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丹輕笑一聲走了過去, 瞧住她道：“孟婆姐姐等我作甚？可是做了什么虧心事, 如今事發(fā)了, 等著正主來, 殺人滅口？”
孟婆眼尾挑起, 她額前的黑發(fā)被風(fēng)微微吹開, 屬于神明的威壓一瞬間壓的過來, 她嘴唇殷紅，露出一抹冷笑：“你以為我殺不了你嗎？”
書丹輕笑一聲：“殺不了，若是死也是死肉身, 姐姐不是知道嗎？”
孟婆的確比她強(qiáng)，但是她不屬于這個世界，她想避開的時候可以舍棄這具肉身。
而且談話必須要有氣勢, 你可以打不過, 但你得讓人覺得你有底牌。
孟婆瞇眼瞧了她許久：“到了如今，我依舊看不出你的來路�！�
“我也看不出你來路�！睍ふf。
孟婆眼皮動了一下, 她的手纖細(xì)而修長, 比一般女子的要大一些, 節(jié)骨分明同樣是漂亮, 書丹一看就覺得她的手力很大。
她緩緩地躬身捻起一株曼珠沙華, 垂著眼神情緩了下來。
有暖白鬼燈在她身旁或遠(yuǎn)或近漂浮, 她動作很慢，腔調(diào)依舊是特殊而緩：“我呀……”
她尾音悠長，仿佛是記憶遙遠(yuǎn)得需要漫長的時間來回憶。
“已經(jīng)忘記是多久了, 我在這世上存在了很久很久, 萬年前我已到了天人五衰，而后我見到了離淵。”
聽到了離淵的名字，書丹立刻認(rèn)真了起來。
“他與你一樣，我看不清他來路，但我知道，這個人可以救我。”
“你若是去人間看上一看便是知曉，到處是戰(zhàn)亂，到處是別離，到處是妖魔，天上的神早已管不過來，他們事態(tài)放任著自由享樂，所以必須要由人來頂。萬年前的地府可不似這般安樂，是離淵來了之后才穩(wěn)了下來。
離淵比其他的神做得多得多。
怪不得人類與天神，也怪不得妖魔與鬼怪，只不過是這個世界已經(jīng)老了，老到即將崩塌，老到?jīng)]有力量運(yùn)行法則，若是無人維護(hù)秩序，死是早晚�！�
書丹眼眸微挑：“所以你選擇了離淵？”
孟婆那雙全黑的眼眸緩緩閉上：“我也是沒辦法，我已然衰弱至此，沒法子支撐這個世界了。
此世界如此混亂皆因我而起，我掌管此世界，但我有心，我是世界的法則，可有心的神明怎么可能當(dāng)好法則呢？
優(yōu)柔寡斷，為情所困，憐憫仁慈，法則若是有這樣的的情緒，世界便要大亂。
相傳有個世界，有仙斬了三尸，摒棄七情六欲才成了天道，但我生來便是這個世界最強(qiáng)的神，所有的擔(dān)子皆由我來扛，法則由我書寫，天地由我運(yùn)轉(zhuǎn)，但我無力承擔(dān)。
我老了。
我早已知曉自己的缺陷，也曾找過其他人，須彌山的佛為了至善而生出了天龍八部，他也很好，但是他的力量太弱，無法支撐這個世界，直到我遇見了離淵�！�
孟婆笑了一聲，眼睛看著書丹：“你與他有果業(yè)，我初見你時便已說過。我當(dāng)時在世界的盡頭冥想，卻不想等來了他，他來時乃是混沌魂魄一個，但他的力量甚至比我更甚，我聽他喃喃自語，他說要讓一個人長生，他念著你的名字�！�
書丹手指動了動，像是被什么觸動一般，突然插了話：“可否與我說說他怎么來的，你可知他的來路？”
書丹一直在找他的來路，上個世界、上上個世界用了兩輩子也沒有找到，這個世界直接與天道對話，也許可以找到線索。
孟婆緩緩搖了搖頭：“我只知道你和他都是從比我這個世界更強(qiáng)大的世界來的，你在我的世界已然堪比神明，他更甚，我甚至摸不見他的底，但他渾渾噩噩在世界間游蕩著，被各個世界接納或是排斥或是令法則懼怕，我接納他也是冒險，若是其他世界，他若是隱藏力量，也會有察覺不到他的，但是這樣強(qiáng)大的靈魂，像我這樣的世界，便無人可比之更強(qiáng)，我也不能。
