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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羽小說 > 歷史軍事 > 傷寒 > 第五十四章遺香物芳
  從拜師禮完成的那天起,龐大人就讓老吳送來一小箱的書,讓她在入朝夏齋之前,必須把這些書看完,并且每叁日需交上一紙心得給龐大人。

  她還以為會是什么博大精深的詩詞文章,未曾想到,這一箱的書均是山海經(jīng)神鬼異志類的小說,與山水地志的畫書,邊讀文邊賞畫,龐大人果真雅齋。

  老吳曾經(jīng)詢問龐郁,需不需要請個宮里的教養(yǎng)姑姑過來府中,指導(dǎo)九姑娘。

  龐郁只隨口提及,"別了,野放的孩子才會靈光。比起叁從四德跟女子宮儀,還是讓小九把那些山水志跟志怪小說看完,才最要緊。"

  但梁予馥是個憂思甚重的性子,憶起拜師禮的種種一切,又想起自己已然入了龐大人府冊。

  自知不該記著過往的一切種種,她必須早些習(xí)慣現(xiàn)今身為桑雪樓九姑娘的身份。

  而梁予馥的過往,就算暫時丟不了,她也只能先藏到無人知曉的最深處。

  殊不知,就在她提筆打算書寫這叁日的讀閱心得之時,竟是發(fā)現(xiàn)自己連龐藺芷這叁個字,是怎么寫的都不知曉。

  她只能著急的去找了大師哥槐實,請他教導(dǎo)學(xué)會書寫自己的名字。

  細想之下,再過些時日,她便會與師哥們一同入朝夏齋習(xí)醫(yī),待那時,她也不能連字都寫不好,事事都找大師哥求救吧!

  午后,她拿了大師哥槐實替她寫的練字紙張,回稚春堂的閣樓中,準(zhǔn)備跟著描寫時,才發(fā)現(xiàn)她這新名字的筆畫也太多了吧? 這龐姓,中間居然還藏著及其難寫的龍字。

  習(xí)字了一整天,她寫到手都忍不住發(fā)抖了,才忍不住起身走走,見黃昏的昏鴉啼叫,婆子也上了閣樓在稚春堂的各處點了艾草香。

  她的閣樓里,椅上、地上滿都是被她隨手放置的習(xí)字紙張,還有幾張被吹卷了起來。

  她怕等會若是點了燭火跟蚊香,這滿地的紙張可就有火融畢方之險。

  梁予馥才一張張的重新揀了幾來,見紙上的龐藺芷叁個字還是一如往常的丑,實在有些氣餒。

  她這般笨拙,連字都寫不好,認(rèn)不全,該怎么才好。

  一時之間,梁予馥端在地上,看著寫滿龐藺芷的絹紙,也有些沮喪。

  她只是個無依無靠的孤女,真的能成為龐府的九姑娘嗎?

  她以前只會寫梁字,尚不知自己從前的全名該如何寫,只是能認(rèn)得出來罷了。

  看這著全新的名字,她突然在想...那么她以前的名字該怎么寫呢?

  梁予馥努力想憶起梁予馥這叁個字...

  后來,她持筆的筆尖停頓,只能依著記憶寫下梁字。

  但她總覺得自己寫出來的梁字,有種說不出來的怪異,好像哪邊錯了。

  "這梁字,少了兩點。"

  忽地,門口迎入,置桌前的聲音驚了她。

  她便驚訝的捂住紙上的字,才沖沖一抬頭,便才發(fā)現(xiàn)龐大人就站在她的眼前,直盯著她紙上的字,竟然不知何時,他靜悄悄的進來了。

  梁予馥心虛的把手掌捂著的紙,以書本遮住,才起身作揖,"大人。"

  龐郁微偏頭,詫然一問,"大人?"

  龐郁今日身著家居服,想必是剛從惠民藥局歸家,回府換了衣服,才過來的。

  梁予馥聽見龐大人驚訝的語調(diào),她頓時想咬掉自己的舌頭。

  她本不該再喊他大人的,誰知卻是積習(xí)難改,又心急自己該交的功課,是一字都還未寫出,自是焦慮。

  她著急的微微咬著唇,重新行作揖之禮,"忍冬,拜見師父。"

  "沒有責(zé)怪你的意思,不需緊張。"龐郁見她這般緊張,只是背過身,嘆了口氣,怕這小姑娘莫不是跟著吳槐在外邊,喊他大人喊習(xí)慣了?

  他在她屋里隨便轉(zhuǎn)了一下,隨處看看,生怕老吳對姑娘家的飾品衣物,亦或是鍾愛之物,難免出了紕漏,"若屋里還有缺,便告訴老吳,讓他給你添上。"

  見龐大人待她如此大方,梁予馥還是不敢放肆,只得更謹(jǐn)慎的答諾:"這里挺好的,謝師父關(guān)心。"

  龐郁剛才瞧見,她那張以書本壓著的紙,更是懷疑她是想家了,且陷入棄我或留我的掙扎中。

  畢竟有過苦難經(jīng)歷的孩子,自是會比爹媽護著長大的孩子,多幾分謹(jǐn)慎跟掙扎,他能理解。

  龐郁關(guān)心地問:"你剛才在練字?"

