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驚堂沒有回應,只是望著項寒師的眼睛。
自從三歲開始習武,夜驚堂遇見的對手很多,強者不是沒見過,但強到讓人窒息膽寒,連逃都是奢望的對手,面前這是頭一個。
但夜驚堂從不是無腦莽夫,他敢回頭,就有回頭的底氣,此時站直身形,任由暴雨沖刷臉龐,抬手擦了擦嘴角血跡:
“宰了你,北梁便再無扛大梁的武圣,雖然沒法撼動邊軍,但我大魏武人往后再入北梁,便如入無人之境。你確定要和我換命?”
“……?”
此言一處,身后的冰坨坨直接驚了,望向夜驚堂側臉,看模樣是想說“你腦子進水了?還換命?你拿什么換?”
而對面的項寒師,表情沒有絲毫變化,但語氣同樣帶著質疑:
“歷代天道垂青之輩,都沒那么容易死。奉官城是如此,我是如此,你同樣是如此。但我想不出,你今日能如何走出這片山林。想要殊死一搏,放馬過來即可!
嘩啦啦……
林中安靜下來,只剩下兩道呼吸聲,而項寒師立在前方,就如同一尊不可撼動的神像,連氣息都沒法察覺。
薛白錦見夜驚堂還要打,當下咬了咬牙,想和夜驚堂一起再拼一次。
但她腳步未動,目光卻先是一愣。
呼呼呼~~
林間夜風忽然加劇,吹動了山林枝葉和對峙三人衣袍。
夜驚堂身形筆直立在天地之間,左手輕翻,手臂、額頭血管都在肉眼可見的鼓涌,一股前所未有的燥熱感,自內而外擴散,甚至讓站在身側的薛白錦都感覺到些許窒息。
項寒師看著夜驚堂反常的模樣,古井無波的眼神,第一次出現(xiàn)了變化:
“這是斷頭路,你確定要走?”
“你沒走過,又怎么知道是斷頭路?”
夜驚堂眼神少有的顯出幾分狂熱和自傲,渾身汗氣蒸騰,蒸干了濕透衣袍,而周邊枝葉也在燥熱氣息中急速顫動,發(fā)出‘沙沙’嘈雜。
薛白錦聽見兩人話語,瞬間意識到了夜驚堂在干什么,臉色驟變,想要制止,但可惜為時已晚。
夜驚堂以前說過,不會冒險去自行推演鳴龍圖,這確實是真話,他也確實沒按照自己推演出來的路數(shù)練。
但不練,可不代表他不能想。
別人沒法在腦子里推演那么龐大的運氣脈絡,他可以。
在推演過長青圖,摸到竅門后,夜驚堂其實一直在想明神圖是什么樣,后續(xù)拿到明神圖后,也自行求證過猜想是否正確,結果和長青圖的情況區(qū)別不大。
而早已失傳的后三張鳴龍圖,他自然也想過,只是沒敢真運功去實驗演練罷了。
筋骨皮、精氣神六張圖,雖然厲害,外強體魄、內塑精氣,但終究屬于人的范疇。
而后三張圖,則是徹頭徹尾的通玄之法,按照夜驚堂判斷,應該是分成了‘天地人’,也就是道門所說的‘三元’,天地萬物之始。
三元之中,天為陽,地為陰,人為陰陽中和之氣。
人之形骸受之于地、精神受之于天,所以‘天地’二圖,是筋骨皮、精氣神的上一層。
而人之性命,受之于陰陽中和之氣,只有掌握了‘天地’,才能陰陽中和,所以‘長生圖’是九張鳴龍圖中的最后一張。
而天地兩圖的具體作用,無非是道家典籍中所說的‘煉虛合道’,位列‘返璞歸真’之上,讓處于天地囚牢中的人反客為主,學會掌控天地,或者成為天地。
沙沙沙~
林間枝葉被氣勁攪動,傾盆大雨隨之搖曳,明顯能看到一陣陣波瀾往外擴散。
夜驚堂左手攤開,指的方向是插在地面上螭龍刀。
而隨著前后兩人注視,已經跟隨三代刀客征戰(zhàn)近百年的老刀,似乎有了靈性,刀柄開始微微顫動,發(fā)出陣陣低吟:
嗡~~~
?!
薛白錦瞧見此景瞳孔一縮,甚至忘記了當前處境,眼底盡是不可思議。
而項寒師單手負后,眼底并沒有太多忌憚,反而顯出了幾分心中大定。
正如項寒師所言,正兒八經的天道垂青之輩,都長著腦子,沒那么容易死。
方才瞧見夜驚堂讓同伴先走,而后又隨同伴折返,項寒師就知道夜驚堂肯定有拼命的底氣。
因為能成為天下第一的人,從來就不會做毫無意義的傻事。
如果真的回頭兩人必死,夜驚堂最正確的做法,是強行把平天教主打落,然后把對手引開。
他只會去追夜驚堂,絕對不會多看平天教主一眼。
這么簡單的逃生之法,他都能想到,夜驚堂不可能想不到,沒這么做,那就是還藏著東西。
項寒師方才一擊過后就沒追擊,便是摸不清夜驚堂底氣是什么,而此時算是明白了——想走禁忌之道,自行推演鳴龍圖翻盤。
自行推演鳴龍圖,后果人盡皆知——輕則命懸一線熬個幾年慢慢死;重則當場發(fā)瘋爆體而亡。
古往今來,沒有任何一位天驕,能把鳴龍圖蒙對,前六張還好,比如女帝,錯了尚能不計代價,想辦法在世間尋找。
而夜驚堂已經六張圖在身,能推演的只有早已經失傳的后三張。
后三張圖已經明確失蹤了幾百年,沒有任何人找到過,甚至連名字都無人知曉;夜驚堂在不可能找到的情況下,只要走了這條路,就已經是必死之局!
