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海島并不算大,又開始下雨了,提海水澆的事情也省了。不過因為塞壬的特殊,島上的所有人都跑過來隔得遠(yuǎn)遠(yuǎn)的看,不。但整個島上居然只有十幾個小孩子,聚在一起玩耍似的撿到貝殼與小魚,或者幫著遞籃子。
被陽光曬得黝黑透亮的小臉上笑嘻嘻的,完全不像身在末世。
不對,是整個島嶼的氣氛都不像在末世。
沒有絕望也沒有恐慌,男人們在鋸斷倒伏的棕櫚樹枝干,把多余的葉子折下來,然后拿來工具掏空似乎想做個獨木舟,而婦女在倒塌的廢墟里找著還可以使用的東西。
【他們的房子下面有地窖!
夏意說,他醒過來的時候雖然是躺在一張簡陋的床上,但卻是在地上,順著木梯爬上來一看,房屋里空蕩蕩的幾乎沒什么東西,好像所有的物品都放在地窖里,上面的房子也就是一個作坊或者做飯休息的所在。
【也許是這里經(jīng)常有颶風(fēng)!
塞壬聽陶瑪斯說過,許多島嶼上的人都會有牢固的地窖,在颶風(fēng)季的時候躲進(jìn)去,那么這個島上的人照舊愉快的生活就能解釋得通了——在發(fā)現(xiàn)海鳥無故徘徊天氣反常的時候,大概島上的所有人都以為颶風(fēng)來臨就躲進(jìn)了地下,磁場消失帶來的致命宇宙天文輻射根本就沒有影響到他們。最多就是后來發(fā)現(xiàn)許多植物莫名其妙被曬死很離奇。
鋸子與塑料桶都是最簡單的,大概是貿(mào)易往來,現(xiàn)代化的東西在島上幾乎絕跡,包括跟電有關(guān)的一切東西,海島估計位置也很偏僻,不在洋流經(jīng)過的地方或者具體航道上,幾個月沒有訪客到來也很正常,島上的人們一無所知的繼續(xù)過著他們的日子。
他們在干活的時候喊著節(jié)奏一致的號子,像是唱歌。
過了一會,竟然還跑過來一個會說英語的年輕人,不過對方的水平也不高,跟夏意差不多,復(fù)雜點的句子完全不會講,磕磕巴巴的聽著講半天,才勉強知道這是哪里。
阿努塔島,
不是國家也不算部落,反正沒什么頭領(lǐng)酋長的,總共就四百人不到。
這個年輕人跟隨貿(mào)易的船只去過所羅門群島與新幾內(nèi)亞,見識還算多,但最后仍然回到了這片土地上,因為這里沒有競爭也沒有職業(yè)地位的差距,所有人都是分工協(xié)作,土地上種滿根莖塊狀的植物還有面包果,一起出海捕魚,吃的東西也不是各家各戶為是共同腌制,保存。
大概比較煩惱怎么才能抓到魚已經(jīng)去哪里尋找魚群吧。
或者颶風(fēng)來的時候作物還沒成熟真要命什么的。
但這是一個孤島,最近的島嶼都相隔很遠(yuǎn)很遠(yuǎn),反正依照阿努塔的船根本沒辦法到達(dá)別的島嶼上去。
這年輕人一邊說,眼睛總是忍不住看塞壬,大約也覺得這樣做不太好,所以到后來脖子都是僵硬的,努力的讓自己不要盯著看。
“啊…我們從前看見擱淺的海豚也是這么澆水的…”
年輕人還是不小心瞥見塞壬的魚尾,立刻變得窘迫起來。
“總要等到漲潮的時候,再將它們,啊不,我是說他,也不是,我是說從前的海豚…”年輕人手足無措,比劃著哼哧吭哧,“海豚很少到我們這邊來,因為魚不多,但是它們出現(xiàn)的時候就是好兆頭,說明魚群在往這邊遷徙,去海上捕魚的時候看到它們也就找到了魚群呢!”
夏意不由自主的走神想到了那只可愛的小家伙。
可惜后來就不知道去哪里了,塞壬只說叫阿碧瑟將它送回去了。
也對,海豚都是成群嬉戲的,就算能夠一直留住它,小家伙那么愛折騰,沒有玩伴肯定也會孤獨吧。
但塞壬的表情卻有些微妙。
海豚的食量很大,它們追逐魚群,盡管喜歡跟人類親近,但是南太平洋可是出了名的海上荒漠,甚至有幾千幾萬里的海域匱乏得只有深邃的藍(lán)色海水,有一些較大群島上也有不少人捕殺海豚,因為覺得它們搶奪了食物,這個叫阿努塔的島…真的是有趣。
“上次還有一條抹香鯨擱淺到這里…啊,也是颶風(fēng)后,也是這個緩坡!”
