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說得是真的么？”胡鐵花小聲問楚留香, 他知道，自己的這位朋友, 雖然是以“盜帥”的名號馳騁江湖，但其實(shí), 在他自己的名下，還是有著不少的田莊和鋪?zhàn)印?br />
楚留香并沒有回答。
因?yàn)檫@個要求的特殊性，丁楓也不敢擅自作答，一片沉默之后, 葉遠(yuǎn)開口問道：“為何？”
在作為“蝙蝠公子”的身份下, 他總是會顯得既神秘又冷漠, 再加上這蝙蝠島中的空曠與黑暗, 就更為他的這個新的身份又添加上了詭秘與深邃，讓人如同面對著深淵, 裹足不前、又觸不可及。
“大概如果我說是因?yàn)楹闷妗边@位姓錢名千千的女子拉長了音調(diào), 笑著回答道：“我相信您和那位仍未離去的客人，誰都不會相信�！�
所有人都沒有說話。
“我錢千千出生于普通人家, 既非大家閨秀，不通琴棋書畫, 也非小家碧玉，不擅女紅，而且，脾性生硬、從不會寬慰體己，卻偏偏心高氣傲，眼睛高到了天邊, 所有踏上了門的媒人介紹的公子少爺，沒有一個瞧得上眼�！�
這錢姑娘說起這些的時候，依舊不減笑意，但接下來的話中卻帶上了些許的黯然：“我的父親諷刺我，沒有公主的命，卻有公主的脾氣，也就一副凡人的骨頭，卻想要有仙人的標(biāo)準(zhǔn)�！�
“這也沒什么，女孩子么，有些心氣是好事，晚幾年嫁也沒什么不好的。”胡鐵花叫嚷了起來：“最重要的是要自己喜歡！”
“不想在座的還有另外的一位俠士，”錢千千訝異道：“而且還心地良善、胸懷寬闊……多謝你的慰藉�！�
一貫被人稱作落拓浪子的胡鐵花拱手道：“好說好說！”
不要臉的模樣一如往昔。
“可是，”錢千千嘆息道：“如果我是有著沉魚落雁、傾國傾城的仙姿佚貌，那倒還好說，但是，我卻并非如此。既非金枝玉葉，也非花容月貌，甚至還因?yàn)橄忍煊屑�，一直以來的身材都還有些癡肥�！�
“額……”胡鐵花瞪大了眼，一時間竟無話可說。
他雙目圓睜，想要瞧一瞧這自稱肥胖的奇女子到底是個什么模樣……只因?yàn)檫@位錢千千，雖然如此貶低自己，但是，她的聲音卻非常好聽，并非是那種甜美的聲調(diào)，而是一種清澈如遠(yuǎn)山天泉的清亮明澈�？上琅f什么也看不見。
“所以，”她苦澀道：“就連我自己都忍不住想要放棄了�！�
“這樣的心情，在我被我的父親趕出家門的那一刻到達(dá)了頂點(diǎn)�！卞X千千道：“因?yàn)閷?shí)在是太丟臉了……其實(shí)，我的父親已經(jīng)足夠豁達(dá)，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從古至今，莫不如此，他顧忌到了我的身體，沒有逼迫我，但是那一次，他實(shí)在是氣過了頭，將我趕出了門，并且指向了城門，告訴我，城外五里外，有尼姑庵一座，號蓮溪，庵主有大慈悲、大德行，是一所修行的好去處，而如果我舍不得這一頭煩惱絲，再往北十五里，另一個山丘上，有道觀一所，屬全真一派，可收留女冠，歷史悠久，據(jù)說是前朝的某位公主所留�！�
“令父實(shí)在是……”楚留香想了一會，繼續(xù)道：“愛女深切�！�
能夠說得出這樣的話來，那想必，早在之前，他就已經(jīng)花費(fèi)了許多的人力物力，去調(diào)查詢問了良久。
“雖然我也可以體會到這一點(diǎn)，但是這卻依舊不能令我改變心意�！卞X千千道：“索性我，雖然無才無貌，但卻在經(jīng)商這一途上有著少許的心得。”
“錢姑娘你自謙了�！背粝愕馈�
