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12日，星期二，長壽路第一小學(xué)校門口。
下午四點，谷秋莎坐在寶馬760的后排，搖下車窗看著放學(xué)的小學(xué)生們。許多家長在門口等著接小孩，私家車沿街排成一條長隊，收停車費的老頭以為她也是來接孩子的。一群邊走邊聊的孩子后面，司望獨自沉默憂郁著，沒有人跟他打招呼。他穿著藍(lán)色校服，看起來沉甸甸的書包上沾滿沙子，紅領(lǐng)巾上還有個破洞。
谷秋莎打開車門，攔在這個三年級小學(xué)生面前。他抬頭看著她的眼睛，幾乎沒有半點表情，倒是說話很有禮貌：“阿姨，能不能借道讓我走一下？”
“不記得我了嗎？昨天，我來聽過你的語文課。”
“我記得�！蹦泻⑾乱庾R地拉了拉衣服，看來還知道要在女士面前保持形象，“你很喜歡元稹的詩�！�
“你家在哪里？我送你回家。”
“不用麻煩了，我都是走回家的，不需要坐車，謝謝你！”
他不卑不亢的說話態(tài)度，讓谷秋莎似曾相識，難得她穿了雙平底鞋：“好吧，我陪你走�！�
司望再也不好意思拒絕，任由這陌生女人陪在身邊。長壽路第一小學(xué)背后是蘇州河，有段小路沿河可以抄近道。谷秋莎很久沒散過步了，聞著蘇州河水的泥土氣味，幾片枯葉墜落，才發(fā)覺秋天早已降臨。河水嗚咽地流淌，裸露出近岸骯臟的河床，連帶成年累月的淤泥和垃圾，或許還有動物的尸骨。一艘船鼓噪著開過去，掀起雁行般的層層波浪，卷過河堤，泛起濤聲。經(jīng)過人跡罕至的那段路，夕陽下四處響著麻雀聲，工廠圍墻上有黑色野貓走過。兩個人的影子被拉得很長，一紅一藍(lán)，一長一短。
“司望同學(xué)，我有個疑問，為什么你的老師和同學(xué)們，都不知道你的才華？”
他繼續(xù)快步走著卻不回答，谷秋莎緊接著問：“我看過你的考卷了，發(fā)覺你有時會故意答錯題，明明寫了正確的答案，卻又劃掉寫個錯的，而且錯得非常離譜。還有你的字寫得很爛，但似乎不太自然，像是有意寫得歪歪扭扭�！�
“因為，我害怕自己的字寫出來后，就會有人過分地關(guān)注我�！�
“你總算說了句真話，你們老師還說你沒什么朋友，也不去同學(xué)家玩，更沒帶同學(xué)去過你家，為什么那么孤僻？”
“嗯——我家又小又破，不好意思讓別人看到�！�
“所以說你一直在隱藏自己？可為什么昨天見到我，就會不鳴則已，一鳴驚人呢？”
“老師讓同學(xué)說說元稹的其他作品，大家卻都沒反應(yīng)，我害怕她會被校長批評，而她平時待我還不錯，因此就想幫幫她，課堂上總得有人回答老師的問題吧——正好，我也對元稹非常熟悉�！�
這孩子的眼神如此真誠，讓谷秋莎打消了之前的猶疑。
“我相信你看過許多古典詩詞，那么你愛看小說嗎？”
“阿姨，你在考我嗎？”
她半蹲下來，揉著男孩漂亮的臉頰說：“你可以叫我谷小姐�！�
“好吧，谷小姐。”
“你看過《簡?愛》嗎？”
雖然，這本書對于小學(xué)生來說太成人了，但谷秋莎要考驗他的并非這個。
“看過啊�！�
“do you think, because i am poor, obscure, plain, and little, i am soulless and heartless?”
不經(jīng)意間，谷秋莎背出這段簡?愛對羅切斯特所說的名言開頭，她相信眼前的男孩很難通過這輪考試，若能把中文翻譯出來謝天謝地了。
“you think wrong!”讓人意想不到，司望直接說出了后面的英文，“i have as much soul as you, and full as much heart! and if god had gifted me with some beauty and much wealth, i should have made it as hard for you to leave me, as it is now for me to leave you. i am not talking to you now through the medium of custom, conventionalities, nor even of mortal flesh; it is my spirit that addresses your spirit; just as if both had passed through the grave, and we stood at god's feet, equal, as we are!”