海豚與鯨魚都是哺乳動物,雖然離開海水一時半刻死不了,可是鯨魚太大了,離開海水首先它自己就無法負(fù)擔(dān)自己的體重,內(nèi)臟很快就會支撐不住破碎掉。
“怎么澆水都沒用,而且它太大太沉,我們沒辦法將它挪動,最后…”
夏意默默聽著,剛莫名感覺到悲傷,那年輕人語氣再次轉(zhuǎn)為歡快:
“最后它還是死了,全島的人吃了好幾天才吃完!
“……”
夏意驚悚得完全說不出話來。
塞壬卻覺得很正常,海洋生物死了之后當(dāng)然就漂浮在海水中,一般都不會吃同類,但是最后尸體還是會被別的生物吃掉,竭力去救助另外的生物最后實在沒有成功,把尸體吃掉難道不是很正常嗎?殺戮是為了生存,肆意而不是為食物的殺戮才是錯誤的。
不過人魚比較挑剔,塞壬不吃死掉的任何食物,只捕獵活生生的美味。
塞壬從側(cè)面的角度看著夏意,他唯一知道的是,假如夏意真的要離開,真的從此之后再也不肯見自己,或者跟別的人類比自己更親密…
人魚會將所愛的人拖入海底,會連尸體也不放手,或者徹底永不分離,從前的一些人魚也做過這種可怕殘酷的事情。
愛很偉大,但是愛也很恐怖。
“他是…人魚嗎?”年輕人沒有察覺,依舊很興奮的問。
夏意沒有回答,實際上到現(xiàn)在他也就說了幾個語氣助詞,始終都是這個年輕人在念叨。
“我聽說過許多人魚的故事呢,海上的,對對,跟你們書上寫的完全不一樣!彼滩蛔∮挚戳巳梢谎,那細(xì)密排列的淡銀色鱗片,“那些白色皮膚的人,總是說我們在開玩笑,還說就算有人魚也是漂亮的,好脾氣的…哈哈,人魚的確很漂亮,每個地方的故事都說漂亮,但是脾氣實在很糟糕哩!
他這番話說得急了,音調(diào)又古怪,這讓看譯制片學(xué)英語的夏意大半都聽不懂,只捕捉到幾個單詞,那就是故事,人魚,漂亮,脾氣。最糟糕的還是這家伙修辭奇怪,外表出色什么的不會用,只能用最簡單的詞匯反復(fù)強調(diào)。
“新喀里多尼亞那邊出現(xiàn)過人魚,頭發(fā)與眼睛都像是海水一樣的藍(lán),是個美人,皮膚雪白,她弄沉了西班牙人的船…真可怕,漂浮上來的尸體上還有深深的爪印,四道血弧呢…”
因為這段可能跟島外的人描述過很多次,所以反而流利許多,夏意沒來由的心中一緊,扭頭看塞壬。
【怎么了?】
【沒事…】
夏意知道塞壬是聽不懂人類語言的,但這種剛剛穩(wěn)固的情緒驟然又遲疑動搖的感覺十分不好,理智又一次壓過了感情,他古怪的想,要是塞壬看到同類,尤其還是那樣的同伴——
英語里的他與她是不同的單詞,夏意聽得很微妙也很恍惚。
“…那些尸體的傷痕就在脖子上,還有胸膛里…所以我們要是捕撈到有這樣傷痕的大魚,就知道它碰到了人魚…”年輕人看看塞壬,又看看夏意,“所以我們最初都以為你是被人魚襲擊,才將你移開的,剛才你走近的時候我們還很緊張呢,你看我們都不敢太靠近它,呃不我是說他…你背后的傷口看著好嚇人,雖然都不流血了…”
他有點結(jié)結(jié)巴巴,顯然之前稱呼人魚都是習(xí)慣用它的,但是真沒想到人魚可以出聲念出一個名字,所以當(dāng)著塞壬的面用“它”似乎有點不太對,關(guān)于人魚的說法,島嶼上的人們就算相信,也各有程度,只有那些老人才堅信人魚是可以溝通的。
夏意完全不知道這個人在想什么,他還恍惚著,突然自己也控制不住的問了句:
“你說的那條人魚在哪里?新喀里多尼亞…”名字有點熟,不過畢竟是英語,夏意念了好幾遍,慢慢從澳大利亞周邊開始想,然后驟然一凝眉。
這個群島就在珊瑚海的另一側(cè)。
“她一直在那里?沒被…我是說她沒被白人的或者別的國家船只發(fā)現(xiàn)?死掉的西班牙船員呢?難道國際社會將這件事情掩蓋了?”
