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面之人沒有立即開口,只目光剜得她后腦嗖嗖發(fā)涼。
這似曾相識的場景讓洛水欲哭無淚,豈非入門拜師那日也是這般?
她也不知為何自己這般毛躁失言的模樣總被他撞見,尷尬之余,還是硬著頭皮,遙遙行了一禮。
“師父!
“樓主!
聞朝沒說什么:“劣徒讓樓主見笑了!
侯萬金呵呵一笑:“祭劍使這徒兒當(dāng)真活潑討喜,難怪小女與她一見投緣。”
聞朝瞧著并立的兩人,不意外捉到了她閃閃爍爍的眼神——不過一觸,就驚得旁跳,像是求助又像是哀怨似地飄向身旁的少樓主,后者只抿著唇笑,瞧著神情仿佛是在打趣。
“嗯!甭劤c了點頭。
她同誰都處得不錯,只總是怕他。
他心下暗嘆一聲,對侯萬金道:“當(dāng)真是打攪了!
侯萬金道:“這如何能算打攪?小女身體不好,朋友也少,如今碰到個投緣的,我自是欣慰——若是你們師徒不忙,不妨在我這處多盤桓幾日!
聞朝不置可否。
侯萬金知道祭劍使向來少言,知他是默許了。
月瀾珊卻是不曉,見聞朝不言,以為他不答應(yīng),立刻扯了洛水的衣袖上前:“聞長老,你就答應(yīng)了我爹爹吧!明日你先陪著洛水,后日我歇好了,你再將她借給我,如何?”
洛水聽得頭皮發(fā)麻,忙給她傳音:(“什么陪不陪的?都說了你別瞎想?”)
月瀾珊只作不曉,堅持同聞朝要個允諾。
聞朝看了眼洛水。
洛水只好去看月瀾珊,后者被看得莫名:“你們這瞧來瞧去的作甚,你……”
洛水心怕她又說出什么來,趕忙開口:“好好好,你是壽星,你最大——我?guī)煾讣炔环磳,?yīng)當(dāng)是準(zhǔn)了罷……師父?”
她其實也拿不準(zhǔn),抬眼朝聞朝覬去。
聞朝垂眸,道:“這便先謝過樓主吧!
“謝樓主!
“謝謝爹爹!”
月瀾珊得了允諾,抓著洛水的手晃了晃,便輕快地奔向侯萬金面前,一把摟住他的胳臂,快樂道:“爹爹對我最好了!”
洛水聞聲不由多看了一眼。
這一路上,她雖也見過月瀾珊孩子氣的模樣,卻大多頗為矜持,實在少見這般純?nèi)粴g喜的神情,好似得了最喜愛的甜糕一般。
洛水心下隱覺有異,可再要細(xì)瞧,卻見侯萬金抬手摸了摸女兒腦袋,呵呵笑道:“莫要調(diào)皮——今日答應(yīng)了你許多,便早點歇息了吧,不然客人要看笑話了!
“他們不會的!
話雖如此,月瀾珊還是松開了手,恢復(fù)了一貫矜持的小大人模樣,故作鎮(zhèn)定地沖洛水師徒行了個禮,隱隱還有些不好意思的別扭,仿佛因為父親提醒,終于自覺在賓客面前有些失禮,
洛水趕緊還禮,再次謝過。
月瀾珊飛過來一眼,大約是嫌她太過客氣,在父親面前又不好多說。
洛水看得笑了起來,方才心下一點異樣早已消失無蹤。
兩人在師長面前約好了后日相見時間,明月樓主父女二人就先行告退了,只請貴客自便。
轉(zhuǎn)眼,玉臺上只剩洛水師徒二人面面相覷。
當(dāng)然,說是“相覷”其實不大準(zhǔn)確。
聞朝發(fā)現(xiàn),哪怕旁人不在了,她也還是不敢抬頭看他,竟好似比在天玄時還要疏遠(yuǎn)。
那會兒,她還愿意主動尋他拜師,為他做一方墨作禮,甚至在他下山時前來送行,可誰能想不過離山幾月,竟是連瞧也不愿意瞧他一眼了。
——莫非是功課做得不好?
不,她修行向來馬馬虎虎,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
——亦或是闖了禍去?
也不太像。
雖然伍子昭信中特地提了“盼歸”,可亦提了修行之事,想來應(yīng)是破境在望,期望師父回山護法,倒不像是在說小師妹惹了麻煩才需他回護。
還有一種可能,聞朝其實不愿去想,可眼下不行。
他想,她這模樣大約又是同季諾有關(guān)。
她向來對季諾十分上心,為此還屢次遭過他的訓(xùn)斥。如今季諾已經(jīng)出關(guān),她大約早就見過了——不,應(yīng)當(dāng)是見了,不然季諾不會一出關(guān)就來信邀他回山相見,想來是要同他商量什么,再結(jié)合她眼下這副心虛的模樣……
——莫不是兩人見了面后,季諾又改了主意?