“都天下三分之一了，這還叫有‘少許心得’？”胡鐵花也出言諷刺道，但雖然是諷刺，可也能夠聽得到他話語里的佩服。
“我花費(fèi)了十三年的時間，不顧艱辛，親自跑遍了天南地北，哪怕是塞外的漢子也見得不少，卻依舊不能有誰讓我歡喜�！卞X千千道。
“讓我說，要什么塞外好漢？”胡鐵花不平道：“我們中原的兒郎們那才是頂個兒的英雄豪杰，就好像、好像……就好像是老臭、咳、盜帥楚留香那般的……”
“盜帥夜留香，不知銷魂在何方！”他搖頭晃腦地念了出來。一旁的楚留香扶額苦笑，他并非是第一次被自己這位老朋友“坑害”了，但每一次都會讓他無話可說。
“楚留香的鼎鼎大名，哪怕并非江湖中人，也時有耳聞，”錢千千恭維道：“其人也確實(shí)身姿飄逸、優(yōu)雅俊朗、翩若驚鴻、矯若游龍、風(fēng)姿翩翩、風(fēng)采卓然，并且為人也光明磊落、盜亦有道。”
她夸贊了他很多的溢美之詞，但卻在最后轉(zhuǎn)折道：“可惜，我實(shí)在是對郁金花香有些過敏。”
胡鐵花第一次感覺自己有一肚子的話，卻吐不出一個詞。
而這時，楚留香帶著淡淡笑意的聲音低沉響起：“既然楚留香有此弊病，姑娘你看不上他也是無可奈何的事，那么，另一位呢？”
“當(dāng)年‘雁蝶為雙翼’，在江湖上還算小有聲名，”楚留香淡定地將自己摘了出來：“聽說這一次，楚留香在追查海上浮尸案后，因?yàn)榧t顏的失蹤，向胡鐵花求助，那位‘義之為先’的花蝴蝶，毫不猶豫地放棄了追求了多年的酒娘，千里奔襲而來，只為了盡一份力……姑娘你覺得此人如何？”
胡鐵花此時也恨不得用自己的酒壺將楚留香那張討厭的嘴堵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的！
“胡大俠確實(shí)情義無雙，能夠?yàn)榱伺笥焉嵘×x，這樣的人，如果在江湖上多起來，也許這武林也會變得可愛很多�！卞X千千贊同道：“但是……”
凡事最怕一個“但是”，胡鐵花感覺自己的心也提了起來。
“但是我曾聽聞，他在許多年前，曾經(jīng)在醉后，答應(yīng)了和華山派的‘清風(fēng)女劍客’高亞男成親，可誰知道，酒醒了以后，卻寧愿跳湖而逃，也不愿意婚娶，可見其人，在感情之上，言而無信�！卞X千千的話既敞亮又坦白：“而高女俠也在之后追趕了他快七年，卻依舊不能得到他一個準(zhǔn)信，由此可見，他在情感上的懦弱無能�！�
胡鐵花幾乎要將自己的腦袋埋到地下里去。
但這平臺其實(shí)是由石頭筑成的。
“而且，”還沒完，錢千千繼續(xù)說道：“聽你的話說，他不僅和高女俠有牽扯，這些年又看上了一位酒娘，況且，在來島之前，我也曾聽聞，他和那位‘萬福萬壽園’的金靈芝金姑娘，在近日里也交往甚密，據(jù)此可知，他是一位多情的浪子，這一點(diǎn)，和他的朋友楚留香很相似。”
楚留香又摸了摸自己的鼻子。
胡鐵花簡直恨不得自己根本就沒有來到這個奇怪而可惡的島上，也沒有遇到過這個性情古怪的錢姑娘。
“哼，”一道女聲在黑暗中驀然響起，是被遺忘了許久的金靈芝，她有些譏諷地說道：“難怪你嫁不出去！”
“不錯！”錢千千卻萬分贊成道：“他們都是多情之人，而我卻是一位寡情之輩，在此世之中，孤身一人，也是合該如此！”
金靈芝張了張口，啞口無言。
但她很快又反應(yīng)了過來：“那你來到這里，又想要見一見蝙蝠公子，你、你是懷了……怎樣不知廉恥的心思？”
“你、你以為你是誰？”她大聲喊道，聲音里帶著毫不掩飾的敵意。
“正因?yàn)槲艺l也不是，”錢千千嘆息道：“所以我才帶來了我所有的財富，酒樓、布莊、藥房、還有一間剛開張的錢莊，以此來證明我錢千千的誠意！”
