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主人病了。
躺在床上的她,猶如被床被淹沒的尸體,拒絕跟任何人說話,拒絕進食,整個人陷入無邊無際的睡夢中。
那個小孩停止了呼吸。
也帶走了她的呼吸。
“我們出去談!贝策叺娜苏f。
女主人的過去無可避免被發(fā)現(xiàn)了。
當(dāng)知道她這么多年念念不忘一個虛擬之人,才引發(fā)現(xiàn)在的禍?zhǔn),她的家人沒有震怒,她的丈夫沒有感到背叛,兒子也沒覺得母親拋棄家庭。
他們覺得她有病。
家庭醫(yī)生陪同權(quán)威心理醫(yī)生步出女主人臥室,有男主人在場的情況下,心理醫(yī)生下了判決書——
“這是一種早年間常見的網(wǎng)絡(luò)成癮綜合癥!
“不要覺得不可思議,這種病常見癥狀是把虛擬世界的人和物當(dāng)成真人真物,從而寄托感情,多出現(xiàn)在留守兒童身上,但出現(xiàn)在成年人身上,就和身邊人疏于關(guān)懷脫不了干系!
男主人忍不住開口:“教授,您確定她不是身體出了問題?”
“沉晏!毙睦磲t(yī)生直接喚他姓名,“你認為我會開玩笑?”
學(xué)術(shù)界也講究門第,學(xué)閥的世界是相通的。
男主人低下頭,“對不起,姜伯伯。”
“我并沒有說一定是跟現(xiàn)在的親人有干系,早年得病,沒有及時治療,也會造成她現(xiàn)在這樣子!
“各種跡象表明,她準(zhǔn)備拋下現(xiàn)實的一切,奔赴虛擬去過下半生,這已經(jīng)出現(xiàn)最嚴(yán)重的癥狀!
“先吃藥吧,限制令時間還挺長,還有救,你們別放棄!
男主人陪在床前,藥片撒了一地,床上人紋絲不動,這令他惱怒又無奈。
“兒子的工作差點被你搞沒了!
“親屬有犯案前科,就是他的政審污點!
“你太自私了,全憑自己喜好,一意孤行,你傷害的都是愛你的人!”
男主人負氣而出,臨走時帶上門的動作卻是小心翼翼。
“媽媽!
小主人來了。
“你還積了很多畫稿沒畫,管家在幫你畫,你放心他畫嗎?”
床上人背對所有,毫無反應(yīng)。
初具成人模樣的青年坐在床畔,徑自說下去:“我終于明白那天和你吃飯,你為什么急著趕我走了!
“你明白自己在做什么,你不想連累我,媽媽!
“可是,家人總是相連的!
從小夾在兩個強勢大人之間,一向沒什么主見的青年為她掖了掖被子。
陰影覆蓋蒼白的臉,那張臉的面頰已經(jīng)凹下去,高傲與冷漠,睥睨著同類那股仿佛從小優(yōu)渥環(huán)境培育出的“不屑與之爭辯”,以及稍顯硬朗線條和女性柔和五官組成的中性魅惑力,已不復(fù)存在。
留下的都是虛弱,以及對睜眼看這個世界的厭倦。
沒多久,實驗室遷出這個城市,法院向她下達了限制令,她不能離開居住的城市,直到很久以后。
到那時,沒人會知道實驗室去了哪,是否還存在,但,總之,完美避開了她。
無論那些人搗鼓的是什么,可以肯定的,這是一群想要重新塑造順連茹靈魂的人,是一群愛他的人,他們想盡辦法,用愛筑成圍墻,抵御的最大反派就是她。
也可以理解,順連茹的人生里,她大概是他唯一付出無回饋的作品不說,還往往反過來消耗,拖累,給他造成不必要的麻煩。
直到那些小麻煩組成了他空空地來,空空地走的命運。
而她還至今保有一絲僥幸,認為自己的一切行為,都出自于“愛”,只是經(jīng)驗不夠成熟,再給一次機會,她就能做得更好。
在愛的世界里,不懂愛的人就是逆流而行,是另類,是異教徒,注定被判無期徒刑。
“小飛龍,我來看你了!
“是醫(yī)生通知我來的,那家伙現(xiàn)在在醫(yī)院躺著,跟你半斤八兩!
