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少揚蚊子嗡嗡般從喉嚨口擠出聲音:“我的戒指……黑色的那一枚,我戴了兩?三年了,能不能先還給我?”
曲硯濃很詫異:“為什么要給你?”
申少揚張口結舌。
曲仙君為什么要把戒指還給他,這件事說起來很難解釋,但這枚戒指就是他先撿到的,他在前輩的指點下一路從扶光域到山海域,然后?才在閬風之會上?被曲仙君發(fā)現(xiàn)……
曲仙君還是從他手里?把靈識戒拿走的呢!
曲硯濃很散漫地?笑:“這枚戒指是我之前丟了的東西,正巧被你撿到了,現(xiàn)在物歸原主,多謝你了!
申少揚竟然想不出反駁的話!
靈識戒是前輩的東西,前輩又是曲仙君的道侶,那曲仙君說這是她的東西,好像一點錯也?沒有。
可是這戒指之前確實是他的啊……
曲硯濃對他宛然一笑。
“現(xiàn)在是我的了。”她沒一點猶豫地?說。
申少揚噎得說不出話。
恰在此?時,萬里?之遙的冥淵下,幽風驟然吹動,拂過荒冢的每一寸角落,也?如晚夜涼風一般,從靈識戒中悠悠地?吹來,一道幽邃森冷的輕風在曲硯濃周身?環(huán)繞。
雜亂混沌的氣息在風里?糾纏。
以曲硯濃的感知,瞬時便覺察到這輕風里?蕪雜的魔氣,如澎湃的浪潮,即使?重重阻隔、極盡壓抑,也?穿越山海將她環(huán)繞。
幽風里?的魔氣像是無形的觸手,扭曲著攀附在她的身?側,一刻不息地?向她靠攏,緊緊地?將她環(huán)抱,不容掙脫。
曲硯濃訝然。
這不像是衛(wèi)朝榮的性格。
靈識戒里?,幽黑的觸手悄然爬上?曲硯濃的手背,堅硬的尖端輕輕在她手背上?敲了兩?下,俶爾寫就一句簡短的疑問:
“你認得他?”
也?沒說名字,也?沒說究竟是指哪個,簡簡單單一個“他”,好似不明?白指代的是哪個人就不該了一般。
她和徐箜懷攏共沒有說過幾個字,他已看出他們相識。
曲硯濃望著那飛速顫動的觸手,眨眨眼,沒說話。
短短四個字,她竟看出兩?三種意味。
她可說不清,衛(wèi)朝榮到底是個什么意思。
“誰?”她問。
冥淵下,虛妄幽晦的身?影也?如跳動的燭火,在幽風里?微微扭曲。
每一次扭曲,平靜的空間便一寸寸地?碎裂,如同上?好的琉璃受不住利器的敲擊,發(fā)出令人背脊生寒的咔噠聲響。
已凝實森冷的魔元軀體仿佛無敵深淵,鯨吞虹吸,將這破碎的空間盡數(shù)吞噬。
衛(wèi)朝榮一步不動地?佇立。
他在乾坤冢里?待不了太久了。
乾坤冢也?是這方?天地?一隅,他的存在同樣會令乾坤冢趨向崩毀,這方?荒冢曾悄無聲息地?容納他沉寂了千年,卻抵不過他心間貪妄一生。
倘若有朝一日,他欲念深重,貪妄無邊,玄金索徒然束縛,而乾坤冢卻崩毀淪陷,他又何?去何?從?
“你知道我問的是什么!彼卮鹚澳阒皇怯肋h裝作不知道。”
曲硯濃微怔。
她倏然垂眸無聲,像很多年前那樣沉默,以應對她驟然的不知所措。
重逢后?他太回避躲閃,總是走走停停,明?明?一步之遙,卻進進退退,遠隔重山,以至于她也?忘了,衛(wèi)朝榮其實并不優(yōu)柔寡斷。
他總是一往無前,奔赴山海,沒有任何?阻礙能擋住他的腳步。
目標在前,他從不轉身?。
“曲硯濃,”幽黑的觸手在她掌心一筆一劃,“你不要裝傻!
