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大樹高的魁梧軀體裹著一襲破破爛爛的衣服,肩臂和脊背的肌肉虬扎覆著深褐鱗甲,像極軍中堅硬明亮的明光甲。
揮舞著樹干粗的鐵臂與尖銳森冷的利爪撕扯開桎梏它的大網(wǎng),坑坑洼洼的丑陋面目布滿舊疤,雙瞳比成年男子的拳頭還要大上兩分,唇邊露著長長的獠牙,咧開滿是鋒利尖牙的血盆大口,‘咕咚’一口就吞下了赤麂肉。
對于饑腸轆轆的它而言,一點赤麂肉都不夠塞牙縫,提著鼻子東嗅嗅西嗅嗅,試圖尋摸新吃食。
展灼華幾乎是一眼識出了怪物的來歷——
上古兇獸傲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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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2章 斗傲因
展灼華深深地吐出一口氣。
前不久,一位謫居的仙家因疏忽導致走失了兩只傲因。
巧的是謫居仙家隔壁的鄰居恰是麒麟族的地盤,更巧的是謫居仙家同麒麟族之間曾結(jié)了不小的梁子,平素沒少和麒麟族對著干。
過分巧的是在他修煉的時候居然闖進了一只傲因,不長眼的玩意兒竟妄圖拿他打牙祭。
經(jīng)過一番深思熟慮,他決定湊巧宰了攪擾他清修的傲因,又覺得傲因的鱗甲不錯,一個湊巧制出了三副甲胄,再一個湊巧把肉燉成了一鍋肉羹,
將兩樣東西差人送去給隔壁謫居仙家一份,又順手撿了傲因的骨骼于謫居仙家和麒麟族地盤的邊界處搭了兩架惹人矚目的大秋千,專門給麒麟族的小崽兒玩耍。
無巧不成書,目下的這只傲因正是謫居仙家走失的另外一只。
胖墩兒走到呆若木雞的紫瑜身畔,肅容以待。
看來身份已無法再隱瞞,勢必要在佳人面前彰顯一下魅力,上演一場英雄除兇獸,美人感動到泣涕零如雨依入懷軟語啼訴的美事。
‘喀啦’一聲筋骨錯位的脆響,打斷了展灼華的美好暢想,被踩到爪子的痛楚令它哀嚎一嗓子,震得紫瑜悄悄向后挪的腳步陡僵。
她暗叫糟糕,飛快抱起痛得直哼唧的胖墩兒,使出輕功躍上馬背。
向馬屁股重重抽了一鞭,熾玉驄吃痛,仰頸嘶鳴,撒蹄疾馳。
遠處的傲因雙瞳綻出異彩,仿佛看到了極致美味的珍饈,饞得嘴巴周圍掛滿了橫流的涎水,丑陋的面目更添猙獰。
它好不容易嗅到了香甜的活人味兒,又豈容果腹的食物在眼皮底下溜走,利爪涌現(xiàn)青黑的兇戾惡氣,仰天怒號一聲,掄開膀子,雙拳狠狠地砸向地面。
一瞬息風云變色,顫抖不休的土地迸裂蜿蜒豁開極深的口子,無數(shù)滾石夾雜泥土從巒壑間墜落。
山林野物爆發(fā)凄厲的悲嚎,隆隆巨響過后山體大面積坍塌,瀑布出現(xiàn)逆流淹沒了大片林子,參天樹木紛紛傾倒,漫天揚塵,下山之路已是徹底阻斷。
紫瑜巡脧著披滿瘡痍的山林,雙眼虛虛闔住,緊咬的牙關(guān)兀然泄出一聲咳嗽,一口血噴涌冒出,洇深了赭色衣襟。
馬背上的身子直挺挺歪栽了下去,摔落馬帶來的砭骨痛楚激得她一剎清醒,冷汗淋漓,面色又白了三分。
熾玉驄圍主人繞圈,不停甩著馬尾,噴著響鼻,像是催促她趕快站起來離開這兒。
紫瑜‘嗬’地發(fā)出慘笑:“快逃命罷,爺護不住你們了,自謀生路或許尚有一線生機。”
即使在不受傷的情況下,她都不能保證活著離開,遑論是身負重傷,現(xiàn)今的她虛弱到連運輕功的氣力都沒有,何苦牽累熾玉驄和肥貉,多活一個算一個。
熾玉驄跪屈四蹄用頭拱著主人的身子,遲遲不肯離開。
“隨爺什么不好,非隨了爺?shù)木笃,別再犟,乖!
紫瑜撫了撫熾玉驄的頭,一時胸中窒悶又咳了咳,皺眉吐出一口血唾沫,勻順了氣息,細碎毛茬摩挲著掌心又酥又癢,她想如以往笑一笑,扯扯嘴角卻怎么也笑不出,“快走。”
熾玉驄睜大的黑眸蘊了淚光,與主人肩并肩趴了下來。
她咬著嘴唇,抽出綰發(fā)的簪子,向馬背重重一刺,血浸紅了碧玉簪子,顫著手拔了簪,簪上的血滴滴答答落了一身,緊閉上眼不再去看,怕多看一眼心里頭多添一分難受。
“滾!”