“噢,不是!”這年輕人訕訕的摸了下腦門,“這是七十年前的事!”
夏意還愣在那里,因為他沒想明白,自己脫口問這件事,到底是想讓塞壬去找他的同類,還是準(zhǔn)備遠(yuǎn)遠(yuǎn)避開那片海域。
“白種人后來帶了軍隊來查,因為沒有抓到她,尸體又腐爛了就覺得是島上的人殺死的,好像當(dāng)時鬧得很厲害…后來像我們這樣聽到故事的人都想去找,可惜再也沒人見過…”他說著語氣又急促激動起來,“但我們就是知道人魚肯定是存在的,我出去過,好多島嶼上的人都有不同關(guān)于人魚的故事呢,而且都是脾氣糟糕,很兇悍,據(jù)說連鯊魚都不怕…”
年輕人攤手,做了一個很夸張的動作。
塞壬聽不懂,他只是感覺到夏意的情緒有點不對。
赤/裸光潔的手臂從下面摩挲摸到夏意的腿上,那尖銳的指甲,與手腕上半透明微微張開的魚鰭,乍然出現(xiàn)在夏意被曬成小麥色的皮膚上,骨節(jié)分明的蒼白感還是很驚悚的,那年輕人倒吸了口冷氣,他抬眼正好看到塞壬紫色的眼睛里凝聚著森冷透骨的寒意。
一抖之后這人打了個哈哈就轉(zhuǎn)身跑掉了。
“等等!”
“沒…漲潮嘍!”
十幾條人喊著號子推出來一條模樣怪異的船。
要說是獨木舟,又稍微高級,就是三根大樹干,然后上面又交叉死死綁住了一個挖空的更粗樹干,兩邊還有延伸出去的稍細(xì)樹干,就好像腳手架似的,往上還佇立著三根桅桿似的東西。
結(jié)果人群議論了一番,最后又是那個年輕人被大家推出來,很是窘迫的模樣:
“那個,你能搬得動嗎?”
答案是很明顯的,夏意低頭看塞壬:
【他們說送我們回海里去!】
【不需要!】
塞壬就算覺得這些人再沒敵意,在危機感的動搖下,他也恨不得夏意趕緊離開,可是又不能跟這些人有更多的關(guān)系,免得以后幾條金槍魚都解決不了!
【你完全能將海水卷過來!】
【我知道,可是——】
夏意看著還趴在地上歡快挖著貝殼撿著小螃蟹的孩子們,就沒轍了:【那也是他們的食物,海浪卷過來,倒是很有可能將這一大片從颶風(fēng)龍卷風(fēng)里掉落下的鯡魚與貝殼沖走!
【……】
最后幾個人靠過來后,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動手抬,夏意知道塞壬的魚尾敏感,所以忍著后背的痛,硬是抱著塞壬的魚尾,將他成功抬到了外形怪異的獨木舟上。
雖然過程短暫,只有一分鐘不到,但塞壬的手臂與肩膀在接觸到人類時,仍然有不可遏止的僵硬,神情不善的盯著他們,倒讓這些人壓力巨大,冷汗?jié)L一頭。
不過之后就好了,人群又說說笑笑起來,喊著號子順著緩坡往下推船,大概就像他們說的經(jīng)常這樣送擱淺的海豚,十分熟稔速度很快不一會就沖到了海邊。
夏意往后看,正巧看到一個小孩子撿起塞壬之前掉落的鱗片,舉著手上笑叫著跑開去,后面是一群不甘心追著想要搶的小孩。然后船就被推進(jìn)了海中,幾個人七手八腳的跳進(jìn)來,抄起船槳。就開始往前劃。
因為海上風(fēng)仍然很大,不敢到太遠(yuǎn)的地方,大概水深七八米的地方獨木舟就停了下來。夏意站起來跳進(jìn)海中,這個動作嚇了劃槳的人一跳,隨即涌起的一個海浪就很順當(dāng)?shù)膶⑷蓭У搅撕@,拿著船槳的人直到被海浪詭異的推回陸地時仍然張大嘴合不攏。
海面上的浪高兩三米,天上陰云密布,雨越下越大。
看著遠(yuǎn)處海面,圍攏在岸邊的人群都有點發(fā)怔,他們是送那條人魚回海里的,為什么那個人類也走了?還是自己跳進(jìn)海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