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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6月19日,申明的十七周年祭日。
一輪新月掛于中天,穿過南明路上的小徑,在兩個新樓盤之間,見到那片廢棄的工廠。高高的煙囪底下,蒿草叢生,響徹蟲鳴與蛙聲。鉆入搖搖欲墜的廠房,手電筒光束所到之處,依然狼藉滿目,直至那條布滿裂縫的地道。
魔女區(qū)。
一、二、三、四、五、六、七……默念了七步,正好走到地道盡頭,面對厚厚的金屬艙門,還有圓形把手,上面結(jié)著厚厚的蜘蛛網(wǎng)。
深呼吸。
想象那具尸體,躺在污濁血水里死去的申明老師,二十五歲正在腐爛的尸體……
她不敢推開這道門。
十點整。
回到破廠房的地面,她半蹲下來,打開隨身紙袋,掏出銀白色的錫箔,點起一團(tuán)火焰。
正在燒這些錫箔祭奠的,是一個全身白裙的女子,黑發(fā)遮蓋著側(cè)臉,纖細(xì)手指不時接近火苗。她不是《倩女幽魂》中的聶小倩,也非傳說中的女鬼或狐仙,只是年輕得看起來像個妖精——怪不得學(xué)生們都管她叫“神仙姐姐本尊”。
原來,她從未爽約,可惜已是十七年后。
火光把她臉色染紅,她小心地挽著白色衣裙,以免被火苗燎著。幾片冥幣的灰燼飄進(jìn)眼里,淚水沿著臉頰墜入火中,發(fā)出滋滋的蒸發(fā)聲。
忽然,身后響起某種聲音——是誰的哭聲?
歐陽小枝轉(zhuǎn)頭瞬間,有個人影從魔女區(qū)的地道中站起來,就像有人死而復(fù)生。
十七歲的司望。
她凄慘地尖叫一聲,嚇退荒野中所有鬼魂,抬起衣袖捂著臉:“你……你……怎會在此?”
“小枝!
上周是高一期末考試,只有司望還未離校。他跨過錫箔火堆,緩緩地靠近她的白色衣裙,像要打開一身妖精皮囊。
“不要碰我!”
他抓住了女老師掙扎的胳膊:“別害怕!我在這里!”
“司望,你瘋了嗎?”她重新抬頭,這才有幾分老師的樣子,嚴(yán)肅質(zhì)問,“都放暑假了,為什么不回家?半夜來這里干嗎?”
“這個問題,應(yīng)該我問你才對吧!
少年看著她的眼睛,淚水還沒干透的謎一樣的雙眼,直到身后的火焰熄滅,只余黃色與黑色的灰燼。
“但這與你無關(guān),他死的時候,你還沒有出生呢!彼制疵鼗瘟藥紫拢骸胺砰_我的手!”
司望強(qiáng)壯了許多,肩膀紋絲不動,五指如鐵鉗夾著她:“還記得死亡詩社嗎?”
聽著他沉靜的聲音,小枝的心頭狂跳,看著地下那道艙門,轉(zhuǎn)而搖頭:“你是說那部經(jīng)典的美國電影?”
當(dāng)她還是高中生時,作為語文老師的申明,曾在多功能樓的視聽室,給他的學(xué)生們放過這部電影,為此遭到過校長與教導(dǎo)主任的批評。
“不僅如此,你忘了嗎?”
司望扯開清亮的少年嗓音:“從明天起,做一個幸福的人/喂馬,劈柴,周游世界/從明天起,關(guān)心糧食和蔬菜/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她的牙齒開始打戰(zhàn),1995年清明節(jié)的深夜,申明老師帶著馬力、柳曼、歐陽小枝,翻越學(xué)校圍墻,潛入這個魔女區(qū)的地下,一首接一首地朗誦海子的詩。
這就是申明老師的死亡詩社,專屬于他們四人的秘密,據(jù)說連他的未婚妻都不知道,萬一被學(xué)校領(lǐng)導(dǎo)發(fā)現(xiàn)的話,他作為班主任很可能會被開除。
魔女區(qū),對于他們四人而言的意義,并非什么恐怖的神秘之地,而是死亡詩社。
兩個月后,詩社的兩名成員相繼死去,一個死在圖書館的屋頂,一個死在魔女區(qū)地底。
“那時候,死亡詩社最常朗誦兩位詩人的作品,一個是海子,一個是顧城——這兩個人都死了,一個趴在鐵軌上自殺,另一個是在南太平洋的小島上,先用斧頭砍死自己的妻子,然后自殺!
“你在暗指當(dāng)年申明老師的死?”
“1995年6月19日,你也是穿成這個樣子!
她低頭看了看自己的白裙,又盯著他的眼睛:“你……究竟是什么人?”
“小枝!如果,我告訴你——我就是申明,你會相信嗎?”
這聲音是從喉嚨里發(fā)出的,此刻他的眼神,完全屬于一個三十五歲的男人。
“不!”
于是,他冷酷地念了一長串話——
“申老師!
“不要跟我說話,更不要靠近我。我已經(jīng)不是老師了!
“聽說,你明天就不在我們學(xué)校了,什么時候離開?”
“今晚,八點!
“能不能再晚一些?晚上十點,我在魔女區(qū)等你!
“魔女區(qū)?有什么重要的事嗎?”
“我有些話想要跟你說,白天怕不太方便!
“好吧,我答應(yīng)你,正好我也有話想要對你說!
“十點整,魔女區(qū)門口見!”
1995年6月19日午后,申明活著的最后一天,他們在學(xué)校操場的籬笆墻前的最后對話。
“住嘴……不……停下來……求……別再說了……求求你……”
她已捂上耳朵,嘴里喃喃自語不停。
“小枝,十七年前的今夜,十點整,我來了,卻沒有看到你。”司望放開抓住她的手,輕撫她的頭發(fā),“那個下著大雷雨的夜晚,你到底——來過沒有?”
一句話也說不出了,她只是在拼命搖頭。
“你沒有來?”他聞著她頭發(fā)里的氣味,“好,我相信你!
“讓我走!”
鉆出骯臟的廠房,新月漸漸消逝,轉(zhuǎn)而是郊外的星空,讓人想起十七年前的春天,申明老師陪伴同學(xué)們,坐在荒野的草叢中,遙看天琴座流星雨的墜落。
忽然,歐陽小枝老師撩起裙擺向外面沖去,卻被司望同學(xué)緊緊地抓住手腕。
十七歲的學(xué)生帶著老師狂奔,一路粗喘著來到地鐵站,卻已錯過了末班地鐵。
小枝攔下一輛出租車,司望抓著車門不放,她的眼神在顫抖,口中卻很嚴(yán)厲:“放手!讓我回家!”
2012年6月19日,深夜分,她坐著出租車遠(yuǎn)去,隔著模糊的車窗玻璃,看著沒有星星的夜空,腦中浮起十七年前的魔女區(qū)——幽暗陰冷的地底,申明老師帶著死亡詩社的成員們坐下,圍繞幾支白色燭光,像某種古老的獻(xiàn)祭儀式,墻上投射出閃爍的背影,宛如原始人的壁畫,穿著白色大毛衣的歐陽小枝,聲情并茂地背誦一首顧城的詩:“天是灰色的/路是灰色的/樓是灰色的/雨是灰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