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忱是在萊恩背上醒來的,管家蟲正在全速奔跑,肩背卻平穩(wěn)極了。
他四下望了望,k-380號荒星此刻依然是黑夜,狂風裹挾著沙土打在小雄蟲細嫩的臉蛋上,帶來細微的痛感。
萊恩察覺到他的動作,欣喜道:“少爺,您醒了?”
陸忱問:“葉澤呢?還有陸聞,不是說好了我們一起走嗎?”
他在萊恩的背上不敢太大幅度地扭動,只好拼命轉(zhuǎn)著脖子去看身后,但怎么也找不到另外兩只軍雌的身影。
萊恩吐出一口沙土,告罪道:“對不住少爺,為了讓您安心撤退,剛才著陸時我們將您捏暈了!
陸忱嘆了口氣,心說怪不得我脖子后面這么疼。
他皺眉道:“葉澤呢?他們跟星匪對上了嗎?”
萊恩搖了搖頭,自從分頭行動后那邊就沒有過動靜,他確實對后輩們的戰(zhàn)況并不知情。
管家蟲一邊奔跑一邊拿出通訊器更新了坐標,背上坐著小雄蟲時他沒法展翅,只能靠雙腿趕路,但畢竟曾是久經(jīng)訓練的準將,跑速竟也沒比飛行慢多少。
陸忱自知在當前的形勢中自己確實幫不上忙,只能力求不要添亂,于是安安分分地蹲在萊恩背上,垂眸看了眼被他拎在手上的堂弟陸懷。
此時此刻,陸懷的樣子凄慘極了,他狼狽地緊緊抱著萊恩的手臂,眼淚鼻涕糊了一臉,卻再也不敢對陸忱大肆辱罵,只能安靜如雞地扮演一個掛件,全心全意祈禱自己能依靠主仆二蟲順利脫險。
能見度越來越低,陸忱將臉埋在萊恩堅實可靠的背上,讓視覺暫時下線,側(cè)耳去聽周遭的一切。
風聲在耳畔呼嘯,細小的沙礫打在軍雌戰(zhàn)士的防護服上,發(fā)出無規(guī)則的沙沙聲,就連腳尖陷入沙土的聲音也清晰可聞。
更遠處似乎有穴居生物在窸窸窣窣地活動,它們生著綠幽幽的眼睛,尖利的趾爪在磨到光亮的石塊上緩緩移動。
沙丘背后升起一顆恒星,黯淡的光線經(jīng)過濾網(wǎng)似的沙暴被篩落在廣袤無際的大地上,依稀能看見幾道身影在相互纏斗。
遠在數(shù)星里外的景象清晰地映照在小雄蟲的腦海里,連軍雌戰(zhàn)士張開的翅翼和指尖滴落的血都看得一清二楚,還有更遠處倒在地上的陸聞,他的蟲爪猶自緊緊握著一把光子刀。
陸忱尚未意識到自己此刻并沒依靠視覺來探查四周,他屏住呼吸,專注地“看”著葉澤用盡了粒子槍的最后一組彈藥,將攻擊方式改為持劍。
與他激烈纏斗著的雌蟲有一雙鋼灰色的眼睛,使劍的姿態(tài)大開大闔、十分兇猛,被葉澤刺中手臂后僅僅皺了下眉,本該猙獰可怖的創(chuàng)面卻泛出一陣黯淡的銀輝,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慢慢愈合了。
陸忱和葉澤雖然身居兩處,卻同時心下一驚。
葉澤當前的身體畢竟剛成年,在體力上無法與巔峰期雌蟲相比,更別提對方還具有如此怪異的自愈功能。
年輕軍雌被重傷手臂和腰腹,漸漸在爭斗中落了下風,連小臂露出的蟲紋都暫時變得暗淡模糊。
“目擊”一切經(jīng)過的陸忱猛地抱住了萊恩的脖子,他湊近管家蟲的耳朵焦急地說道:“葉澤和陸聞有危險!得回去救他們!”
