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我是找你——”
灰袍男子拍了拍陳澍的肩,她正氣得找不著話了,于是委委屈屈地噤聲,聽那灰袍男子道:
“有沒有騙,有沒有拿,單憑您二位在這里吵嘴當然是看不出來的。閣下有這嘴上較勁的功夫,不如把這姑娘‘看上’的東西拿出來,給大家看看,究竟是你這攤上的擺件,還是女子的飾品,不就立見分曉了么?”
攤主手一橫,不僅不領情,倒像是把自己的攤子護得更緊了,口中只道:“憑什么?我好好地做著生意呢,就是——欸你這瘋丫頭怎么亂搶東西呢!光天化日,還有沒有王法了!”
“這就是我的玉佩!”陳澍手中握著她方才劈手從攤主那里奪來的一小塊玉,梗著脖子道,“原是你騙我說見到了我的劍,我才好心拿我?guī)熼T傳下來的寶玉送你作謝禮。誰料你這人滿口胡話不說,騙了我的玉,反倒要來攀咬我,誣我是瘋子!”
“你說是你的就是你的了?”攤主咬牙,道,“你是不是瘋子,大伙心里都有數(shù)。我看你們是兩人合伙,打定主意要搶我的玉了——誒喲喲你這黃毛丫頭,你說歸說手里有沒有個數(shù)啊,這玉可晃不得!”
陳澍自然不聽他的,不僅不聽,還伸長了手臂,轉(zhuǎn)了一圈,教這一圈人都把這玉佩看了個清楚。這玉佩當真是稀世珍寶,小小的一塊,見了光,竟真透出暈染一般的潤澤來,如夢如幻,看著便是價值不菲的樣子。那攤主看得目光發(fā)直,又喜又驚,面上的心疼仿佛是自家黃花閨女被拉出來賞玩一樣真切,口中連連說些什么“可以了吧”,“這么好的玉怎么可能是那瘋丫頭的呢”,便從陳澍手中一把抓過,要把這玉收回去。
“慢著!被遗勰凶訑r住他,笑道,“大家細看!
此時透過光,那玉中飛煙狀的細細紋理竟真的隱約匯出幾個小字來。攤主還毫無察覺,握著玉滿頭霧水地與灰袍男子對視,未料方才那個熱心的老太太已上前了一步,指著這玉驚道:
“這字……倒真像是‘天虞’哩!”
第二章
看熱鬧的人足足圍了里三層外三層,外面的人還沒聽清里面究竟發(fā)生了什么,就被前面的人一擠,再被迫地往后直退,擠開了更外圍的其他人。在這人擠人的過程中,那攤主就這么抱著自己的包裹,攤子也不要了,泥鰍一般靈活地突出重圍,鬧得一眾人是人仰馬翻,罵聲連連,而他卻揚長而去,一個彎就消失在了視野中。
人群正中央的陳澍本要追去,只是被人抓住了手,急得高喊:“哎呀,你別跑呀!你罵了我這么久,怎么我罵回去兩句就要跑了!”
“這種人跑了就跑了。”灰袍男子道,又沖著那些圍觀的路人笑了笑,道,“沒旁的樂子看了,鄉(xiāng)親們都散了吧!
陳澍這才回頭,先是看見了抓著她的那雙手,指節(jié)分明,纖長有力,正是灰袍男子的。爾后,她視線上移,才看清了這灰袍男子的五官,眉清目朗,神情冷淡,不過眼角彎彎,似有笑意,也許是這個原因,莫名地教她心生親近,仿佛曾經(jīng)在哪里見過,卻又記不分明。
兩人對視,俱都默了一會,陳澍正仔細地在腦海里翻找他們是否曾經(jīng)相識,便見那灰袍男子驚醒一般撤開了手,后退半步,別開臉。
“你……”陳澍道。
“抱歉,方才情急,有所冒犯!被遗勰凶拥。
陳澍眨眨眼,不知所以,直道:“你為何道歉呢,我還要謝你哩!我們當真沒見過么?”
這回是灰袍男子一怔,笑著道:“應當是沒見過的罷!姑娘堂堂俠客,行走江湖,修仙問道,在下不過是一介書生,姑娘何來此問?”
“我覺得你面善哩,好似見過一樣!”陳澍道,也笑起來,露出兩顆若隱若現(xiàn)的虎牙,“也是,你是好人,好人都面善的。不知先生貴姓?”
“鄙姓……鄙姓云,單名一個慎字!
