸遠去,諸伏輕輕吐出一口氣來,開始思索綠川悠人應該為兩天后做什么樣的準備。
*
組織確實沒有貿然和泥慘會動手的打算。
所以上辻沒打算使用其他的幫助,只讓線人幫忙探查了當初參與過綠川鄰居事件的所有人的情報,并額外撒了個誘餌。
——他把山口組一批放在港口的走私貨的位置情報提出來,用自己的一個偽裝情報販子身份賣給了一名實際上是為泥慘會服務的黑商,又反手給山口組制造了些亂子——反正他們身上的毛病要多少有多少,他隨便找了一份存檔的證據(jù)匿名寄給了警視廳。
泥慘會和山口組之間雖然從來都井水不犯河水,但遇到這種能下黑手使絆子還能獲利的時機也不會含糊。幾名高層的干部爭了一下,最后果然還是手里可用人手最多的石井獲勝。
他很清楚對手不會被警察絆住太久,于是迅速調動了力量準備去截貨——自然都是他自己最親信的那一批人。
——上辻查資料布局花了一天,把兩邊的消息分頭遞給泥慘會和警局是第二天傍晚,石井不可能在白天動手,于是兩天后的夜晚,背著狙擊槍的綠川悠人有些茫然地按照上司的提醒到達東京灣港口附近的一處高樓頂,等了兩個多小時,在瞄準鏡里看到了他的目標。
“他們——”
綠川的手一抖:“怎么會——”
上辻:“組織不可能直接對泥慘會動手。但你的運氣不錯,我手里有可用的信息,就稍微促成了一下這個局面!
他刻意突出自己的作用,就是希望綠川的忠誠會交付到他的手中,而非組織的手里。
從綠川的表情中,他意識到面前的狙擊手已經理解了他的意思。
但綠川悠人的手在微微地顫抖。
屬于諸伏景光的那部分理智被冷靜地隱藏在內心,他竭力放大自己即將動手殺人的不安感。綠川在加入組織之前只是個普通的大學畢業(yè)生。他不是天生的反社會人格,不可能在第一次動手殺人之前毫無動搖。
——哪怕那是他的仇人。
刻意表露出不安有一定的風險。如果馬爾貝克認為他會在關鍵時刻畏縮不前而感到失望,可能會對他的評價下降;但這是必須冒的險——如果他表現(xiàn)得太果斷,會和他的人設產生割裂感——他最需要優(yōu)先考慮的是自己的臥底任務。
但上辻按住了綠川扣緊狙擊槍扳機的那只手。
他察覺到對方輕微的顫抖和強作鎮(zhèn)定的狀態(tài),在箭未離弦的這個時刻,最后給了綠川悠人一個機會。
“你還有機會反悔!彼f,“我不想逼迫你做什么,也知道你可能在這個時候才能第一次正視殺人代表著什么——所以我給你最后一次機會。”
上辻想起自己第一次動手時的感受。
他離得很近,也最大限度地感受到了血濺到自己衣服上的那種溫熱感。他從此記住這一天、記住自己沒有回頭機會的這一刻。
他以為自己會控制不住當場吐出來。但事實上他在一切結束后表現(xiàn)得毫無波瀾,仿佛這只是和吃飯喝水一樣再普通不過的事情。
親手奪取生命是罪惡的行徑。人類的歷史前進到現(xiàn)在,將這么多行為放入法律中禁止他們做是有理由的。
“——你如果放棄了。我可以不把你送回霞多麗那里……我也可以需要一名普通的后勤!彼f,“親自動手殺人是不一樣的。這是沒有回頭路的。”
*
諸伏景光有些驚異于馬爾貝克所說的話。
——他表現(xiàn)得就好像是一個有同理心、三觀正常的好人。
但他在之前和自己的教官打探過馬爾貝克的事情。教官知道他現(xiàn)在的歸屬后也沒瞞著他,說了一些自己知道的事跡。
馬爾貝克在美國待過兩年,回到日本后中途還去英國過。他做出過相當大的功績,在年輕的代號成員中,只有琴酒比他更勝一籌。
——或許這是試探。
——又或許,馬爾貝克是真心這么想的,但他是組織的代號成員,是對boss唯命是從的忠實的下屬。他能在理解生命的重量的同時毫不猶豫地奪走它們。這只會顯得馬爾貝克更加可怕。
他做了個深呼吸。
——無論馬爾貝克是什么樣的人,他現(xiàn)在都不打算后退。
他的運氣不錯,至少第一次動手,他的目標不是完全無辜的人。
年輕的上司放開了手,而穿著帽衫的狙擊手透過瞄準鏡注視著自己的目標,手指發(fā)力。
“砰!”
