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燥卻燥熱的空氣,密布著讓人煩躁的藥性氣味。
龐郁微微皺著眉,知曉迷香的效用轉(zhuǎn)淡,他的神智也清醒了幾分。
他傾耳細聽周遭的聲響。
安靜,周身連一點風吹草動的聲響都未無。
遠處,薰風帶來陣陣的打更聲,烏啼不聞。
龐郁只覺得周身的氣,并不流通,有股濃厚的藥味積累在四周,不知從何處傳來的。
因此,便知他已經(jīng)被轉(zhuǎn)移了地點,非一開始的馬車之上。
忽如輕步,有如鬼魅的腳步,從他的身后出現(xiàn),他一生起警覺,便有聲音,冷不防地伏低在他耳邊對他說了聲,"龐先生,剛才多有得罪了!"
龐郁微側(cè)了耳,他知曉,這說話者怕是闖入他府邸的其人之一,步伐又輕又穩(wěn),呼吸聲勻稱,中氣渾厚,是個身懷絕技的練家子。
龐郁忽地被解開了遮眼的衣帶,與身上的繩索。
突如見著光亮,他雙眼視線只剩下一片模糊。
他也不著急起身,或是看清楚來人是誰,難得沉住氣地閉起眼,細細地嗅著這藥味有何怪異之處?
他知曉這藥香非迷香,也非軟筋香,才睜開眼,毫不畏懼地細瞧身處的周身。
他起身走了幾步,竟身處在一方看似平凡卻雅致的大廳之中。
屏風擋住了前廳的景致,他便扭頭走向主位,細看這東道主之位的墻上正掛著虎虎生風,顏色鮮艷的繡畫。
那赤橙大虎伏在巨石上,蓄勢待發(fā),氣勢滂沱,這繡畫實在是精細極了,怕是出自于南方繡藝師傅的作品。
龐郁神情悠哉地細看繡畫,完全無視大廳的白虎方位上,正站了一排身材高大不凡的男人。
男人們雖身著燕服,可過于粗獷肢體與銳利的面容,是怎么打扮都掩蓋不了其真實身份。
在桑雪樓過招之時,龐郁便發(fā)現(xiàn)這些闖入府上的賊人,雖筋骨結實硬朗,身上卻有著難以讓人忽視的體味。
他們的武功身手,不似單打獨斗的江湖俠客,亦非江湖上的綠林草莽,更神似宮廷中訓練有素之人。目光毫無情緒,也足夠敏捷沉靜,出招的一招半式皆抱著勢在必得,玉石俱焚之勢。
好似天生就是被人密訓用來當作殺人工具的。
那一夜,足足十六個壯漢層層圍困他跟衛(wèi)矛,暗中更有數(shù)位高手在監(jiān)視著周邊。
既然這些死士既不是要用來殺他的,那自然就是為了活抓于他的。
在情急之下,龐郁只能把這些賊人引走,再來個請君入甕。
上了馬車之后,因迷藥,顯得神智昏昏沉沉地,可龐郁也不難猜出,在這天下三分的大地上,到底誰有本事指使這般這種訓練有素,有如兇煞神兵的珍貴死士,就為了圍捕他一人。
若不是富可敵國,便只能是位高權重的人。
排除大燕他知根知底的人事物,就只剩下南晉跟北周了。
南晉人身骨偏細致,少數(shù)雖粗實卻難以高大。且南晉人依水為生,天氣炎熱之下更向來喜好一日多次沐浴,難以會有神似那些壯漢身上的體味。北方苦寒且取水不易,幾十日至百日未曾沐浴是稀松平凡之事,加上喜食羊牛乳品,日日與牛馬羊相依作伴,身上的特殊體味,自是不論怎么短時間地以草灰或是香草清洗,都成了去不掉的身份印記。
想來這些死士本是想隱藏身份,誰知碰上他這種五官知覺靈巧之人,是失策了!
