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筠陪了俞遙幾天,就準備回去了。她們夫妻兩幫小兒子帶著孩子,這幾天她們不在,那孩子就交給保姆帶著,結(jié)果生病了,楊筠和她家老頭子都不放心。再加上楊筠自己這幾天太過激動,身體也有點不好,她常用的醫(yī)生又不在這邊,所以俞遙直接讓她們回去。
楊筠愧疚的拉著俞遙的手,“等孩子病好了,我們再來看你,多陪你一段時間!
俞遙笑著說:“不需要,您老人家還是趕緊養(yǎng)養(yǎng)身體吧,別奔波勞累了,要是想我,我跟你視頻聊天就行了,現(xiàn)在這視頻聊天技術(shù),簡直就是身臨其境,我覺得這樣就挺好的!
楊筠奶奶癟嘴:“你是不是嫌棄我老了?”
不得了,都是奶奶了,癟起嘴還像她幼兒園認識的那個小伙伴一樣。有人說女人不管多大在愛人面前都是小孩子,但俞遙覺得,這話用在好朋友身上也是一樣,看楊筠現(xiàn)在,活脫脫還是個撒嬌少女。
俞遙毫不掩飾的露出嫌棄的神色,嘴里卻說:“哪能啊,我都不嫌棄老江,怎么可能嫌棄我家阿筠筠呢!”
楊筠登機前還不舍的望著俞遙,“要是你能去我家做客就好了!
這是不行的,因為俞遙有半年的觀察期,這半年里她并不能出國。
“行,等我能出國了,就去你家看你!庇徇b這么說,楊筠才開心了些,被她家老頭子招呼著走的時候,還不舍的一步一回頭看她,好像再也見不到了似得。俞遙望著好朋友走遠,心想楊筠也許是想到了多年前她消失那天。
她出門去買菜前不久,接到過楊筠的一個電話,兩人約好去看新上映一個電影,順便逛街,和以前很多次一樣,但那次她就此失蹤。她失蹤這四十年,除了江仲林,楊筠也承受了許多痛苦,哪怕沒有時時刻刻的念著她,可只要想起她,心里肯定不會好過。
就像一根刺一樣,扎在心里。
“等我去看你!”俞遙忽然大喊?吹侥沁厳铙蘩夏棠桃脖钠饋恚昧]手,好像很高興的樣子。
俞遙自穿越后第一次感到慶幸,還好,還好只有四十年,還好江仲林和楊筠都還在,她這輩子還有機會看到他們,要是穿越的時光更久,她都不敢想,到那時候所有認識的人都變成永遠懷抱遺憾的一抔黃土,連最后一面都見不到,會是怎么樣的情形。
“我們先去一個地方!苯倭謱④囬_離機場。
“去哪?”俞遙懷疑的看著他。他總不會也像楊筠那樣帶她到處去回顧青春吧?
事實證明江仲林沒有那樣的情懷,他先去花店買了白菊。俞遙明白了,于是沉默下來。
他去的不是墓園,是海市內(nèi)的英烈紀念碑。因為不是什么特殊的日子,紀念碑附近沒有幾個人,俞遙站在紀念碑前,江仲林將白菊遞給她,說:“岳父沒有設(shè)墓碑,他的骨灰就葬在這后面。”
俞遙面無表情的看著巨大的紀念碑,遲遲沒有把手里的白菊放上去。
“你消失第七年,他在一起追捕犯人行動中犧牲,他的同事將他最后留下的話帶給了我。”
“‘我這一生沒有做過一件惡事,終生都為了理想和正義奮斗,所有人都說我是一個好警察,可我卻不為此感到驕傲,反而十分愧疚,因為為了成為這樣一個好警察,我沒能當一個好丈夫好父親,所以這輩子妻離子散,都是報應(yīng)。我死后,不和妻女合葬,她們可能不愿見我!@是他留下的話!苯倭终f。
俞遙動了動唇,她想諷刺一句,這個男人還挺有自知之明,但看著冰冷的石碑,卻沒能說出口。
她還記得自己小時候,和父親的關(guān)系很好,她在讀幼兒園的時候,常常很自豪的告訴所有的小伙伴,爸爸是個大英雄,他雖然不經(jīng)常在家,偶爾趕不上她的家長會和生日,但她的媽媽說,爸爸像超人一樣正在拯救遇到困難的人,所以她原諒了總是很忙很忙的爸爸。
后來,她慢慢長大,知道爸爸并不是什么厲害的超人,他在外面做的,大多是些不值得夸耀的瑣事,東家吵架西家丟了東西,他都要管,當他脫下那身警服,回到家,他仍然不能安心做他們家的支柱,鄰里有任何事,他都熱心幫忙,把自己的家扔在一邊。
俞遙第一次對這個父親感到不滿,是讀小學(xué)時,她看著父親去幫一個毫無關(guān)系的鄰居搬煤氣罐,而他們家正好也需要換煤氣罐,是她瘦弱的母親一點點滿頭大汗扛上樓的。她那時想,爸爸是看不到她們也需要他嗎?