“他得了癌癥。”
“他要我跟你說對不起,每次來你家,都沒好好跟你聊聊,光顧著跟你老公那圈子的人廢話連篇!
“其實也不能怪他,你老公那圈子資源多,男人嘛,就愛吹牛。”
“不過你好像看不上你老公。”說完,胖男人笑了,“不是我說的,是醫(yī)生那家伙來你家觀察得出的!
穿制服的男人無聲地步入房間,放下茶與茶點,又無聲退出。
胖子收回流連管家身上的目光,繼續(xù)說:“老順和你老公,有點‘既生瑜何生亮’味道......我知道普通人跟老順沒有可比性,但像沉晏這么惦記著你老公的人還是比較少!
坐在床頭的女主人還很虛弱,勉強伸手碰了碰床頭柜上的托盤,示意愿與訪客一起分享她的下午茶。
女主人看上去好轉(zhuǎn)了。
男主人以為她好起來后,該第一時間感謝家人的陪伴。
其樂融融的家庭聚餐,家庭成員們從百忙之中或百里之外趕來,吃著酒店廚師上門精心烹飪的食物,叮鈴鈴門鈴響,叫的外送到了。
去開門的管家許久沒回來,男主人丟下手帕起身,“我去看看。”
不一會兒,門外的交談傳進來——
“我不想聽你這些理由!
“準(zhǔn)時送達是你的義務(wù)與責(zé)任,你沒有能力做到,就不應(yīng)該接這份工作!
“為什么不能好好做規(guī)劃?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晚上泡在虛擬世界里,白天敷衍干活,缺乏自制力掌控!
“換份工作吧,這種工作只會令你醉生夢死,沉溺虛幻,我會投訴的,好自為之。”
關(guān)門后,男主人聲音低下來,顯然是在對自己人說話——
“這種事都要我來處理,我看你也快退休了!
穿過天井,就要步入正廳,男主人停住,好似就這么轉(zhuǎn)身收拾了一趟新賽博青年,賽博青年的克星,義警的發(fā)明者沉晏博士忽然就近親情怯了。
當(dāng)他看見父親母親安好地坐在餐桌邊,一左一右伴著兒子,妻子也和他離席時一樣,慢慢地吃著餐前水果,連桌布都好好地覆在餐桌上,沒有被一揚而起,他表情明顯松了口氣。
沒有想象中的女主人無征兆發(fā)怒場景。
潛意識里,他察覺出自己被妻子抗拒的某部分特質(zhì),但他并不愿正視。
從來,只有別人遷就他沉晏的份,沒有他沉晏遷就別人的道理。
男主人臉色越來越差,先是若有所思,接著惱怒,現(xiàn)在惱怒中還帶著一些困惑。
自己的妻子向他尋求幫助,以他喜歡的端正姿態(tài),坐在他側(cè)邊,上半身傾斜向他,有一點委婉撒嬌的意思,卻是為了另一個男人。
“可以啊你,之前追星追得絕食,現(xiàn)在又為我同事來說項,你到底一天天在想些什么?”
“該不會......”男主人沉吟半晌,說出結(jié)論,這個結(jié)論連他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
“你跟我結(jié)婚,也是為了他?”他下意識地看向側(cè)邊,在那兒,通常立著管家。
只不過管家現(xiàn)在反應(yīng)變慢,被派遣的地方,漸漸變成了花園。
“我記得我們交往前,你對我態(tài)度很普通,對,就是從你參觀我的工作室,知道我在研發(fā)仿生人起,你開始答應(yīng)和我約會!
“不是嗎?那就是為了我這位同事了?”
“我確實知道有實驗室專門研發(fā)這類靶向藥,可我為什么要為一個破壞我家庭的人牽線搭橋?”
“誤會?只是好朋友?小靜,誠實不是體現(xiàn)在表情上的!
“體現(xiàn)在哪里?”他笑了,無奈嘆氣,身體倚向后面,非常有男主人風(fēng)范。
兩人無言對視半晌。
“要脫不脫,不如全脫!彼鋈婚_口。
她穿著交領(lǐng)睡衣,因為藥物使用,她比過去胖了一圈,衣服已不太合身,露出豐腴的胸口。
話雖如此,習(xí)慣奚落她的男主人卻有違嘴上的譴責(zé),張開了大腿。
“過來!