萊恩的脖頸繃緊了一瞬,頭也不回地繼續(xù)先前奔跑:“我的職責是保障您的安全。”
陸忱心里天人交戰(zhàn),那只敵蟲的戰(zhàn)力太強悍了,按照他這幅菜雞身體的實力,一定會像葫蘆娃救爺爺一樣白送人頭,況且萊恩也決計不會放任他獨自返回。
但如果讓葉澤單獨面對如此強敵,甚至讓他在這顆荒星上單獨赴死……陸忱念及此處,忽然心痛極了。
這種心痛并不是原主受到同學欺凌的酸楚不甘,也不是來到蟲星第一夜發(fā)現(xiàn)自己穿成一只小病蟲時的難以置信,這種微妙難言的感情是葉澤說出“我只信任您”時的一瞬心悸,也是此刻想要奮不顧身、與他死成一團的真心實意。
陸忱在腦海中所見的畫面忽然被一幀幀慢放成連續(xù)的影像,他清楚地看見敵蟲手中的光子劍忽然暴漲鋒芒,從斜前方直直劈向半空中葉澤的側(cè)臉。
葉澤已經(jīng)在近身搏斗中被扭脫了右臂關(guān)節(jié),只好以左手勉力抵擋。
粒子刀受到劇烈的撞擊,從軍雌沾滿血汗的滑膩蟲爪中震脫,斜插在滿地如銀的沙海里。
葉澤瞳孔縮緊,他以翅翼為甲、為劍,操縱著堅硬的骨化枝節(jié)頑強抵御著敵蟲的進攻。
他像直行軍任何一只軍雌一樣,只要敵蟲不死、必然血戰(zhàn)到底。
陸忱心跳如鼓,一行暗金色的雄蟲之血從他小巧干凈的鼻翼下快速滴落,他再也顧不得生生死死的諸多顧慮,奮力掙脫了萊恩的手臂,借著從他背上躍起的一股力憤然展翼,像一只輕盈美麗的蝴蝶,一頭扎進了沙海深處。
——他心中唯有一個念頭:我愿意與葉澤死成一團。
小雄蟲的飛行速度快極了,萊恩只覺背上一輕,頭上飄落了一句“我去找葉澤,你們不要動”,再回頭時已經(jīng)完全無法捕捉自家少爺?shù)纳碛啊?br />
前幾日囂張跋扈、不可一世的堂少爺陸懷還緊緊依附在萊恩腰上,他見陸忱竟沒頭沒腦地趕回去送死,當即抱著忠心耿耿的管家蟲驚恐大叫:“你沒聽到嗎?他說讓我們待在這里不許動!”
萊恩殺氣騰騰地橫了他一眼,十分不屑地說道:“那你就自己待在這吧!
說著沒有一絲猶豫,痛快利落地扯開了身上抖似篩糠的雄蟲,循著陸忱遠去的方向一路追去。
被扔在原地的陸懷四下看了看,視野中只有一片荒涼的狂沙。
他再也無法忍耐滿心的不甘和恐懼,癱倒在地落下淚來,亮銀色的柔順長發(fā)糊了滿臉,似乎又成了那個被雄父厭棄的卑微幼崽。
陸忱翅翼的構(gòu)造色已經(jīng)與前幾日第一次展開時發(fā)生了細微的變化。
半透明翅膜上覆蓋的金色圖紋延伸出更加瑰麗、華美的形狀,隨著骨化程度提高,它們逐漸擺脫了起初脆弱得仿佛不堪一觸的形態(tài),不再如同兩張漂亮的玻璃紙,而是質(zhì)地堅硬得宛若溫涼的瓷器。
正是這雙美麗的翅翼帶著他在幾息之間飛越了數(shù)十星里,像一顆狂沙中墜落的小流星,拖著一條燦爛生輝的光帶,速度之快甚至使訓練有素的退役軍雌萊恩都遠遠落在身后。
陸忱根本無暇顧及自己身上出現(xiàn)的奇怪之處,他緊緊盯著敵蟲刺向葉澤的長劍,想道:“我要是能抓住這把劍該多好啊——要是能阻止這只蟲該多好啊!