可憐金姑娘雖然貴為萬福萬壽園金太夫人最得寵的小孫女，但實(shí)際上，她現(xiàn)在所有用的錢，也都還是從金家的賬房中提取，若是她想要花個十幾萬兩，一次兩次還好說，而若是她想要像錢千千這般堵上全部身家……那也要她有這個身家再說��！
完全不能比的金姑娘幾乎恨不得立刻拔出了自己的劍，一劍將那該死的“錢錢錢”給砍個半死！
但蝙蝠島內(nèi)卻是不能私自動起刀兵的。因?yàn)樯弦淮蔚摹皯土P”，哪怕是脾性再驕縱，她也還是不敢違背了“蝙蝠公子”的命令的……葉遠(yuǎn)并沒有在她面前特意地遮掩，也遮掩不了，無論是不顧安危地去救島上之人，還是將她禁在暗室中三日，不論金靈芝感覺多么漫長、多么難捱的時光，其實(shí)也只是三天而已……這些，都說明了他和蝙蝠島的密切關(guān)系，如果她并非是島中客人，那么她便不會被請入拍賣會，而哪怕并非是客人，也只會將之請離島嶼。
而她遭遇的特殊，是對她行為的警告，是只有“原隨云”才需要做、才能夠做到的事。
如果她不想獨(dú)自一人在那個除了黑暗就什么都沒有的屋子里待到死，那么她便不能透露出有關(guān)他身份的一絲一毫。在那次回航的最后，“原隨云”曾經(jīng)問她是否明白，什么該說、什么不該說，她只能狠狠地點(diǎn)頭。
再然后，他便十分溫柔地安撫道：“好姑娘。”
金靈芝依舊不爭氣地紅了臉。
在那之后，她曾經(jīng)在心底里說過了一千遍、一萬遍，不會再踏足這無比黑暗、無比可怕的小島，并且，她也一直以為她能夠做得到。戒酒才是一件非常艱難的事，只是讓她自己不去一個地方，那豈非是一件既簡單又輕松的事？
她以為她能夠做得到，直到擁翠山莊的李玉函夫婦的到來。
他們懇求她為他們帶路、為他們?nèi)〉眠M(jìn)島的資格，李玉函的年輕的夫人得了一種痛到幾乎要死去的病，他們夫婦二人為了這病，也不知道花費(fèi)了多少的人情和財富，但卻依舊是毫無所獲……沒有人能夠治愈她，甚至沒有人能夠說出她的病因，那夫婦抓著她的手，就像是抓住了最后的一根稻草一般，死死也不肯松開。
哪怕是擁翠山莊的少莊主又能怎么樣？還不是連自己夫人的身體都治不好？
哪怕是無爭山莊的繼承人又能怎么樣？還不是連一樣?xùn)|西都看不見？
她幾乎是立刻又想起了原隨云，想起了他俊美的臉，還有那雙魔魅般的眼睛，想起了那天在船上、在雨中他將自己扶起的那一瞬，想起了他在最后幾乎是令得她受寵若驚的溫柔……
仿佛因?yàn)橛辛诉@些，那些曾經(jīng)的痛苦與黑暗也似乎一下子便不再面目可憎起來。
她想要見他，就像是火焰簇簇燃起，狂野般地燃盡了她心底里的恐懼……但是他卻并不想要看見她，無爭山莊并不同意她的拜訪。這已經(jīng)幾乎是明晃晃的拒絕了。
而她能夠見到他，居然只有是在那座島上——那座蝙蝠的島！
所以，哪怕她可以為了他們，將話帶去給“原隨云”，為他們求得兩個名額來，讓其他人為他們駕船、為他們引路，她也還是親自跑了過來，哪怕是胡鐵花，也只不過是她為了說服自己內(nèi)心的一個借口！
而當(dāng)她又真的重新踏足了那片無盡的黑暗時，她恍然間，竟覺得自己正身處一個荒誕卻綺麗的夢！
“不知道，我開出的條件可夠？”錢千千的聲音將金靈芝拉出了思緒。
“這可真是……”胡鐵花仿佛又忘記了方才的不快，喃喃自語般低聲說道：“為了男……咳咳，而豪擲千萬金��！”
他知道，其實(shí)不論他們在這里說了些什么，高居在更上方的蝙蝠公子很可能都可以聽得到，所以才會咳嗽著糊弄了過去。
