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霧樓是懂說話的藝術的。
白衣青年一來,就聽到這樣的話,臉上溫和的笑都有些掛不住了。
他將曲霧樓拉在身后,對宋白宿干笑道:“少主勿怪,我?guī)煹芩堑谝淮蜗律剑跓o遮攔,沒有壞心眼,只是不會說話,少主不要放在心上……”
說到后面,語氣都漸弱了些。
宋白宿抬起眼眸,眸光沉沉地看著白衣青年。
不像是沒放在心上的樣子。
白衣青年小心翼翼地試探著問道:“若是少主不介意,我?guī)蜕僦骺纯!?br />
他要曲霧樓來送丹藥,其實是要曲霧樓委婉的和宋家少主賠禮的意思。
想了半晌,又覺得不妥。宋家少主的道心動搖,他其實也能看出來幾分,曲霧樓并未說錯。
曲霧樓向來沉默寡言,面上不顯,心中也難免會覺得委屈的吧?
白衣青年這才托人引路,巴巴趕過來,但此時的情形還是有些尷尬。
小師弟確實是太直接了點。
宋白宿既不拒絕,也不回應。雖然面無表情,但是那陰郁之氣卻繚繞在眉宇之間。
祁搖枝有些緊張,他以宋白宿的視角來看這一切,其實也能感受到宋白宿的情緒。
殺了凌霄宗的大弟子,殺了那個說他有魔氣的少年,殺了凌霄宗掌門的那對子女——凌霄宗肯定不會放過他。
甚至宋家,說不定也會因此覆滅。
所有骯臟的,晦暗的,都以這殺戮結束。
祁搖枝輕嘆一聲,才知道原來曾經還有這樣一遭險遇。
魔霧隱隱在宋白宿的體內匯聚,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
宋白宿盯著曲霧樓,一雙眼黑得像是透不進一點光。
白衣青年不動聲色地往曲霧樓身前挪了挪,擋住宋白宿的目光。
他艾艾開了口,道:“宋少主……”
“師兄——”等在院子外面的少女拖長了聲,不滿道:“怎么還沒好呀,送個清心丹這么慢嗎?”
少女的聲音陡然打破了這寂靜與僵持,原本凝滯的氛圍好像又流動起來。
白衣青年像是倏然回過神來,賠禮道:“宋少主,今日之事多有得罪,但時辰也不早了,我先帶小師弟回去了,少主早些休息!
宋白宿并未回話,依舊保持著之前地姿勢看著他們。
祁搖枝敏銳地察覺到宋白宿郁結于心的魔氣倏然散了,雖然不知道是為什么。
院子里,祝熒黑著臉,很不耐煩地等在那里。
白衣青年歉意一笑,拉著自己的小師弟出了門。
祝清雪一下躥過來,拽著白衣青年的衣袖,嚷嚷著明天一定要去嘗嘗百香樓的香酥雞。
宋白宿轉過頭,看著四人的背影。
依舊是細雨綿綿,祝清雪撐著傘擠在白衣青年身邊,歪著腦袋說話。
祝熒撐著傘走在最前面,不時不耐煩地回頭看,催促其他人走快點。
曲霧樓則落后兩步,是向來一個人獨來獨往慣了的樣子。
當時只道是尋常。
祁搖枝和宋白宿一起,望著四人漸漸淡入黑暗里的背影,心中同樣悵然若失。
宋白宿的心里應該是不好受的。
可這中間橫亙著百年光陰,祁搖枝想安慰宋白宿也做不到。
*
這一夜是極長的。
祁搖枝看著宋白宿坐在桌案前,鋪箋研磨。
在宋白宿提筆將將寫下韶憐親啟的時候,祁搖枝挪開了自己的視線。
看別人的信不太好。
看到韶憐,祁搖枝又想起了那個船上回頭望的小廝。
祁搖枝希望只是自己多心,唇下長了大痣的人那么多,或許只是巧合。
韶憐對于宋白宿來說是極重要的存在。
小時候宋白宿小時候身體不好,只有韶憐一個玩伴。
他常常捉弄韶憐,惹得韶憐氣紅了臉,兇巴巴地說下次再也不理他了。
但宋白宿倒在床上,閉著眼不理會韶憐呼喊裝死的時候,韶憐又哭得比誰都傷心。
這時候宋白宿就會忽然坐起,笑得捧腹。
宋白宿實在是太壞,總是欺負韶憐,并且以此為樂。
韶憐眸中含著兩汪淚,呆呆地往下掉。
流年飛轉,守在他病床前喊他藥罐子的小女孩已經變成了翩然少女,轉身奔向更廣闊的天地。
宋白宿是真的希望韶憐能歲歲無憂,一生平安喜樂。
生若浮萍命不由己,他們那般竭盡全力,總要有一個人得償所愿吧。
宋白宿放下筆,等著信箋上的墨干透,連同半枚玉玨一起放入木函之中。
是留給韶憐的。
宋白宿又在夜色里出了門,祁搖枝說不上是什么感受。
在已經知道結局的時候,看困厄之中的掙扎,總是讓人心中發(fā)酸發(fā)澀的。
宋白宿一步步走向既定的厄運。
旁人都道宋家家主對亡妻一往情深,自從宋白宿的母親難產而死,就再沒娶過妻,連一個通房也無。
當宋白宿踏進宋渠英院落中的時候,祁搖枝覺得話不盡然。
宋渠英住在湖心的林苑里,九曲游廊也建在水面之上,是去林苑的必經之路。
夜霧彌漫,頗有幾分仙氣的樣子。
宋白宿垂手侯在大門外,等著管家通報。
里面安靜片刻,才出來幾個少男少女,宋白宿站在一旁,波瀾無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