心念電轉(zhuǎn)間,他忽然看到自己身上逸散出無數(shù)細細的絲線,直沖葉澤身前的敵蟲。
那些細線亮如銀,卻又輕柔得好像蛛網(wǎng),從小雄蟲張開的指間涌向窮兇極惡的匪徒,在對方的蟲腦中洶涌穿過,并再度聚合成華麗的光網(wǎng),籠罩在敵蟲全身,將他裹成一只圓潤的繭。
這時陸忱已經(jīng)懸停在葉澤身側(cè),他不顧軍雌猛然脫口的驚呼,全神貫注地緊盯著面前的敵蟲。
厄爾塞聽到了狂風,也看見了光。
一陣劇痛強襲了他的頭腦,仿佛有一只無形的手正攥緊了他的腦子,還要反復施以針刺、加深這種難以忍耐的痛苦。
他的頭腦、意志甚至腺體,都在這種飽含殺意的殘酷攻擊中脆弱得如同一塊糕點,被敵手略一試探,就顫巍巍地掉下些點心渣滓來。
雌蟲與生俱來的異能只對抵抗外在攻擊有效,卻對此類引爆在精神海內(nèi)部的酷刑束手無策,在今夜以前,縱橫星際的許多年里,從未有生物能夠發(fā)動如此直達精神的攻擊。
高大的雌蟲從半空中翻滾著跌落下去,被強化到刀槍不入的身體上幾乎沒有傷口,神情卻因受到了強悍的精神力攻擊而萬分猙獰。
真疼啊,他想,不知道被削掉半個腦袋的科倫與他相比誰更疼。
他掙扎著向上看去,試圖弄清是哪只厲害的蟲族能將他的生命予以收割,卻駭然發(fā)現(xiàn)對方竟是只雄蟲。
甚至還是一只未成年的幼崽。
厄爾塞在徹底滅絕生機前對著那雙流光溢彩的翅翼望了最后一眼。
“我這只‘雄蟲收割機’如今也被雄蟲所收割了。”他想道。
敵蟲已經(jīng)不動了,葉澤如夢初醒,他尚未從高度緊張的狀態(tài)中恢復過來,幾乎聲嘶力竭地吼道:“你怎么來了!誰許你來的!”
陸忱被兇得一愣,他兩輩子以來第一次犯殺戒,雖然對方是窮兇極惡的壞蟲,但親手造成某個生命死亡并不是多么愉快的體驗,小蟲這會兒正是心理脆弱、需要撫慰的時候。
況且被他營救的對象兇巴巴的,表現(xiàn)得毫不領(lǐng)情。
他萬分委屈地辯解道:“我自己批準自己來的,不行嗎?”
葉澤喘著粗氣問道:“萊恩呢?他在哪兒?他怎么會讓你一只蟲行動?”
陸忱有點生他的氣,抿著嘴不肯說話,翅膀尖也耷拉下來。
葉澤卻急了,他一雙眼睛被悲傷蒸得微紅:“萊恩他……犧牲了嗎?”
高大的軍雌眼中忽然撲簌簌地落下兩滴淚來,他跪在沙海中央,一把抱住了小雄蟲的肩膀,摩挲著 對方的后腦安撫道:“別傷心,死去的蟲族會變成宇宙里的星星,萊恩那么愛你,他不舍得真正離開的!
陸忱對他的安慰很是受用,聞言笨拙地拍了拍軍雌橫在自己腰間的手臂,心里連一點點怒氣也不剩了,甜蜜又酸澀地說道:“你好傻呀,萊恩沒有事,我讓他在原地等我。”
小雄蟲覺得掌心里那條胳膊的觸感很是不錯,十分愛惜地摸了又摸:“我飛得可快了,你嚇了一跳吧?”
葉澤喉間哽咽,他作為前世陸忱唯一的雌君,自然對雄蟲的精神力天賦心知肚明,卻難免因此聯(lián)想到對方力竭而亡的慘烈結(jié)局。
他將臉埋在小雄蟲柔軟的長發(fā)里,淚水從緊閉的眼睫中蜿蜒流下:“嚇了一跳,謝謝你從壞蟲手里救我!
陸忱城墻厚的面皮難得有些臉熱,此刻狂風稍微平靜了一些,他的視線從葉澤肩頭望去,只見銀色沙海上掛著一顆巨大的恒星,正將輕柔的光輝灑落在與他相擁的雌蟲身上。
小雄蟲伸出手,偷偷碰了碰軍雌腦后微卷的發(fā)梢。
葉澤在為我流淚,這只蟲可真好啊,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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