忽地,數(shù)著文武生員隨著一名虎背熊腰的老漢君進入屏風。
老漢君信步入廳,雙眼狹長卻有神,顴骨突出,潦草的眉與眉骨一樣引人注目。
老漢君立于龐郁三尺之遠之際,龐郁這才細細打量,見老漢君身高雖不足八尺,可骨骼結實強壯,實乃高大威武,氣勢有如干戈之下的戰(zhàn)馬蒼狼。
老漢君見龐郁如此閑定,只是不卑不亢,微微朝他示意,毫無唯喏。老漢君心中暗自敬佩,更是知曉自己找對了人,自是腳踩皮靴,昂首信步坐上虎畫之前的東道主之座。
兩人對視,些許剎那,老漢君這才展袖說道:"敝舍能迎來龐先生,真是蓬蓽生輝。來啊!招呼龐先生,上酒上菜。"
龐郁對這些禮遇不敢過分推辭,微微攏袖作揖,真氣閑神定地坐上白虎方位的客座。
幾回九轉(zhuǎn)樂曲,仙音妙妙,可聽的是老漢君興趣缺缺,連目光不全在這舞姬身上打轉(zhuǎn),私暗中竊視龐郁,心中暗念:孤何嘗有這般求人的時候。
老漢君實是局促不已。
旁邊候著的儒者見老漢君許久不作說,又不敢自作主張,只得近身恭敬地朝老漢君低語。
老漢君聽了儒者的提醒,他不耐煩地擺了擺手,這才讓歌舞樂師給全然撤下。
大廳上忽地就恢復了寧靜,只剩下剛送上的菜肴,正冒著熱氣。
白虎方位站著一排衛(wèi)士,青龍方位站著兩位儒者,兩位帶刀侍衛(wèi)。
老漢君這才手掌拍了拍膝蓋,微傾向白虎方位,招呼著龐郁用飯,"龐先生,寒舍的好酒好菜,還望你別嫌棄。盡管自便。
龐郁見這老漢君都琢摩了許久,依然不開口說明此意。
他其實可以繼續(xù)跟這老漢君周旋,可他已經(jīng)在燕都中失蹤兩三日了,若時間拖的太久,怕燕都之人會以為他龐郁要另奉新主,往大點說便是他龐郁要投敵叛國了。
若是有心之人在屠元桀的耳邊多嘴幾句,難保不會在大燕皇帝的心中種下疑心的種子,替他帶來難以預料的禍事。如此,可就白費了他的大半心思了。
"長者若有要求,不妨直語。龐某家中尚有要事,不能耽擱多日。"龐郁突如起身,朝老漢君微微行禮。
老漢君尚未開口,旁邊的儒者只能豁出去的,替老漢君拱手直語,"聞龐先生乃大燕第一的針砭圣手,一手枯骨生肉之術,猶華佗再世。此番,是想請龐先生替我家主人瞧上一瞧。"
老漢君這才微頷首,"老夫身有痼疾,用了藥也時好時壞,實在不堪其擾。這不,聽了先生的名號,這才...邀了先生過府相談一番。"
邀他相談?
龐郁微微一笑,絲毫沒有不悅之意。
這老者...可不像是北方前線傳聞般的:不降,則七步殺一馬一將,那般的嗜殺果斷,雷厲風行。
又可能,在病魔面前,不論是多么位高權重的人,都是心懷懼怕的吧!
龐郁直直迎上老漢君的雙眼。
第一眼,望以目察,觀五色乎。
正坐在大廳中的巍峨壯漢,盡管穿著華貴的燕服,他還是很篤定,在他眼前這個頗有威嚴的老男子,應是北周的皇帝,便是北方牧族的頭子,澹臺烜。
龐郁不語,亦不應,只信步而行地走近,這握有北周最高權力的威權者。
大周皇帝身邊的帶刀侍衛(wèi),本欲拔刀而止,卻被澹臺烜一眼神的打退,立于原地。
龐郁見這大周的皇帝的面容,本是高額寬廣,耳垂肥厚可見,一看就是長壽有福之相。
現(xiàn)今卻因病,顯得面色穢黃病青,細瞧之下,更是目黃可見,此乃陽明,更是瘀熱在里。
若稍微靠近他,便會聞到大周皇帝的身上,有股似雞蛋同魚腥一同發(fā)臭的氣味。
肝濕熱疫毒患者,一旦現(xiàn)了此種肝臭味,若不善治調(diào)養(yǎng),怕是沒多少好日子,便會一命歸西。
突如一悟,龐郁才恰巧憶起在鳳翔時,有北邦商人在鳳翔府中大力的收購熊膽。
熊膽本就是瀉熱、苦寒、涼心平肝,清熱解毒、止痙、明目之良藥。
細思之下,這北周商人收購熊膽的最大主因,怕是為了這位老汗君的病。
老汗君見龐郁沉默,絲毫沒有任何表示,心中也暗自拿捏不定這眼前人究竟是何種脾性,他征戰(zhàn)多年,在生死關頭上早有無數(shù)次都是豁出命來。
眼下,他確實是有著不可病亡的理由。
礙于北方草原尊嚴,老汗君收起剛才釋出的善意,斂眉威容,一代天驕的風范,油然而生,"龐先生若是愿意相助老夫,必有重謝。"
"可倘若龐先生心懷芥蒂,心有顧忌,那么老夫也是能夠體諒。只不過...就得勞煩龐先生與老夫多待上幾日。"
老汗君的話,沒有說完。自是清楚,若是身為龐家人的龐郁不愿醫(yī)治他,為了他們一行人順利的回到大周,他定然不可能放了龐郁回大燕。
反之,只要回到了大周,他們大周的勇士自是有無限種可能,能逼得龐郁盡心的侍奉、醫(yī)治他,也不急著這一時半刻,他這命還有隨行的靈丹妙藥給吊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