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yī)塵雪就是在這詭譎的瞬移中,瞥見了下方亮起來的火光。
落仙臺建在水上高處,幾乎能看到下方椿都的全貌。
此時夜幕低垂,火光亮起來便格外惹眼,更何況那還不只是一點微弱的火光,而是一盞又一盞,緩慢升向高空的天燈。
醫(yī)塵雪曾見過那樣的場景。
椿都百姓會在天燈上寫下祝愿,然后雙手托著天燈,讓它從落仙臺底下升上來,一盞一盞,越來越多,到最后滿城都是那樣的火光,綺麗萬千。
一年中都會有這么一次。
這次卻不同,人們臉上不再是無憂無慮的笑意,他們都不約而同地抬頭看向坍塌的落仙臺,幾乎像是快要哭出來了。
滿城天燈,宛如一場盛大的送別。
醫(yī)塵雪眸光里閃動著那片火光,他輕聲問:“司故淵,你看過椿都的天燈么?”
頭頂落下來溫聲的回應(yīng):“嗯,很好看!
他們落在一處高樓檐上,醫(yī)塵雪正張了唇想要說什么,下方的人潮里卻亮起來幽幽的火光。
與那些天燈不同,這火光是一點一點亮成一串的,且都在朝著同一個方向移動。
細(xì)看之下,才發(fā)覺是無數(shù)的鬼魂提著青燈,正往椿都的城門口去。
是陣中被困的那些,花槐城的百姓。
怨煞與執(zhí)念皆散,得以解脫的他們,也成了不說話不認(rèn)路的鬼魂,要去往生前舊地走最后一遭了。
青燈綿延幾十里,宛若游龍。
萬鬼同行日,故人歸家時。
第57章 歸墟
醫(yī)塵雪雙手?jǐn)n在袖里, 從高樓上俯視著那幽青的長龍,映著人間的煙火,讓他心里無端升起了點異樣的感覺。
只是他說不清那是什么, 似乎是某樣遺失太久的東西,一點一點漫上來了。
某一瞬,長風(fēng)倏然而起, 浮在空中的天燈微微晃動,火光曳曳不止。
醫(yī)塵雪抬手擋了一下臉,眸光透過手指間的縫隙垂落下去——
先前只顧著看那些燈火,他現(xiàn)在才注意到,那些鬼魂一只緊挨著一只,后一只鬼魂的青燈總能照著前一只鬼魂行進(jìn)的路, 前一只鬼魂的青燈又照著更前一只鬼魂的路,每只鬼魂手里的青燈,并不只是光顧著自己。
醫(yī)塵雪忽然怔住了。
長風(fēng)驟起, 他猛然睜了眼。
他似乎……曾見過這萬鬼過境的場景, 于千年前……
那時,也有一只鬼魂提著青燈, 跟在他身后,替他照亮了長路。
***
那是個冬日,天地間許多地方都在落雪。有人在氤氳白氣中出生, 也有人在冰天雪地里走到了生命的盡頭。
醫(yī)塵雪不一樣,他那時已經(jīng)死了很久了,成了孤魂野鬼,漫無目的地飄蕩在大雪中。
青布長衫拖在皚皚白雪上, 沒有留下任何痕跡。
鬼魂沒有生前的記憶, 不記事不說話, 只能靠一盞青燈指引方向,去生前舊地走一遭,見見舊人。
但醫(yī)塵雪并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他手里沒有青燈。
因為做了有違天道之事,受了天譴,天道的慈悲落不到他身上。
哪怕是生前罪孽深重之人都能得到的青燈,他也沒有。
而別的鬼魂沒有的,譬如人的情感,他卻有。
這也是天譴。
天道讓他記住他曾是人,卻不肯讓他記得自己是誰。
他以為,也許他要在人間游蕩幾十年,幾百年,甚至幾千年,等上無數(shù)個難熬又綿長的秋收冬藏,才能得那一盞指路的青燈。
他曾見過許多鬼魂,提著青燈從他身邊飄過。
那些鬼魂都有要去的地方,要尋的人。
唯獨他不能有。
他駐足在無邊雪地中,一動不動,不知道過了多少個日夜輪轉(zhuǎn)。
有一天,在那白茫的一片中,忽然亮起了一點幽幽的火光,仿佛是天地間唯一的色彩,映得絮絮白雪都暖了起來。
鬼魂的身體本不知冷暖,可那時候,那一點微弱的火光,無端讓他一只連心臟都沒有的鬼感受到了暖意。
那也是一只鬼魂,罩在破爛的青布長衫下,像是遠(yuǎn)方而來的旅人。
但他手里提了青燈。
在那只鬼魂經(jīng)過身邊時,醫(yī)塵雪給他讓了路。
得了青燈的鬼魂是要去往昔之地,再到歸墟入輪回的。與他這種受了天譴的不一樣。
醫(yī)塵雪給許多鬼魂讓過路,這已經(jīng)成了下意識的習(xí)慣。
但因為少見形單影只的鬼魂,他的目光便在那只鬼魂身上多停留了一會。
很快他就發(fā)現(xiàn)一個很奇怪的事實,那只提著青燈的鬼魂繞過他身邊,竟停在了他身后,沒有要離開的意思。
是因為被盯著看,所以不走么?
醫(yī)塵雪這么想著,便收回視線,緩慢地扭過頭來,隨意揀了個方向飄去。
只要走遠(yuǎn)一些,那只鬼魂就會離開吧。
好像成為鬼魂之后,他就不再會去深究一件事的緣由,所以只是簡單地認(rèn)為,是他的審視阻了那只鬼魂的去路。
然而,醫(yī)塵雪飄出去好遠(yuǎn),白雪壓枝發(fā)出簌簌聲響,他回頭望去,那只鬼魂仍然提著青燈跟在他身后。
他停下來,鬼魂也停下來。他一動,鬼魂也跟著動。
醫(yī)塵雪成為鬼魂以來,第一次碰上這樣的怪事。
鬼魂過境,形單影只的有,成雙成對的也有,見得最多的是成群結(jié)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