項寒師就算今日真打不過,已經把夜驚堂逼的走上斷頭路,往后北梁也不會面臨夜驚堂蠻橫成長,卻無人解決的壓力,自然心頭大定。
嗡嗡嗡~
兩人全神貫注盯著那把插在泥地的老刀,而最終結果,也不負兩人所望。
霹靂——
天空閃過一道雷光,瞬間把山野照為極晝,而緊隨其后的便是一聲:
嚓——
刀光隨雷光一起閃動!
等到驚雷過后,兩人再度看去,卻見螭龍刀已經消失在原地,但刀身顫鳴任再持續(xù):
嗡嗡~~~
嘩啦啦……
夜驚堂身形筆直立在暴雨中,手握三尺長刀斜指地面,點點雨水順著雪亮刀鋒滑下,眼神猶如九天閻羅,低頭看著一個山下螻蟻!
薛白錦難以置信看著夜驚堂手中的螭龍刀,眸子明顯瞪大了幾分。
而項寒師眼底也閃過些許驚疑,緩步往后退去:
“好悟性,不過你死定了!
夜驚堂單手持刀緩緩抬起,指向前方的項寒師,聲音冷傲:
“至少在死之前,能拉你墊背,指不定還能撐到天南,給奉官城開個眼界。怎么?不敢接我這一刀?”
項寒師已經位列天下第二,但即便是天下第一的奉官城,肯定也沒聽說過七張鳴龍圖傍身是什么效果。
世上有自信接這通玄一刀的人,恐怕只有不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的癡兒。
而且項寒師也不清楚,夜驚堂到底推演了幾張。
按照三張一組、單張作用不大的慣例,推演一張是死、三張也是死,正常要冒險,就是直接推演三張,全方位增強實力賭命。
而夜驚堂要是心中一橫,直接把后三張全推演了,那就是九張鳴龍圖傍身。
九九歸一,三歲小孩都知道是人間真無敵,能當對手的只有諸天神佛,而非人間雜魚。
雖然項寒師知道夜驚堂可能虛張聲勢,但夜驚堂若是推演錯了,就已經是將死之人,他上去賭這回光返照的通玄一刀能不能殺他,顯然不理智。
而退一萬步講,如果夜驚堂今天真僥幸蒙對了鳴龍圖,那肯定是七張打不過就再加兩張。
他若是還能打贏,約等于凡人之軀斬殺神明,根本不存在可能性,上去賭命更不理智。
項寒師單手負后,看著夜驚堂的眼睛,心中判斷著當前進退,尚未開口,站在夜驚堂背后的薛白錦,忽然轉頭看向了南方。
而夜驚堂和項寒師,也隨之余光望向南方,可見視野極遠處,亮起了一個光點。
光點如天地之間的一點火星,隨著夜雨疾風忽閃,隨時都可能熄滅。
但幾乎是下一瞬,天際盡頭的火星,就顯出了燎原之勢,很快在附近出現(xiàn)了第二個光點,而后是第三個、第四個……
火星由遠及近,遠看去如同亮起了一條火焰長龍,從極南方蔓延而來,一直傳向燕京。
薛白錦祖上終究是鎮(zhèn)守南關的將門,見狀眉頭一皺:
“這是烽火臺?”
夜驚堂瞧見烽火狼煙,就知道南朝出兵了,他轉眼再度望向項寒師:
“他是北梁國師,滅了他,北梁局勢崩一半!
薛白錦不曉得夜護法現(xiàn)在有多霸道,自然說啥都聽,當即提锏,想與夜驚堂一起并肩斬敵。
結果夜驚堂直接抬手擋住了她,霸氣十足的來了句:
“殺他,我一人足以!”
“?!”
薛白錦看夜驚堂這氣勢,完全是殺項寒師都覺得臟了自己刀,甚至想現(xiàn)在就去天南叫板奉官城。
眼見夜驚堂如此霸氣,她也不好多說,往后退出些許免得礙事。
而項寒師眼見烽火臺亮起,在夜驚堂已經自行判了個死刑緩期執(zhí)的情況下,也沒再和困獸死斗,賭這通玄一刀的威力,當下腳尖輕點身形便隨風而起,往山野深處遁去。
夜驚堂見此并未追擊,只是持刀而立,望向項寒師遠去的方向:
“這是你搏命的唯一機會,下次見面,可就不是今天這場面了!
項寒師身為北梁國師,自幼磨礪至今,早已沒了個人喜怒,回應道:
“你若能活到下次見面,項某以身殉國,也是天命使然。告辭。”
話語落,身形便隱入夜幕不見了蹤跡。
嘩啦啦……
山野中夜雨依舊,但劍拔弩張的氣氛,卻在一句話過后閑散的無影無蹤。
夜驚堂保持著冷峻神色,不緊不慢反手收刀入鞘,回身走向山林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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