慘叫聲傳出老遠。
這次有點年邁失修的管家并沒有迅速趕到,于是只能遠遠注視著豪華吊燈下,一塵不染的會客區(qū)被攪得一片凌亂,男主人四肢張開趴伏,腰上坐著女主人,卻不在沙發(fā)上,沉重的沙發(fā)在二人接觸時被推得老遠,就像頑皮小孩針對嚴(yán)苛家教的叛逆現(xiàn)場。
優(yōu)雅從容的女主人瞬間化為敏捷的豹子,將男主人擊翻,按在地板上捶打,揉捏。
她滿臉堆笑,笑意越盛,手上就越發(fā)兇狠地反折男主人胳膊,下肢穩(wěn)穩(wěn)地壓制住成年男人的反抗,喘著粗氣甩著一頭瘋婆子一般的亂發(fā)說:“舒服嗎?不是要我舔嗎?先熱熱身吧!
回應(yīng)她的是男主人殺豬般求饒喊叫。
時間可能改變了她的容貌,但那生氣勃勃的樣子,骨子里的桀驁不馴,并未更改過,一如小時候。
當(dāng)別人以為用規(guī)則可以拿捏她,并且有成功錯覺的時候,往往就是她暴起反抗的時候,推翻別人愿景的時候。
打碎得毫不留情。
至于代價,她好像并不在乎。
多年來富貴生活只能使沉晏的母親——尊貴的老夫人勉強壓制住憤怒,但壓制不住她視門禁如無物,闖入這棟祖?zhèn)餮髽,對住在這棟樓里的女主人下達驅(qū)逐令。
女主人穿著睡衣從二樓走下來,揮了揮手,示意在老夫人身前擋住的管家退下。
她睡眼惺忪,顯然剛被吵醒。
丈夫被趕出去,她反而睡得更香,無絲毫悔過之心,只有鳩占鵲巢的快樂,老夫人不禁怒火中燒。
“我家好心收留你,看看你都干了些什么!”
“這些年你跟沉晏感情不和,我和他爸爸都看在眼里,今天就把這事做個了斷吧!
“今天之內(nèi)搬出去,外面那卡宴你開走!
女主人聽完就笑了,“憑什么?”
她的不配合,年長的女人仿佛早已預(yù)料,迅速開啟視訊,呼叫律師。
說來也怪,這律師一貫鞍前馬后,今天卻比她這個老年人還晚到。
視訊通話并沒有像往常那般一按就彈出,便捷是這款產(chǎn)品的特色,老夫人急了,連按視訊手表多次,四周響起古怪的聲音。
待老人家從手忙腳亂的操作中回過神,住宅里所有門窗已關(guān)上一半,正徐徐滑向嚴(yán)絲合縫,而沙發(fā)上的人已不見。
老夫人是磕掉大門假牙,摔斷腿骨,全身多處軟組織挫傷被抬出來的。
通過透風(fēng)的門牙,老夫人的哀嚎力竭聲嘶,忽然盯了自家大門一眼,又瑟瑟發(fā)抖,抱著醫(yī)護人員不撒手地流淚,仿佛從地獄魔窟中被拯救出來。
“她……她……我以為我活不了了。”她說。
“她在屋里……布陷阱,她要謀財害命……她早就在等今天,要我死!”
大家族主母的風(fēng)范蕩然無存。
醫(yī)護人員忍不住回頭看,只看見緊閉的鐵門,以及在夕陽下像個鉆石折射不同光面的樓體一角,不禁偷偷按下了義眼中的快門。
……
遠離視線的名門世家自此暴露在大眾眼前。
但風(fēng)暴的中心一片平靜。
女主人再次安靜地睡了。
時睡時醒,但誰也說不準(zhǔn),她醒著時,是否真的清醒。
作為男主人最后一次出現(xiàn)在家里,是來談判的。
他倒沒像他的母親,那般沒有禮貌和對踏入曾經(jīng)的家充滿恐懼。
他只身赴會,以表誠意。
可數(shù)年來,他和女主人之間的分歧,從未得到過修復(fù),每每談起,都是不歡而散作為結(jié)束。
這次也不例外。
男主人更多的是不解,他不解:自己都放低姿態(tài)到這種地步,為何妻子反倒比從前更無動于衷。
“給你優(yōu)渥的生活,只是增加了你的冷漠!