  龐大人的提問,讓梁予馥忐忑的不知該如何作答。

  她總不能說,她已經(jīng)占了龐藺芷的好處,還念著梁予馥的過往,正憶著梁字該怎么寫呢!

  若是這般,龐大人莫不是會認(rèn)為,她是個不知滿足的白眼狼?

  一時之間,梁予馥坐立難安的不知如何回答。

  她的沉默,讓龐郁有些擔(dān)憂。畢竟這是第一次見她如此沉默,沒有以前幾次見面的能言善道,自然是生憂這小姑娘,是不是還不習(xí)慣在桑雪樓習(xí)醫(yī)的日子。

  龐郁走到她的桌案前,把書底下的紙拿了出來,拾起她剛放下的筆,微微沾墨,便幫她寫的梁字給加上了兩點。

  又在其他干凈的紙張上,仔仔細細,諾諾重重的重新寫字。

  梁予馥見龐大人在紙上行云流水,筆勢游云驚龍。

  她在心里微微驚嘆,難為龐大人出生于武將氏族,卻能寫上一手好字。

  梁予馥正細細欣賞龐大人的雅舉之姿時。

  龐郁不疾不徐沾墨續(xù)寫,淺語垂眸,"予馥,你父母給你的名字,其實很美。寓意贈予他人美好的香氣,是個很美很好的思想意境。"

  他自顧自說:"遺香必物芳,志潔從德善。你不該忘記,也不用逼自己忘記。"

  龐郁放下筆,他雙眸炯炯有神,又盈若溫柔秋水,才對她言說,"予馥,人要拋下舊有是很困難的。"

  "予你新名及號,是希望你從此莫要膽顫心驚,將來能專心致念的習(xí)醫(yī)。并不是讓你完全否決掉過往,甚至是拋棄掉舊有。"

  龐郁雙手安舒穩(wěn)重的置于前,"人人都有人所未知,亦或是不敢承認(rèn)的過去,丑陋的,不堪的,狼狽的,從前無法與之人道的。"

  "既是想習(xí)醫(yī),必然知曉,人若是厭惡舊有,只嫌棄著淤積于身體各處的氣結(jié),而不想著疏解這些病癥氣結(jié),又能如何呢?"

  "若無昨日之思,何來今日之我。若無今日之過,何來明日之想。亦如若無梁予馥,又何來龐藺芷?又從何生愿?"說這話時,龐郁雙手舒了舒寬袖,眼神倘若顧自望著遙不可及的殘霞舒影。

  待梁予馥瞧清楚龐大人寫的字,聽清楚他說的話,除了怔然在當(dāng)下,那顆藏于無人可訴說,無人可窺探的心酸,頓時流露出來,一陣盈羸脆弱。

  龐大人的話實在讓人發(fā)聾振聵,更是讓她心生觸動,心口有處如鐘錘相擊般,猛然發(fā)音。

  是呀!龐大人本就是寬容之人,否則又哪里會問她,是否需把舊姓附加于新名之上。

  再者,她這般糾結(jié)自己是梁予馥還是龐藺芷,又有何用呢?

  猶如龐大人所言,若無梁予馥的心性,又何能得來龐藺芷的身份。

  不管是舊有的梁予馥是否不堪,亦或是當(dāng)下的龐藺芷,都是她自己呀!

  她該好好珍藏起來,而非恨不得把梁予馥給埋葬起來,避之唯恐不及。

  "謝大人點醒,予馥知曉了。"

  梁予馥用盡氣力了,才忍住淚,只是淚中帶笑,朝龐郁俏皮的欠身。

  龐郁知曉這孩子會逐漸長大,漸漸成了芳菲少女。他曾經(jīng)聽見龐府中的姑嫂閑聊,說姑娘家越長越大,這心思便越是細膩,會百般憂思重,旁人難以捉摸。

  在教養(yǎng)女徒的為師之道,他也只能邊走邊學(xué)。

  忽見她如荷純麗的笑容,龐郁避嫌似的輕咳,從身后拿出一迭他已經(jīng)以朱砂批過的病單,囑咐道:"這是你在十里營替我記錄的病單文錄,我批好了,錯字措辭你都得好好重新梳理學(xué)習(xí)過。"

  梁予馥雙手接過龐大人遞給她文冊,她看著他的眼神,雙眼出奇的潤澤發(fā)亮,鐘情之言難以訴說,"謝謝大人,忍冬定不會辜負師父的一番苦心的。"

  龐郁聽見她前言喊他大人,后言又喊他師父,這無可奈何的表情,讓梁予馥俏皮的回了句,"沒有以前的龐大人,自然沒有現(xiàn)在的師父?倸w,不管是大人還是師父,你在我心里都是恩重如山的。"

  畢竟師如父,徒為女。她實在難以挑戰(zhàn)存在世俗的人倫禮法,但在自己心里,她還是貪心地想保留能喊他大人的一點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