這只是件小事,可是小事越積越多,終究爆發(fā)了。那一個爆發(fā)的點就是母親的死。
俞遙剛上初中的時候,母親懷了二胎,父親很高興,待在家里的時間多了些。俞遙住校,每周只能回來一次,每回回來她都坐在母親身邊看她的肚子,她很期待母親肚子里的弟弟出生。
預(yù)產(chǎn)期將近那幾天,俞遙很擔心,但父親說他會請假幾天待在家里專心照顧母親?墒墙Y(jié)果呢?結(jié)果周末俞遙放假回家,高興的打開門,第一眼看到的是母親的尸體。
她已經(jīng)死了一天了。鮮血浸透了她半個身體,長長的紅色拖痕從廁所一直到客廳。俞遙幾乎能想象得到,她是怎么在廁所里不小心摔倒,忍著疼痛掙扎著爬出來,想到客廳里打電話求救。然而她的身體并不好,或許是摔得太狠,力竭后沒能打出去那個求救電話,就在這里悄無聲息的死去了。
俞遙手臂里的書包和鑰匙一起摔在地上,她撲過去,觸到了母親冰冷的尸體,摸到了她毫無動靜的大肚子。她瘋了一樣的喊她,可是她不會給她任何反應(yīng)了,不會溫柔的笑,不會喊她寶貝女兒。她赤紅著眼睛在沙發(fā)縫隙里找到了母親的手機,撥打父親電話。
那邊沒人接,她哭著打了三次,那邊才接通,傳出父親的聲音。
“你在哪?”俞遙咬牙切齒的問他。
電話那邊的父親聲音疲憊,背景音一片嘈雜。他說:“怎么了?你回家了?我這邊有突發(fā)事件需要出警,我晚上就回……”
俞遙打斷他,幾乎是撕裂嗓子的喊出來,“你不是說要在家照顧媽的嗎?你不是說你會在家的嗎?!”
電話那邊的人終于察覺到不對,問她:“怎么了,你媽怎么了,她是不是發(fā)動了?你先聯(lián)系你外婆,我馬上、我馬上就……”
俞遙掛掉了電話。她再也不想聽這個男人說任何一句話,這個騙子!這個害死了母親和弟弟的騙子!
后來,她打了電話給奶奶,大舅舅過來處理尸體。母親是昏迷后失血過多死的,肚子里的男嬰是活生生憋死的。那個男人回來后,跪地大哭,她就那么冷漠的看著他哭,沒有喊他一聲爸爸。
之后那么多年,她再沒喊過他一句爸爸,她開始故意氣他,不聽他的話,他不喜歡什么她就去做什么,恨不得他死。
現(xiàn)在好了,他真的死了。
俞遙并不想哭,她的情緒很復(fù)雜,無法言說。
忽然起了風(fēng),將兩旁的樹吹得沙沙作響。俞遙終究走上前,把那束白菊輕輕放到了碑前,開口說:“你這輩子都忙著到處當英雄,最后也是為了當英雄死的,也算完成人生理想了,求仁得仁,我不評價,希望你最后沒有后悔!
他是個好人,她知道,可就算他死了,她也不會跟他和解,這里她以后也不會再來。
他們各自堅持自己的,都不后悔。
接下來的目的地是墓園,距離紀念碑有一段很長的距離。車里還有很多白菊,雖然江仲林沒說,但俞遙差不多猜到他是帶她去看誰的,所以她主動將那些白菊抱在了懷里。
最開始看到的,是江仲林的父母合葬墓。俞遙為他們獻了花,喊了爸媽,拜過三拜。江仲林的父母是一對開明的父母,有著高級知識分子特有的氣質(zhì),特別是江母,對她很好。
還有外婆的墓,外婆是俞遙除了母親之外最喜歡的長輩,在母親死后的那段時間,她不想留在家里,就去外婆那里住了半年,如果不是因為舅舅舅媽有意見,她可能會陪外婆久一些。在她上高中時,外婆病死了。
旁邊是母親的墓和……她自己的墓。
江仲林靜靜看她走過一個個親人的墓碑,最后將眼神停在她自己的墓碑上。
他說:“岳母和外婆的墓,是老墓園搬遷時岳父移到這里來的,你的墓,是你失蹤五年后,岳父給你造的!
那人給她立墓碑,他卻把她的尋人消息掛到四十年后。
“我看著這個墓碑,覺得怪怪的!庇徇b擦了擦眼淚,聲音盡可能輕松。
“嗯,今天過來,除了讓你看看親人們,還要把這個墓碑先拆了!苯倭终f。
俞遙隨口說:“干脆留著吧,反正以后用得著!
江仲林看她像在看說話沒遮攔的小孩子,神情很嚴肅,語氣還有點責(zé)備,“不能胡說。”
俞遙:“……”她想了下要是年輕的江仲林會是什么反應(yīng),肯定是皺著眉輕聲‘不能這么說!呐律鷼庖彩擒浘d綿的,還一逗就笑,一點威懾力都沒有。
很好,年紀大了,江仲林確實硬茬了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