“云慎,云慎……”陳澍嘴里像是慢慢咀嚼一樣,小聲念了兩回,自覺念熟了,笑道,“云兄可有空,我請你吃茶!怎樣?”
云慎沒糾正她稱兄道弟的渾叫法。
“你手頭有銀錢么?”
這一問,陳澍當真思考了一會,左翻翻,右翻翻,然后猛地一個回頭,拎著手里那塊玉看向云慎:“我沒有銀子,但我——”
“不行!痹粕鳠o語,嘆了口氣,“你還嫌這玉鬧出的是非不夠大么?好生收著吧!
“你別瞧不起它,這可是塊好玉呢,”陳澍有些不快,道,“是我?guī)煾競鹘o我的,說是上古留下來的璞玉,經(jīng)由我派開山祖注入仙氣,才流傳至今。還是我苦練了多年,終于劍道大成,找我?guī)煾缚嗫嗲髞淼牧!?br />
說話間,她不自覺地湊近云慎,手舞足蹈地同他比劃,只聽得云慎輕笑一聲,于是她那只手又被捉住了,另一只倒還毫無所覺地繼續(xù)比劃著,完全不顧這在她口中如此寶貴的玉正在空中不穩(wěn)當?shù)鼗蝸砘稳ァ?br />
“知道啦!卑l(fā)覺無用,云慎又松開了那只比劃的手,勸道,“因而你更不當隨意把這么珍貴的玉佩送人抵債。你說你是下山尋劍,若是找了一圈,不僅劍丟了,這玉也丟了,你師父不知要怎么想!
“我這又不是丟了,”陳澍咧著嘴道,“我是換錢請你吃茶,答謝你,是應該的,我?guī)煾妇退阍谶@里也不會反對的!
云慎搖了搖頭,笑道:“你方才是不是就這么把這玉給那攤主的?”
“他是壞人,你是好人,”陳澍辯道,“這不一樣!”
云慎看著她,又笑著搖了搖頭,嘆道:“罷!罷!我就好人做到底,先借你些銀子周轉(zhuǎn),待你日后回了門派,或是得了錢,再還我也不遲!
說著,便先向一旁的茶館走去。
鬧劇過去了,圍觀人群也走的走,散的散,那小茶館門口本就冷清,如今更是一個人影也沒了,只余揚起的塵土還在慢悠悠地往下落。
“等等。”
陳澍睜著大眼睛,站在丈林村這坑坑洼洼的土路上,看著前面顧首的云慎。
街邊偶爾傳來的吆喝有氣無力的,有騎著馬的旅人同他們相錯而過,絲毫停下來逛逛的意思也沒有。秋日里沒多少暑氣,太陽早早地變了顏色,小道上隱約有著泥土混水汽的芬芳,像是清晨的霧,模糊又清新。
“怎么了?”云慎遠遠地問她。
“你信我了!标愪f道,繼而又自顧自地高興起來,沖著前方大聲喊道,“你信我了!”
她這情緒來得快,去得可是一點也不快。
說是品茶,落座之后,空蕩蕩的茶館里只有他們二人,云慎倒是一口一口的慢慢品著,拗不過陳澍仰頭一口把那茶悶了,還要搶店主人的茶壺連倒了三盞,才喝夠了興。
關鍵她這一面喝著,嘴里還不停,見縫插針地跟云慎倒豆子一般把家底都抖落出來了。
她確實是天虞山上弟子。
天虞山正是這丈林村旁群山中的一座。這圍繞著丈林村的叢山峻嶺之中,天虞山是群山之首,高聳入云,卻更是陡峭難行,人跡罕至之處。
千百年前,進山的小道上還曾立過幾個路牌石碑,如今早已成了樹木野草攀附安居之處,就算有誤入其中的旅人,恐怕也根本辨識不清其上早被雨水沖蝕干凈的天虞二字。
立這碑的時候,天下還有許許多多的門派豪強,各宗混戰(zhàn),打得那叫一個驚天動地,日月無光,世間凡是有些道行的,都難免被卷進去。于是這幫只修劍道的劍癡便特意尋了天虞山這個地方,避世修道,定下了不準下山的規(guī)矩,迄今千百年過去,這塵世都已經(jīng)變了個樣了,也無人破例。
不過畢竟世間都換了樣子,這天虞山,僅靠著收留時不時迷路進深山的旅人和被丟進山中的棄嬰,也日漸衰落,傳到陳澍這一代時,籠統(tǒng)不過四五個師兄師姐,當中只有她是自小被撿來的,師兄師姐格外溺愛,又知曉世道險惡,嚴令禁止她下山。這回丟了劍,師父的意思也是再鑄一把便可,她自有劍法修為在,一把劍而已,就算是絕世寶器,也不過是個器具,修劍道者,不應拘于這不過一鈞的鐵器。