當(dāng)他聲情并茂字正腔圓地背誦完畢，谷秋莎已不敢直視這孩子的雙眼。十年前，谷秋莎送給申明一本《簡?愛》的原版小說，那是她爸爸去美國考察時帶回來的，她記得申明反復(fù)背誦過這段英文。
“就仿佛我們兩人穿過墳?zāi)��！?br />
她情不自禁用中文念出這句，司望低垂眼簾，目光隱藏在長長的睫毛后面：“對不起，我看過英文原著，但只會背這段英文�！�
“司望，你明白這句話的意思嗎？”
“明白。”
“就好像經(jīng)歷過一樣？”
他停頓幾秒鐘，搖搖頭：“不知道。”
谷秋莎也不知該說什么好？兩人沉默著向前走去，在蘇州河邊最僻靜的那段，一輛破爛的吉普車停在路邊。
這輛車怎么看都有些眼熟，雖然四個輪子癟了兩個，車前臉差不多掉了，牌子車標(biāo)也都沒了，只有一副外地牌照斜插在后面。她仍能看出這是一輛老款jeep，后面車窗上畫著一朵紅玫瑰插在白骷髏中，雖然厚厚的灰塵與污垢令其暗淡，但可確定是原來車上的噴涂。
司望在旁邊說了一句：“這輛車在此兩年了，一年級時，爺爺送我回家路上就有了�！�
嚴(yán)格來說，這只是一具汽車的尸體。
秋天，河邊變得荒涼蕭瑟，那輛車始終停在那里，就像死人那樣緩慢地腐爛。忽然，似乎有人在叫某個名字……
谷秋莎驚慌地轉(zhuǎn)回頭來，卻沒看到任何人，跑上蘇州河邊的綠化帶，連只鬼影子都沒發(fā)現(xiàn)。她越發(fā)靠近這輛車，確信門窗都關(guān)緊著，也沒有被打開的痕跡，因為車門把手上積了厚厚的灰。大膽地把耳朵貼在車窗上，心跳還是快得嚇人，期望還能聽到那個聲音。她顫抖著觀望四周，寂靜無聲的荒地，一邊是冰冷的蘇州河，另一邊是工廠外墻。
還有一個古怪的男孩。
黃昏，五點整。
還是沒有一個路人經(jīng)過，她趴到吉普車的擋風(fēng)玻璃前，努力往駕駛座里看去——空空的座位上灑滿雜物，有廢報紙和方便面紙杯，靠背上還有些惡心的污跡。旁邊的車窗則是黑色的，從外面看不到里面的情況。
她聞到了一股臭味。
這氣味臭得如此蹊蹺，簡直令人毛骨悚然……就是這輛車嗎？谷秋莎還是動了這個念頭，無論如何，要打開它的秘密，就像唯有解剖才能弄清一個人的死因。
圍繞吉普車轉(zhuǎn)了兩圈，發(fā)現(xiàn)后備廂略有些松動，可能里面壓著某樣重物？或者那么多年風(fēng)吹雨淋，門鎖早已生銹毀壞？她完全顧不上臟了，從附近草叢中找了根鐵棍，插進(jìn)后備廂的縫隙，用盡全力往上撬動起來。
“你要干什么？”
司望這才像個小學(xué)生的樣子，疑惑地看著大人瘋狂的舉動。
“能幫我一下嗎？”
看來谷秋莎的力道還是不夠，男孩倒是非常積極，幫著她一起撬動后備廂，同時緊張地向旁邊張望，免得有人經(jīng)過把他們當(dāng)作偷車賊。
“嘣”的一聲，后備廂撬開了！
果然，一陣怪異的味道噴涌而出，熏得他們幾乎昏倒過去。谷秋莎后退了好幾步，雙手蒙著鼻子，向敞開的后備廂里看去……
蒼蠅，幾只蝴蝶般肥大的蒼蠅，有氣無力地飛出來，轉(zhuǎn)眼墜落在男孩腳下。
風(fēng)，吹起司望胸前的紅領(lǐng)巾。
后備廂里有一卷厚厚的地毯，這個三年級的小學(xué)生，竟做出成年人都不敢的舉動，扯開緊緊卷起的地毯……
“不要��！”
谷秋莎話音未落，地毯里露出了一具尸體。
嚴(yán)格來說，一具男人的尸體。
更嚴(yán)格來說，一具已高度腐爛接近白骨的男人的尸體，只是那身爬滿蛆的黑色西服，還有一只脫落下來的男士皮鞋，才準(zhǔn)確說明了死者性別。
他至少已死去兩年了。
看到死人的尸骸，谷秋莎嚇得跑遠(yuǎn)了，躲藏在大樹的背后。男孩反而加倍鎮(zhèn)定，踮起腳尖重新關(guān)上后備廂——為了不破壞案發(fā)現(xiàn)場，雖然這里極可能并非殺人之地，
司望就像個老練的偵探，小心翼翼地觀察著四周，不再觸碰以免留下指紋，難以置信他只有九歲。
但是，谷秋莎已知道死者是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