馬身抽搐了兩下,熾玉驄悲凄嘶鳴,依依不舍地覷著主人,旋即頭也不回奔往林中。
“回家罷,小肥貉!弊翔るy得和顏悅色,語帶嘶。骸芭钪!
展灼華難過地耷著腦袋,是他對不住紫瑜……
逃命途中,紫瑜堪堪替他擋了一棵傾倒的大樹,現(xiàn)下才會如斯,眼睜睜的看著粗重樹干砸向她后背,粗礪樹杈劃破面頰,聽著骨頭發(fā)出脆裂聲。
她一路慘白著臉不吭聲默默忍受痛楚,目的僅僅為護住他——一只貉子。
“跟著爺是危機四伏,你可要想好……”
自知置身險境,紫瑜不愿拖累身邊的一切,自嘲輕笑:“倘那怪物尋來,第一個便是吃了我,第二個便拿你打牙祭,進了人家肚子的滋味一點也不好受!
胖墩兒巴巴挨近她身側(cè),大有一副黏得瓷實甩也甩不開的架勢。
紫瑜垂首微闔了下眼,長嘆一聲:“嘚,不走便好好兒跟著爺,這一遭破了相怕是日后無人可嫁。也罷,權(quán)且養(yǎng)著你陪爺作伴兒,當是報了恩,省得漫漫時日乏味無趣!
濃濃的求生欲撐起堅持活著的信念和勇氣,她不甘用慘烈赴死的噩耗草草結(jié)束人生,再睜目時視線已鎖定在一株老樹上,眼神出奇的炯亮。
既然出路堵死,逃解決不了問題,索性放開手敞膽子干一場。一路僥幸避過了重重艱險,最后要是栽在一只怪物口中,墮了她的膽量不說,還毀了秦家、蒼陽宗與她的一世威名。
與其窩窩囊囊的成了怪物的口中食不如搏個與怪物殊死搏斗流傳千古的赫赫美名。
打定主意,紫瑜穩(wěn)神調(diào)息,暫尋了一人多高的堅固巨石后,借著力量爬上樹,坐在樹杈間,她臉色蒼白得不成樣,面容憔悴,喘了幾口氣,掐著胖墩兒的后頸皮。
“回府后你必須減肥!
四野凋敝,山川顛覆,遍地瘡痍,吹拂的風中夾雜嗆人的沙煙塵砬,遠遠傳來動物尸體散發(fā)的腐臭味。
怪物雙目通紅,拖著長長的猩紅舌頭,可怖的獠牙滴著惡臭涎水,佝僂著脊背一步步踏來,笨重軀體仿佛一座行走的小山丘,地面陷下了巨大腳印,它邊走邊掄起利爪把能藏人的樹叢和巨石全部摜碎。
藏身樹冠間的紫瑜暗自皺了眉,怪物脊背覆蓋厚厚盔甲,臂膀還分泌出一種不明的褐色黏液,貿(mào)然行事可能傷及己身,不得已放棄了原先制訂的后方突襲計劃,劍走偏鋒尋一個機會。
“咻——”
打了個響亮的呼哨,紫瑜吊兒郎當倚靠樹杈晃蕩雙腿,笑嘻嘻朝被吸引來的怪物招了招手,宛如一個要召喚寵物捋毛玩的主人,主動挑釁道:“喂,底下的丑八怪兼傻大個兒,爺在樹上呢!有種你來呀!”
二話不說瞄準目標扔去一根削尖了的木箭,揚了揚眉,以極度嘲諷的口吻啐了一口:“丑八怪好笨啊……”
腦門挨了一記砸,讓傲因怒不可遏,千百年來只有它欺負別人的份兒。
首次入凡界遭凡人大肆戲耍,奇恥大辱帶來的難堪難以磨滅,當忍氣吞聲的孬種并非它的風格。
利爪撅折了木箭,張開獠牙瘋狂咆哮,赤紅之瞳翻涌嗜血恨意,周身兇煞的青黑之氣暴漲,沖到樹下掄圓了鐵臂發(fā)狠拔樹。
樹干左擺右晃,糙老樹皮成了簌簌齏粉,葉子飄零一地,深扎土壤的樹根被蠻力搡得松軟,部分根系破土裸出表面,一切岌岌可危。
驚得躲在旁的胖墩兒悚然揪緊了心,她的意圖已一目了然,為趁傲因不備出手戮之,可此舉險之又險,無異于主動送羊入虎口。
當身邊人縱身躍下樹,胖墩兒目中增了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隱忍。
使激將法誘傲因至樹下,紫瑜的計劃已是成功一半,她泛著笑意的眼一剎那凍結(jié)冰封,找準時機抽出金錯刀,森冷刀光一閃即逝,鋒刃染血,嚎叫震天,就勢滾了幾滾藏身巨石后。
汩汩鮮血將傲因扭曲的面孔襯得愈加惡心丑陋,痛苦的獸嚎響徹山林。
刀刺瞎了它的雙眼,再不能視物,龐大的身軀四處亂竄,狂怒中一連撞倒七八棵樹,胡亂揮著鐵臂劈斷山石,靈活長舌像一條有意識的鞭子來回掃掠,威力巨大,所及之處震山裂石,勁風呼嘯,尾巴拍打著濺飛碎石塵煙。