第19章 file.019
綠川悠人第一次動手的結果……他成功射殺了石井,然后驚動了跟隨石井來的小弟們,并暴露了他和上辻的位置。
心態(tài)不夠穩(wěn)定的泥慘會小嘍啰抱頭鼠竄,有野心的卻已經立刻開始指揮別人準備反殺。
“你動態(tài)靶的成績應該也不錯……不過實戰(zhàn)和訓練是兩回事!鄙限y說,“況且這種情況本身也不適合狙擊手的發(fā)揮!
綠川有些緊張:“他們好像發(fā)現(xiàn)我們的位置了。”
“我知道。”上辻說,“收拾好東西!
綠川有些茫然地把狙擊槍背起來,上辻用腳在之前放置過支架的地方踢了兩下,抹去痕跡,然后拎住綠川的衣領,手臂發(fā)力——
“!”
綠川悠人被直接往高樓外向下扔的瞬間差點叫出了聲。
——暴露了還是怎么樣不對他沒有對我產生殺意我沒喊出聲——
腦海中閃過一連串的文字,然后他感覺腰部被猛然向上一扯。
馬爾貝克不知道什么時候往他的腰帶上掛了一根繩鉤。
他這會兒略有些狼狽地掛在高樓的外墻上。三秒之后,馬爾貝克也系著繩子跳下來,落到和他差不多的高度。
他們的背后是玻璃窗。
今天之前上辻就已經考察過附近的地形了。他從口袋里掏出早就準備好的玻璃刀,在窗子上快速劃出痕跡,然后腳抵著墻發(fā)力,以反作用力向外蕩出去小半個圓弧,在半空中蜷縮起來,手臂護住腦袋,合身撞向自己劃出的那一塊范圍。
綠川悠人:“……”
他的上司確實做好了萬全的準備,就是沒把自己的計劃告訴他。
……這讓馬爾貝克之前最后的勸阻又顯得真心了少許,也讓馬爾貝克的形象越發(fā)奇怪起來。
——這到底是怎么樣的一個人?
他一邊在馬爾貝克的指揮下勉強抓住繩子爬進樓內,一邊想。
*
綠川悠人看起來有些恍惚——不過想想他剛親自動手殺過人,上辻覺得情有可原——但這會兒不是恍惚的時候。
他們所在的這棟大樓是常年掛牌但沒有租出去的商業(yè)樓。他們先前在頂樓,現(xiàn)在降落到了6層內部。這邊的位置距離樓梯隔著兩道墻,如果運用得當,完全能對那些沒有防備的泥慘會成員實施突襲。
“冷靜下來了嗎?”上辻問,“沒冷靜下來就從那邊的換氣口爬到通風管道里去躲著,冷靜下來了就準備好——按照剛才那些人和我們之間的距離測算,泥慘會的人這會兒應該已經進入大樓了。”
諸伏景光在“穩(wěn)固綠川悠人的普通人人設”和“表現(xiàn)出足夠冷靜的危機應急狀態(tài)”中猶豫了一瞬,最后選擇了后者。
“抱歉!本G川悠人又做了一次深呼吸,“我應該做什么?”
——沒完全冷靜下來,但足夠清楚現(xiàn)在的形式所以克制住心情進入狀態(tài)。
上辻一邊點評一邊居然有點走神——雖然年初他在英國過得挺不順的,但搞不好神社的“小吉”是應在這里呢。
他把自己今天額外帶的一把手槍丟給綠川:“注意保護好自己!
——直接讓沒實戰(zhàn)過的新人應對包圍就算了。這種潛力好苗子還是珍惜一點吧。
他一邊說,一邊給自己的p226上了膛,悄無聲息地往外潛行出去。
諸伏景光:“……”
被保護了的感覺詭異地升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