她一貫最擅長裝傻。
爾虞我詐她眼也?不眨,逢場作戲她鬼靈精怪,可旁人捧出一顆心送到她的面前,她又忽然變得駑鈍起來,總是裝作聽不懂,顧左右而言他,用一切話題來岔開當下。
再沒有旁人比她更懂得撥開一段真心。
曲硯濃語塞。
她總有萬般伎倆,即使?被人看明?白,她也?用得輕車熟路、理?直氣壯,可對方?是衛(wèi)朝榮,她又有點不忍心敷衍他。
總是,舍不得。
“我那時就是很好奇,如果衛(wèi)朝榮一直待在上?清宗,從來沒有假扮魔修潛入魔域,從小聽上?清宗的典籍經?義,會長成?什么樣子!彼荛_稱呼,只說名字,他明?明?想和她相認,卻不承認自己是衛(wèi)朝榮,她隱約猜到端倪。
衛(wèi)朝榮寂然。
“所以,你是覺得他很像……那個人?”他問,觸手上?透露出的魔氣森森的,并不讓人心寒生畏,只是透著一股深不見底的克制,像是把七情六欲全都壓在心底,“你覺得他就是衛(wèi)朝榮沒前往魔域的樣子!
曲硯濃啞然。
他如果非要這么說的話,她也?沒有辦法。
“他像嗎?”他偏執(zhí)迷不悟。
曲硯濃輕輕嘆了口氣。
“不像,沒有人像衛(wèi)朝榮。”她語氣輕柔,難得溫存,恰如春風,“衛(wèi)朝榮在我的心里?獨一無二。”
望不見的萬里?之遙,冥淵重重疊疊地?泛起白浪,把前浪淹沒得不見蹤跡。
明?知她又在花言巧語,可他微微勾起唇角,止不住地?微笑。
第74章 明鏡臺(一)
艦船脫離虛空裂縫的第二日傍晚, 申少揚坐在船艙里,自午膳后一整個下午都困乏得睜不開眼?睛,明明記得自己在看祝靈犀和富泱下棋, 迷迷糊糊就支著頭睡著了。
直到銀脊艦船的船身整個猛烈地向下一沉,發(fā)出沉悶的?聲響, 嗡嗡地震顫著,帶著申少揚本?就有些困頓的?腦子也仿佛嗡嗡響了起來。
他勉強打起精神, 打了個哈欠,朝狹窄的?窗外張望,“是要進入青穹屏障了嗎?”
窗外, 光怪陸離的浮光晦影不斷變換, 僅僅只是盯著看兩眼?,便讓人腦瓜子疼得像是被銀針頂著往里扎,申少揚只看了一眼?,原本?困乏的?精神立馬就疼清醒了,慌忙地挪開目光, “看來確實是到玄霖域了。”
青穹屏障是化神仙君親手設下的?,道法無窮,遠非普通修士能?窺測的?,修為不到元嬰,還非要?強行去盯著看, 只能?說是嫌自己命太長。
上?次他從扶光域坐銀脊艦船到山海域,也有過這么一遭, 奈何他總是不長記性, 平白?又?疼上?一回。
富泱這盤棋下得太臭, 一步錯步步錯,下到一半的?時候, 他便已經放棄,打算認輸了,奈何祝靈犀不同意,非要?善始善終,下到勝負分?明為止。
——誰能?拗得過上?清宗的?弟子?
無可奈何,一笑了之,“你是老板,你說了算!
于是這盤半死不活但還能?繼續(xù)的?棋,就這么一板一眼?地走了滿盤,富泱拈著一枚棋子,遲遲不落下,到這時,干脆投回棋簍里,轉頭看申少揚,“尋常法寶根本?無法穿越青穹屏障,唯有銀脊艦船上?設有特殊陣法,穿梭自如,你且等著吧,還要?再等好一會兒。”
申少揚撓了撓頭,“難道不是穿過青穹屏障就好了?為什么要?等很久?”