道理陳澍是懂的,奈何為了鑄那劍,她不僅費時費力,還當真把自己的心頭血取了出來,滴血醒劍——這是她人生中的第一把劍,是她親手進深山,入險境,尋回來的千年鑌鐵,又以真陽為火,日夜鑄造,方得的這一把好劍,因此格外愛惜。
陳澍不算倔,只是認死理,旁人說什么修道者只求劍道,不能為區(qū)區(qū)一把鐵劍所驅(qū),倒成了劍的差事,哪怕是師父同她說的,說再多的話,她也只是面上應了,心底不服。
于她而言,這劍可不止是獨獨一把鐵劍那么簡單,既然有了這把她親手打造的劍,她便認定了,一生一世也就這一把劍最稱她的心意。
云慎聽到一半,放下手中茶碗,沉吟片刻,道:“這是有因緣的。姑娘有所不知,在下雖是凡夫俗子,卻也對這些修仙之法有些研究,看過一些山野古籍。這書中一樁,倒是與姑娘現(xiàn)今的困惑有關!
“你說!标愪粗,道,“你信我,我也信你,云兄!”
“……姑娘真是純善之人!痹粕餍Φ,“是這樣的,這劍確實不過是一把劍而已,再有靈,也不過是鐵制的死器,姑娘此番掛心,不是因為這劍,而是因為你醒劍所用那心頭血。以血醒鐵器,乃是上古傳下的說法,是萬不得已才能使出的法子,就算是大能,也要慎重,因為這血——尤其是心頭血——含著人的先天之氣,以此醒劍,就如同簽了死契,拜了把子,如同把你自己同這把劍一起在爐里融了重鑄一樣。
“再稱心,再愛惜,也不過是這血契的作用,而非出自你自己的本心。劍客以萬物為劍,確實本不該依賴于一把凡鐵,除非情況緊急,鮮有人敢用這血來醒劍。姑娘此舉,是誤打誤撞,我可教你一法,等尋回了劍,可去此暗契,還一身逍遙自在!
“我倒覺得這樣挺好的。”
云慎接著品茶的手腕一頓,抬眼來看陳澍,有些遲疑地道:“姑娘指的是……”
“既是鑄了劍,用了劍,自當愛惜!标愪鴵沃,和云慎對視,理所當然地答道,“什么自在逍遙,以萬物為劍,那都是用來撐面子的,有一把寶劍,哪里還需要第二把?這血要是只教人好好愛惜這劍而已,那也不算是壞事,不是嗎?”
“好一個詭論!痹粕魇Γ,“可如今姑娘心心念念的寶劍是丟了,不是在手中,你又待如何呢?”
“我這不是下山來尋了么!按云兄這說法,倒是無心插柳,成了件好事了,若是我不曾以血醒劍,與這劍結契,我還擔心山下這萬千的劍里,我認不出來它哩!”
云慎搖搖頭,不再勸了,只慢吞吞地品完了這口茶,順勢問:“那這茫茫世間,姑娘是打算如何尋劍?”
“問唄,找唄,我的劍自山上飛下來,昨日又是晴空萬里的,總會有好心人看見了。會飛的劍,難道不好找么?”陳澍晃著手指,道,“欸,云兄,我見你似乎也不是當?shù)厝耍瑧斠彩峭緩酱说,有自己的正事要辦吧,萍水相逢,日后再見恐就難了,不如我現(xiàn)在就去換些銀錢,給你付了這茶錢,我也好心安!
“也好,我們就此別……”云慎說到一半,似乎反應過來了,皺著眉問,“你拿什么去換錢,難不成又想拿這玉去當?”
陳澍吐了吐舌頭,起身。
“你就莫要操心那么多事啦,老好人。等我回來給你付茶錢就是!”
“……慢著!”
云慎喊這一嗓子,卻沒留住陳澍。她快步朝亮堂的茶館外走去,心情舒暢,打定主意要舍些身外之物報答這下山遇見的第一個大善人,因此,聽見身后的喊聲,她不僅沒停,反而加快了速度,腳下步法玄妙,無聲而快速地行至門口。
接著,便聽見身后云慎似乎也站起身,椅腳再度剮蹭地面,聲音里罕見地露出了一絲急切:
“你這丫頭……走這么快,你識得去當鋪的路么!”