聞朝越想越是氣短。
他這趟下山前就已經(jīng)想明白了不少,甚至同白微提及讓出祭劍使之位的意思。
而這些日子身在定鈞,閑時不斷對著她那些信箋、紙鶴琢磨,更是自覺早已明了了自己心意。
還有剛剛,明月樓主問他可有要采買之物,他下意識便給她單獨送了只紙鶴。
只有他自己曉得,當(dāng)那只紙鶴飛出檐廊卻沒有消失,而是在半空轉(zhuǎn)了個彎,就這樣引著他望見她時——
有那么一瞬,他甚至生出了兩人心意暗通的幻覺。
可眼下兩人終于獨處不過片刻,聞朝又不確定了。
陡然見面的那刻,心底好似還翻過萬語千言,想著待得人后尋個機會慢慢同她說?纱谜鎯扇霜毺,想說的話,想告訴她的決定,卻是一句也說不出來了。
洛水自然不知聞朝在想什么。
她現(xiàn)在心里亂得很,不是那種煩悶的亂,而是一種奇特的、輕飄不定的亂,就好似身在一場美夢里,明明心里喜歡得要命,也開心得緊,可就是非得告訴自己“這是夢啊”,仿佛小心翼翼地攥著一團飛絮,只怕當(dāng)真輕笑出聲,這點快活就要散了。
噯,她可真奇怪,她明明應(yīng)該怕他的不是嗎,其實確還是怕的——可是剛才……
一想到剛才那一眼,她又開始發(fā)飄。
肯定是看錯了。她拼命告訴自己,一定是看錯了。
如此反復(fù)默念數(shù)遍,那顆隱隱發(fā)燙發(fā)脹的心才好似安定了些。
而這稍一定下來,才反應(yīng)過來,竟是當(dāng)著聞朝的面走神許久。
雖許久不見,可她這師父余威猶在,由是洛水還沒想好就急惶惶抬起頭來。
這一動,恰又撞上聞朝抬眼望來——果然,臉色算不得太好。
洛水心尖一抖,脫口就是一句。
“師父你怎么這么快就回來了?”
“……你怎么會在這里?”
兩人同時開口,立刻敏銳覺出對方語氣好似不對。
洛水沮喪不已,心想他果然不太高興——是瞧見她與月瀾珊同游,覺著她不務(wù)正業(yè)、荒廢修行么?對哦,他這時候過來,掌門大約是告訴他自己在這里了吧?那他應(yīng)當(dāng)知曉她卻是有正事要辦的。好吧,她確實沒在辦正事……
聞朝亦是心下沉沉,聽她這般不想見到自己,愈發(fā)肯定方才猜測?汕埔娝E然變白的臉色,又后悔不已。
他其實并不想每次開口都會嚇著她。可一朝離了紙筆,他竟不知到底該如何“達(dá)意”。
由是,心情差極的兩人又不約而同撇開了眼去,復(fù)歸沉默。
洛水越想越是消沉,一想到等會兒聞朝板著臉訓(xùn)她的模樣,心下那點悸動早已跑得無影無蹤,愈發(fā)肯定是自己瞧錯了。
她垂頭喪氣地想,要不先認(rèn)個錯吧,反正遲早都要挨訓(xùn)……
躊躇間,忽然聽得聞朝“咦”了一聲。
卻是月瀾珊的那只碧玉鸚鵡不知何時又飛了回來,停在了洛水肩上,甚至還親昵地探過頭來,用喙輕輕貼了貼她的耳朵。
洛水驚訝得微微瞪大了眼睛。
見聞朝一直盯著這邊,她以為他在端詳這鸚鵡,便主動伸出兩指,引了鳥兒送至聞朝面前:“這是少樓主送我的禮物——她說早先送我的時候忘了讓我認(rèn)主了,回頭我送入神識,以靈力溫養(yǎng)就可以——哦,這鳥兒還可以送信,是件寶物呢——方才它就是在同我傳話!
“我……我這趟過來其實是門派委托,需采買些東西,順道……便同少樓主認(rèn)識了——月師妹她人很好,真的,我也是今天剛同她交上了朋友……”
洛水越說越是懊悔。她本是個伶牙俐齒的,可這會兒也不知怎么了,說話顛三倒四,甚至還有些磕巴。
——她真是奇怪極了。
然對著她這般糟糕的表現(xiàn),她的師父卻沒有半分不耐。
聞朝聽得十分專注,只瞬也不瞬地望著她。
他眸色極深,像是冰中藏了一截鐵,平日瞧來總嫌過于冷硬,鋒利到割人——可這一刻,或是因為他眸中落了些溶溶月色,亦或是染了些遠(yuǎn)方微醺的燈火,她居然生出一種……好似被溫柔瞧著的幻覺。
洛水忽就說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