“何必？”葉遠(yuǎn)依舊惜字如金，他原本就并非一個多么喜歡說話的人，比起熱鬧與嘈雜，他還是更喜歡安靜一點(diǎn)。蝙蝠島這樣的環(huán)境，仿佛讓他的內(nèi)心更為寧靜了一些，所以他不僅顯得既冷漠又神秘，通常說出的話語，也會更簡短又有力一些。
“這已經(jīng)是我第五次來到蝙蝠島了�！卞X千千卻并沒有直接回答，她只是回憶般開口說道。
“不錯�！比~遠(yuǎn)回道，有人來過了第一次，就會想來第二次，但有些時候，他們其實(shí)并不能到來很多次……因?yàn)轵饙u上的物品，既昂貴又珍稀，而有些無比珍貴的秘笈與消息，甚至是只能由特定的物品所換取……他們來不了，其實(shí)是因?yàn)樗麄冑I不起。
“第一次的時候，我只是問出了一個問題�！卞X千千道。
“一個算術(shù)問題�！比~遠(yuǎn)道。
“一個《九章算術(shù)》上一直都沒人能夠解答的問題�！卞X千千道：“但你卻是須臾即答，而我，則雙手奉上了一柄七星龍淵�！�
“而第二次，”她回想道：“恰逢我一腳踏進(jìn)了一個老對手為我籌謀許久的相當(dāng)棘手的陷阱，我向你詢問解決的方案，你同樣是立刻回答了我，并且方法比我自己想出來的要好上很多�！�
“而這一次，我則給出了一面據(jù)說是當(dāng)年被鐵中棠鐵大俠除掉的‘千面人魔’，遺漏在‘萬妙宮’之外的人|皮面具，”錢千千道：“因?yàn)閾碛腥艘恢倍疾桓矣贸鰜�，所以其他的所有人就都以為那些面具沒有一張被留了下來�！�
“怎么可能？”胡鐵花想要站起來，但是卻被楚留香拉了下來。
“而第三次，我問到的，就是一個醫(yī)藥方面的疑問，并且同樣得到了答案，為此，我付出了一本唐門的《毒經(jīng)》�！卞X千千說道：“至此，我已是心服口服。”
“所以你上一次問得卻是一件具體的病情，”葉遠(yuǎn)也開口說道：“你想要救一個人的命，但是可惜，你卻付不出那次的代價。”
錢千千首次的沉默了。所有人都能夠感受到她這無言下的悲傷。
“是什么代價，連我們的天下三分之一都付不起？”胡鐵花大大咧咧地問道，聽他的話語，大家也都能知道，如果那代價他能夠拿得出來，想必也不會吝嗇。
但錢千千和葉遠(yuǎn)都沒有回答他。
“那你又怎么能夠知道，不是他根本就治不好那種�。俊币坏烙行┘怃J的聲音突然響起，吸引了全部人的注意力，丁楓狠狠地盯住了那人所在的方位，就連楚留香和胡鐵花也滿是愕然……因?yàn)殚_口的，是那一直都只作為聽眾的夫婦中一人，正是那位擁翠山莊的少莊主、來此為妻求醫(yī)的李玉函。
他的妻子也正是石觀音的一位女徒弟，日后殺盡了石觀音山谷中人的柳無眉。
“你怎地說出這樣愚蠢的話來？”胡鐵花小小聲湊過去說道：“難道你就不怕因?yàn)槟愕脑�，那位蝙蝠公子一生氣，也故意也開出個你根本做不到的事來？”
他這是屬于十二分明顯的激將法，柳無眉也趕緊壓下了自己丈夫的更多的動作。
錢千千嘆息道：“因?yàn)槟愕倪@個問題我也質(zhì)疑過�！�
“怎么說？”楚留香問道。
“所以他給出了一份藥方�！卞X千千道：“但是那其中的一味藥材，就是他向我索要的‘代價’！”
“所以說，”楚留香也忍不住嘆息道：“他確實(shí)是可以回答你的那個問題。但是，哪怕是回答了，你也根本沒有辦法實(shí)施�！�
“那味名為‘毒水莽藤’的草藥，早在幾個朝代之前，就已經(jīng)絕跡了！”錢千千恨聲道。
“而那道藥方，”她吐出了口氣，道：“我所延請的數(shù)位名醫(yī)，都認(rèn)為它精辟入里，恰到好處，妙到巔峰！”
“所以，你大可不必?fù)?dān)心�！卞X千千漠然望向了李玉函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