第三章
“我還當你要勸我呢!标愪÷暤。
丈林村不大,熱鬧些的集市也就這幾條街,幾家店。眨眼間,他們已經(jīng)穿過曲折的鄉(xiāng)間小道,到了不遠處的當鋪門口。
一路上兩人再沒交談,不知道是店主人去偷懶了還是已經(jīng)到了接近打烊的時間,總之這老當鋪比方才那冷清的茶館還要安靜,只有鄉(xiāng)間的晚風有一下沒一下地刮著門口的望子,陳澍呆呆地仰著頭瞧了一會,又瞧了會門口擺著的古玩擺件,回頭,看見云慎還端正地盯著當鋪的牌匾,沒有一絲要同她說話的意思,這句話便從她口里不受控制地溜了出來。
云慎還是沒看她,過了半晌,就在她以為他不會回答的時候,他才開口,道:“我勸得動你么?人看著不大,主意倒是挺大!
“我挺大的了!标愪\懇地說,“是顯著不太大,我們修道之人不顯老的,指不定我還比你大些呢!
一句話便把云慎弄笑了。
他終于沒再看著那掉了色的當鋪牌匾,抿著唇,低下頭,無聲地笑了笑,然后看向陳澍,似是有話想說,又有些踟躕,猶豫間便被來人的聲音打斷了。
“這個時間來客人了?兩位怎么稱呼?”
陳云二人不約而同地抬頭望去,只見這當鋪的掌柜終于撩開門簾,哈欠連天地同他們打招呼,面上憊懶,也不慇勤,大有一副愛當不當,隨心做生意的樣子,也不等他們應話,又開口道,
“客官是來當還是來贖,或者是想來買些絕當?shù)臇|西?這門口擺著的都是,慢慢看!
這掌柜口條倒是頗順溜,一句話說得又快又急。陳澍懵懵懂懂地聽完,正艱難地一個字一個字理解這典當鋪子的流程,就感到背后有人輕輕地把她往前一推,一跨步走進了門前的門檻。
好似還有句“自己去吧”,輕飄飄的消散在風中。
知道云慎在身后看著她,也不知為何,陳澍是愈發(fā)緊張了,支支吾吾好一陣沒說清,干脆把揣身上的玉一舉,問:
“這個收么?”
這玉一出,掌柜靠在門邊的背緩緩挺直了。他快走了兩步上前來,半躬下身子,仔細打量了陳澍兩眼,嘴里連道哎喲哎喲,捧著雙手就要接過這玉。
掌柜這邊等著接東西,陳澍則哪里見過這等市井作派,不過是想給他看看罷了。她眨巴眨巴眼睛,眼瞧要將玉放進掌柜手心了,手里卻還是穩(wěn)穩(wěn)當當?shù),兩指夾著的綢帶絲毫不松。
那掌柜等了片刻,抬頭和陳澍大眼瞪小眼地一對,才恍然,殷切地答:“當然可以,小店什么都能當,何況這玉真是稀……姑娘是要死當還是活當?”
陳澍哪里知道什么是“死當”,什么又是“活當”,不免纏著掌柜問東問西的,很是新奇。也虧得這當鋪掌柜大抵是看在這好玉的面子上,很是耐心,好聲好氣地同她解釋一番。
活當嘛,那便是還有回轉(zhuǎn)的余地,通常是約定了期限,顧客可在期限內(nèi)贖回,于是這客人錢財俱在,當鋪也能賺個差價,算是皆大歡喜的當法。而死當,顧名思義,財物要是死當在當鋪中了,也就近似于絕賣了,再想贖回,可就是難上加難。
這掌柜一面解釋,一面很是渴盼地看著陳澍手中那塊玉,又補充道:“我看客官不像是丈林村的人,若是一時半會不在這兒,要在期限內(nèi)趕不回來,恐怕還是死當比較妥當……”
“你放心,趕路我是不在話下!标愪男馗,“這玉是我家傳的,還是活當罷!”
說完,拿著玉的那只手輕塊地一扔,這溫潤無瑕的好玉在空中一躍,便乖巧地落入了當鋪掌柜的手中。
當鋪掌柜自然是喜形于色,嘴里千恩萬謝的,眼上也不忘仔細查看這到手的寶貝,末了,試探地問起價來。
苦修幾十年從未下山的陳澍哪里會費心講這價,她甚至不太清楚這價是能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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