“我一定做錯了什么,你才會這樣懲罰我,但我捫心自問,我待你不薄,作為丈夫能給妻子的,我都給了,你就不能像一個妻子一樣對待你的丈夫嗎?”
沙發(fā)上的女主人,臉浮腫得不成樣,她打了個呵欠,又聽見丈夫委屈地說——
“你看看你現(xiàn)在的樣子,你忘了你對我媽的承諾嗎?你不能照顧我后半輩子,為什么要跟我結(jié)婚?”
女主人失笑:“照顧你?論能力,論成就,不應(yīng)該你照顧我嗎?”
隨后兩人都沉默了。
他們開始意識到,他倆都是巨嬰,都希望對方能付出更多,哺育自己。
他們從來都不是施的一方——這就是他們之間根本的分歧。
“小飛龍!
消瘦病容的男人就像npc ,越過女主人設(shè)下的重重關(guān)卡,進入鐵門,踏上花園的碎石路,打開洋樓的密碼鎖,徑自奔赴主人的房間,如入無人之境。
立在女主人床頭,待她睜開眼,露出滿滿的疑惑,他才低聲如怕驚擾睡夢中小孩那般音量開口:“你看到什么了?老順嗎?”
“我不是他!
“我知道叫不醒你,就自己進來了!
“我正在痊愈,多虧了沉晏替我引薦!
“這次來,是想問你,要不要跟我去非洲——不是極樂世界,是真的非洲大陸,我想過去支援,你可以去畫畫。”
他還說她會恢復(fù)的,受過這么多磨難,她可以遠走天涯,從此好好地活下去。
他是老順留下來,在關(guān)鍵時刻拉她一把的。
喧鬧的爭吵聲,令女主人走出房間,像孤魂野鬼飄蕩在偌大的住宅。
一群幻影或站或立,出現(xiàn)在家里的會客區(qū),激烈地為什么爭吵——女主人一走到扶梯口,就看到這個情景。
家庭成員各處東西,家庭會議就以視訊的方式聚在一起召開。
但這預(yù)示著發(fā)生重大之事。
爭吵的主題以一位非家庭成員展開。
這算是家中小主人第一次逆反,也是最大的逆反。
他要停下工作,去照顧一位深受放射線侵害的腫瘤末期患者。
家中沒有一個人同意他的做法,但他先斬后奏,已經(jīng)辭掉工作,在家族引起軒然大波,家庭成員個個深受刺激,老夫人哭得捶胸頓足,老先生嘆氣連連,男主人則前所未有地厲聲斥責(zé)。
“你怎么能干出這種事?你是吃了秤砣鐵了心?是,當(dāng)初是阻止你去前沿,但這不是你現(xiàn)在同情心泛濫的理由!
“也不知這孩子像誰!我們家里從沒出過你這樣不知輕重的人,你這是在害你的家人知道嗎!”
“爸爸,輻射感染產(chǎn)生的病變不會傳染......”
“你能保證?你以為你誰?做前沿科研的沒一個敢做這樣的保證!”
這時,沙發(fā)一隅,落下長期缺席的一位家庭成員。
女主人穿著睡衣,一副大家早已習(xí)慣的睡眼惺忪樣,聲音沙啞地吩咐小主人,讓他將朋友帶來她所在的宅子。
也是小主人從小長大的地方。
“酷!睡美人媽媽!”
戴著帽子的肥胖青年走在前面,提著行李的小主人走在后面。
“不對,應(yīng)該叫睡美人阿姨。”
胖青年轉(zhuǎn)頭道歉。
他的樣貌,最大特征就是胖,但胖得十分不均勻,身體有些部位快把衣服撐破,有些部位又非常瘦,比如說臉頰,他好奇地一路邊走邊看,興奮之情漸漸沉下來。
好像表演結(jié)束了。
因為在這里,空蕩蕩的屋子里,沒有人迎接他,也沒再有異樣看他的目光。
花開花又落,家里有人來來去去,一只本該翱翔于藍天的雄鷹,折損落下,遺體化成灰,沒有墓園收留,便埋藏在花園里,樓上沉睡的人知情,又不知情。
小主人立在她床頭,對她說:“謝謝你,媽媽,他是我最好的朋友。”
“我終于明白這么多年,你的堅持了!
“也許活在真空里,與世隔絕,才能做到真正的堅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