我接納他，是希望他能成為這個世界的天道，恰巧他以心與晉江交換了東西，接著他擔(dān)任冥王之職位，我便任孟婆之職觀察培養(yǎng)他。
但是你來了，我早知道你要來�！�
難怪有人傳言說離淵是下一任天道。
書丹眼瞼動了動：“他交換了什么？”
孟婆笑了笑，她這個笑甚至顯出一絲慈藹，她身后突然響起一聲輕笑——
“他交換了執(zhí)掌生死的權(quán)利，以及你的壽命，望你長生——”
書丹偏頭一看，只見晉江往一片曼珠沙華中走了過來，他嘻嘻笑道：“你又不在此世界，要你長生真可難死我了，若不是我與孟婆有交情，才不干這等蠢事�！�
“拉你過來已然費(fèi)了大勁，你還帶了個嘰嘰喳喳的女孩子，天天告訴我她叫莉莉絲，天上的鳥兒也沒她煩。若不是我萬年前偷了孟婆的湯還剩了一點(diǎn)喂你喝了，指不定你早就開始興風(fēng)作浪。”
晉江萬年前偷了孟婆的湯，從此后便欠了孟婆一個人情，晉江本是不屬于此世界，他也是四處游蕩，有什么買賣做什么買賣，不過這樁買賣做了太久，離淵的心固然強(qiáng)大，可為他辦不少事，但風(fēng)險也同樣的高，他得先時時刻刻盯住那心。
本來心在右岸活的好好的，心與身因?yàn)槠跫s不可相見，但書丹一來，便有了交集點(diǎn)，離淵的身體不斷的產(chǎn)生情緒，情緒越來越多，心越來越弱，后來終于不可抑制的回到了離淵身上。
孟婆安靜的看著書丹，緩緩出聲：“若是你和他脫離這個世界，我與晉江也無法阻止，但世界已然搖搖欲墜，若是你二人走了，在沒有找尋到、培養(yǎng)成其他的神來支撐，這世界便是死了�！�
書丹眼眸微動，她輕輕笑了起來：“姐姐這是要我們多留一會呀�！�
“如你所愿罷�！�
……
并非完全出于同情，像這樣的世界無數(shù)，書丹自己所在的世界也是如此，即將崩壞，孟婆說到底也是與她一樣。
更重要的是，在這個世界可以和離淵在一起很久，可以慢慢探清他的來路。長生？這個世界的天道也會衰亡，憑什么長生？只不過她可以跳出規(guī)則之外罷了，人也好，世界也罷，總是有衰亡的那一天。
只不過明明懂得這個道理，還是忍不住掙扎著、尋著新生，也許不是衰亡而是鳳凰涅槃呢？說不定。
在這個世界的確可以活很久，法則對她寬容至極，她甚至在這個世界也接了幾個愿力契約的大單。
她那個世界比這個世界高等，而且時間流速不同，這里一萬年，或許在那兒不過一眨眼，但她在這里真的是真真切切活了一萬年。
正如上個世界，她的肉體死亡，她在虛空中望見他啞聲哭泣，喃喃自語——
“愿您萬歲萬歲萬萬歲�！�
真是如了他的愿。
我可愛的夫君，不要再這么傻。
離淵來到這個世界后，先混混沌沌與晉江做了交易，而后立刻念著書丹的名字刻下了愿望。
并非失去心而想要你來，而是我想見你。
這一世正如離淵所愿，兩人果真是長相守，書丹也活了很久很久，比離淵還久。
很久以后，孟婆終于找到了接班人，世界終于開始新生，而離淵的肉體乃是孟婆而制，孟婆壽終正寢，那具肉體也差不多到了頭。
孟婆臨死前神情安詳，她握在書丹的手，細(xì)聲呢喃——
“我綁了你們夠久了，這些年我也在研究離淵的來路，雖說無果，但你可記得你我初次相見，我曾與你說過，你二人早有牽扯——所有的相遇與深情并非無緣無故，總是有個源頭，他或許靈魂深處有著印記，但他魂魄混混沌沌，總是不記得，但你意識清明……愿你二人長長久久，生生世世恩愛甜蜜，我沒什么幫得上忙的了，唯有此祝愿。”
孟婆一直更喜歡離淵的心，她總是充滿憐憫，甚至并沒有阻止書丹做任何事。