沙粒不慎迷住了眼,紫瑜急忙低首去揉弄,卻不成想被瞎傲因突如其來的一尾巴掀翻,脊背重重地磕上山石又落地,疼得幾欲昏死。
她蹙眉伏在地面一動不動,嘴唇慘白,后背滲出的血浸透衣衫染紅了身下土壤,體內(nèi)的溫度急速下降,手足僵硬發(fā)冷,五臟六腑猶遭針刺捶打。
劇痛充斥于四肢百骸,血不斷從唇齒溢出,虛弱得連眼睛睜不開。
她的意識開始變得朦朧,恍恍惚惚間看見正朝她奔來的傲因,緩緩閉上眼,握起金錯刀對準胸口,露出一點笑意,用盡最后的氣力扎了下去……
‘嘀嗒、嘀嗒——’
一陣綿密滴水聲裹挾著濃稠腥味,一顆顆砸進混沌的靈臺,漣漪沉沉浮浮,眼皮上重如千鈞的力量一霎卸去,昏暗的光透入撬開縫隙的眼簾。
幽暗天幕上一弧皎月如勾,深邃的夜空中綴連著浩瀚星海,光芒閃爍,仿如一斛斛璨光熠熠的明珠。
茫然的烏眸脧巡著……
嶙峋峻巖經(jīng)年累月形成了一座山洞,四壁石筍參差,形狀各異,長至和露天洞頂一齊的青藤老樹披散下千條藤蔓,如一掛綠瀑。
洞內(nèi)怪石堆砌,苔蘚覆滿石頭縫,茂叢繁密,綠枝遒勁,琪花瑤草挨著怪石樹根葳蕤生長,姹紫嫣紅,景致獨一無二。
洞中心,一汪泉眼汩汩噴涌,雪浪數(shù)尺,水流洶洶,鼎沸如雷,蘊出一池天然溫泉。
水汽升騰縈了裊裊薄霧,游魚曳尾攪碎水面映月,黢黑中流螢婆娑著燃亮了洞穴,映出錦簇花團的斑斕多姿,星輝朗月的照射使洞中濛濛的霧氣呈現(xiàn)出淡淡的銀光。
紫瑜吃力地垂首,看見自己竟和衣浸于溫泉,驀然一懵,人難道死后不是趕赴黃泉,而是泡溫泉?
“別動!”
循著那聲低喝,她驚愕揚首,瞪視匆匆踏來的展灼華,“莫不是你不敵那怪物,也死了?”
“確乃不敵,吾陪汝赴死,盼望到黃泉做一對鴛鴦,寬慰否?”
死了都不消停,這廝欺人太甚,紫瑜初初恢復了一些血色的臉又變得煞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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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3章 又干架
成功惡心到了她,展灼華心情舒暢。
忽然間,紫瑜哆嗦著身軀,汗如出漿,發(fā)出痛苦嘶吼。
長睫沾滿水汽,眼尾淌下大顆的淚,已是面無人色,全身痙攣帶來的痛楚幾乎讓她想自戕。
“明明死了,為何痛楚一絲不減!”她揮舞的手抓住展灼華的衣袂,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淚眼朦朧的看著他,聲音里夾雜哭腔:“疼,好疼,快給爺一個痛快!”
渾身骨髓疼得無以復加,寸寸血肉像被鞭笞,一口輕微的呼吸都能疼到死去活來。
展灼華眉眼攏滿焦急之色,扣緊她的手,疊聲哄勸:“忍一忍,等三個時辰后便不會再疼。這汪溫泉匯集了日月精華,有療愈汝身體傷痛之奇效,想一想只要克服這點痛,未來依舊活蹦亂跳,非常劃算!”
“原來……爺沒死,肥貉是你,元宵是你!大騙子!誆騙了數(shù)次,死性不改,口中沒半句真話,爺明明討厭——卻偏偏喜歡毛茸茸的……”
意識接近混沌,紫瑜囁嚅著虛白的嘴唇,脫口的話雖是有些莫名其妙,但他還是聽懂了意思。
看她喋喋喊疼,展灼華心內(nèi)也抽痛不已,要痊愈惟有忍痛泡溫泉,當下挽了袖子,在腕間一道剛割的傷口上又劃開一道口子,將血滴入溫泉。
泛著淡金色的麒麟血聚攏在紫瑜周身,她額上的汗愈加細密,劇痛已使她意識昏蒙。
目下安心寧神的曲調(diào)或許能安撫她,展灼華掏出懷間一枚雞卵大的陶塤,置于唇下,吹響一支安魂塤曲。
方才吹了幾個音節(jié),紫瑜便咬唇,禁不住以頭撞池壁,淚水漣漣,“好疼……別吹了,殺了我罷!”
吹奏的塤曲分明欲取人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