他之前坐艦船到山海域的?時候,沒再青穹屏障停留多久?
富泱指節(jié)一下一下扣著棋盤,避開滿盤的?棋子,只敲擊著寥寥一小塊空余的?地方,木制的?棋子在棋盤上?輕微地跳動,他隨口說,“上?清宗的?規(guī)矩比較多!
申少揚誠心請教:“過青穹屏障還能?有什么規(guī)矩?”
——看看誰長得賊眉鼠眼?,不許他進玄霖域?
祝靈犀仍然拈著一枚棋子,姿態(tài)端正,背脊筆挺,“子規(guī)渡的?渡口處設有特殊陣法‘明鏡臺’,能?映照修士道心,倘若明鏡不染塵,便是心思純正之輩,可以?進入玄霖域。”
申少揚瞠目:“那我要?是照出來染了塵呢?”
要?是他道心不凈,半點也不清凈堅定,就不能?進入玄霖域啦?
——怎么不早說?
要?是當初登上?艦船之前就說清楚,他干脆就不買票上?船了。
祝靈犀搖搖頭。
就算是上?清宗弟子,強求心如明鏡臺,那也是為難人了,“這世?上?道心鑒定,不染塵埃的?人何其少?只怕得是化神仙君這樣?的?層次,才能?映照出清明鏡面!
尋常人,染上?多少塵與霜都不妨,獬豸堂都會允準其進入玄霖域,唯獨一種人不能?進——
“明鏡臺里有血光的?人,不可以?進玄霖域!弊l`犀說得篤定,想必早就記過了,“明鏡染血,是性主?殺伐,隨心隨性、動輒血光之人。這類人往往漠視生死,肆無忌憚,說不得哪天就會禍害一方!
對于此類人,玄霖域倒也不是一律強硬驅逐,而是將之帶到獬豸堂,詳細調查了對方的?背景和身份,確定對方不是已經犯下喪心病狂罪案的?亡命之徒,這才發(fā)放一枚特殊的?手牌,該修士往后在玄霖域行走時,必須得隨身攜帶這枚手牌,一旦遇上?重大場合,都要?取出手牌驗明身份。
申少揚似懂非懂,很寬慰,“看來我還是能?進玄霖域的?。”
——道心蒙塵倒是沒事,反正絕大多數(shù)修士都一樣?,不上?不下。
至于血光……申少揚看看自己的?小身板,感覺自己的?心態(tài)和狀態(tài)一切都良好,做不來心頭帶血光的?狠人狠事。
祝靈犀微微頷首。
她偏過頭,重新?看向坐在對面一下一下敲擊著棋盤的?富泱,神情板正,“輪到你落子。”
富泱的?棋子早就丟盡棋簍里了。
他驀然向前一傾,從椅背上?翻坐過來,滿眼?震撼:“什么?我們還要?繼續(xù)下嗎?”
都已經下到這一步了,棋局上?根本?沒有半點懸念,他早已經認輸,也認認真真到下無可下,就差那么寥寥三五步,就非得下完嗎?
祝靈犀拈著棋子,眉眼?愈靜。
“艦船入青穹屏障還要?一段時間,既然要?等,為什么不下完?”她語氣有種平淡順遂的?理所應當,很容易讓人相信她說得有道理,“有始有終,不是壞事!
富泱手指在棋簍里不上?不下地翻著那寥寥幾顆棋子,盯著祝靈犀看了半天,最終長嘆一聲,“老板說了算!
沒辦法,方才下棋的?時候,他借著贏棋,在祝靈犀這里約到了好幾種難畫的?符箓,現(xiàn)在祝靈犀說要?下完這盤棋,難道富泱還能?翻臉不答應?
不就是幾步臭棋,下完一場注定要?輸?shù)?棋局嗎?
代銷魁首走南闖北,見過多少難纏的?賣家買主?,祝靈犀這樣?的?要?求根本?排不上?號。
富泱拈著兩枚棋子,一顆顆地放在空余的?格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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