孟婆話畢便隕落衰亡，書丹垂眼吻了吻她手背，誠心輕呢：“愿您安息，慈悲的神�！�
不久后離淵也開始衰亡，他知曉天命，知自身大限將至，便辭去冥王之職位，整日與書丹相守。
這一世兩人去了更遠(yuǎn)的地方，上窮碧落下黃泉，天之極南地之極北，秀麗江山大好蒼河，一望無際的云海和世界的盡頭。
人間紅塵煙火，天上宮闕皓月，他們擁有比常人更長的壽命，更久的時間，更多的相依。
“前方便是忘川陽河了，那日你便從此河飄流而下�！彪x淵牽住書丹的手，他望進(jìn)書丹的眼里，神情溫柔，“而后，我便接住了你。”
遙遠(yuǎn)的從前，凡人忌諱的黑林，如今也綠樹成蔭生機(jī)勃勃，藍(lán)色的樁冥甚至開來了人間，在人間的陽光下，美麗得如夢如幻。
書丹的反握住離淵的手，他的手又變得冰冷，他冰藍(lán)色的雙眼越來越淺，皮膚白得幾近透明，已經(jīng)可見孟婆死前之癥了。
書丹踮腳吻了吻他下巴，又親昵的蹭了蹭他，輕輕的在他耳邊說話：“離淵，不要害怕，無論你在哪里，我會找到你。不要不安，無論你變成什么樣子，我都喜歡你。最喜歡你了。”
離淵眼睛彎了起來，他笑著用額頭與高挺的鼻梁蹭蹭書丹柔軟的耳垂和白皙的臉頰，開心的笑，輕聲的呢喃：“我亦如此，無論在哪里，無論你變成什么，我會找到你，會一眼認(rèn)出你，我的心肝寶貝書丹兒，我最愛你了�！�
書丹想環(huán)著他撫摸他冰涼的白發(fā)，但她的指尖觸碰過去，卻碰了個空。
她手指微顫，抬眼望見離淵眼眸溫柔垂下，整個人在柔和的光暈里，如世間吟唱幻想出的降世神明，虛無縹緲，美麗高貴，溫柔的神。
書丹的手指穿過他的身體，徒勞地劃過一片虛無，他的的睫毛長長的，漸漸變得透明。
如風(fēng)火忽的灌來，世間喧鬧的聲音瞬間灌進(jìn)耳膜，宛如電磁金屬尖利的切割腦海，緊接著瞬間失聰，世界剎那間靜了下來，耳中唯有聽見他的聲音。
輕柔的安撫。
“別怕�！�
天際有風(fēng)涌了過來，萬千樁冥細(xì)細(xì)的響，橙黃的光縈繞在她身旁，如冥界靈碟的翅膀滑過漏下的金粉，如陰間華美的朱雀鬼燈摧枯拉朽分解成光。
黑林外邊傳來的屬于陽世凡人的腳步與少年清脆的嗓音——
“我娘親說，很久很久以前，黑林是一片死地，人間妖魔橫行出，百鬼夜行，天下生靈涂炭�！�
“村里有強(qiáng)大的祭司在山里遇見一位美麗的神女，神女不忍世間生靈受苦，那日陰年陰月陰日，祭司便含淚送神女祭冥王�！�
“冥王得之喜愛不已，便如神女之愿勒令百鬼回歸，便整頓世間妖魔，而后妖邪少有出現(xiàn)在人間，被妖魔蠱惑的大人們醒了過來，戰(zhàn)亂越來越少，神明不再發(fā)怒，天災(zāi)減少，世界越來越好�！�
“那……神女是什么樣子呢？”
“我娘親說很美很美，比村里的最好看的小花還美……我也沒見過，我也想看美麗的神女�！�
“看！樁冥花中有神女！”
“哪里？哪里？我沒有看見，看錯了吧？”
“咦？剛剛就在這里！我看見了！美麗的神女！”
少年匆忙跑了過去左右尋找，樁冥花細(xì)細(xì)的響，在風(fēng)中連綿不斷的搖擺細(xì)吟。
少年躬身下去，仔細(xì)看住其中一株樁冥，他喃喃奇道：“今日已是午后，又沒下雨，怎會大晴天的樁冥花上怎會有如此透明的露珠？”
“我娘親說，樁冥花不沾凡間的水，若是有露珠滲進(jìn)藍(lán)色的花蕊�！�
“那便是神女的淚�！�
“那一定是美好的淚吧，廟宇里供奉的冥王與神女相依相愛，祝福著人間男女的姻緣�！�
“人間也在祝福他們�！�
“愿�！�
“愿�！�
【世界四·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