肅霜抿了一口酒,浮想聯(lián)翩。
她之前心中只有隱約的想法,反正不打算回天界,所以下界就是家了,逛一處住一處,隨心所欲挺好。
可是看到自己親手搭建的小院落被修葺得那么好,看到被養(yǎng)得圓滾滾的盒蓋們,看到山水之神們敞開真心接納她時,長風山在心里的滋味就不同了。
常常住著……也不是不行,反正她是吉光神獸,以后白天去蕭陵山找?guī)熥穑雽W點真正的修行,晚上再回長風山,住自己的小院,睡自己的屋檐下。
肅霜正要說話,不防一團清光裹著封信突然落在袖邊,拿起一看,卻是師尊遞來的。
長風山神很有眼色地遠遠避開了,順便拽著喝高了的同僚們不來打擾,肅霜輕手輕腳拆開信,師尊這次沒寫十幾張紙,只詢問自己是不是打算回天界受封,做吉光帝君。
……師尊怎么知道這件事的?水德玄帝的詔令也發(fā)到他那里了?不愧是四方大帝,心思縝密,怕她不回,先把師尊搬出來。
肅霜對水德玄帝了解實在不多,只知道他是刑獄司兩位少司寇的父親,且一直在下界調查大劫起因,行蹤飄忽,最近才回歸天界,源明帝君事敗后,四方大帝便開始接手整肅天界秩序。
眼下四方大帝的視線落在她身上了,要是執(zhí)意不搭理,反而顯得很可疑,怎么辦?
肅霜酒意頓消,低頭沉吟良久,將信紙仔細疊好放入袖中,站起身來。
一雙雙眼睛也望了過來,有的充滿期待,有的醉醺醺,有的興高采烈,河神頭上頂著一只盒蓋,懷里抱著一只,妄圖用盒蓋們打動她的心。
“我有點事,去去就來!
肅霜微微一笑,一個眨眼,便已消失在原地。
*
師尊的洞天還是老樣子,房舍疏朗,清氣馥郁,花草田里種得滿滿當當,正到了春雨術起效用的時候,天上地下被濛濛雨幕籠罩,顯得一種異樣的寧靜。
師尊正細細查看著自己的花草田,聽見腳步聲,一扭頭望見肅霜滿臉掩飾不住的擔憂,他反而撫著胡須笑了起來。
“不肯回去當帝君?”師尊調侃她,“那可是一座山,氣派不下駺山!
肅霜很老實:“至少現在弟子不想,或許以后修為大增,心性沉穩(wěn)了,再去執(zhí)掌一座山的紫府,試試做帝君的滋味!
師尊還是笑,復又細細端詳她眉眼,露出欣慰之色:“其實也不用多慮,神魂碎片不是已經剔除了么?”
肅霜有點赧然:“您猜到了?弟子是怕您擔心,亦有許多顧慮,所以……”
她雖沒有明白告知自己身負相顧神魂碎片之事,但師尊給她寄了那么厚的信,他老人家多半是猜到了一些,他向來通透,連神魂碎片已剔除都看出來了。
師尊嘆道:“你確實頗多顧慮,常常耗損自己,然而命途多舛者,逍遙自在終究不容易,你能走到這一步,為師替你高興。”
肅霜心中一暖,上前扶住他的胳膊,兩人漫步進了偏廳,她將相顧神魂碎片之事說完時,爐上的水剛剛燒開。
師尊端著茶杯沉吟道:“相顧之后是陳鋒氏,都與大劫有關,怪不得水德玄帝留意……依為師看,受不受封不打緊,你回一趟天界,打消他的顧慮很有必要!
肅霜問:“您勸我上界?”
師尊含笑道:“水德玄帝心里頭只有天地秩序,你一身清白卻一味回避,反倒不好,也不用怕他為難你,他現下算是欠了為師兩個人情,你不舒服了,就搬出為師的名頭懟他,他再講道理不過的!
兩個人情?
肅霜愕然看著師尊從袖中取出一只碧玉盒,一般只有最貴重最厲害的仙丹妙藥才會用碧玉盒來裝,難不成所謂的人情是水德玄帝找?guī)熥鹩懸傻ぃ?br />
“這枚仙丹你帶上去給他。”師尊將碧玉盒推過來,“順便告訴他,太子吃了能不能醒,為師可不敢保證,但太子的傷應當是能好的!
……原來是為季疆求藥。
確實,在長風山就已聽他們說過太子重傷至今不醒的傳聞了,相顧飽含怨念的神火焚燒,居然連四方大帝都束手無策,只能來求師尊。
肅霜摸著碧玉盒的邊緣,奇道:“您不是說兩個人情?”
師尊低頭飲茶,淡道:“前些日子少司寇來過,急匆匆地管為師要了兩顆離魂丹,兩株洞冥草。洞冥草這幾百年間為師就培育出來三四株,被他強要去一半,可不是天大的人情?少司寇是水德玄帝的兒子,這筆賬算他頭上不冤!
是了,在祝玄塞給她那兩樣東西時,她就隱約猜到是管師尊要的。
這里是蕭陵山,提到祝玄她就下意識想起犬妖,想起犬妖,肅霜便沉默了,捧著茶杯出了許久的神,忽然輕聲道:“他……”
不知為何又說不下去,硬生生卡在這兒。
師尊溫言道:“到了為師這把年紀,看山看水反倒清清爽爽簡簡單單,情之一事,端看喜不喜歡。行了,瞧你這一身風塵仆仆,還帶著酒氣,養(yǎng)養(yǎng)精神再回上界。去吧,待你回來,為師再與你商榷后續(xù)修行之事!
肅霜回自己的房間沐浴更衣,晾頭發(fā)的時候,師尊的話總忍不住浮上心頭:情之一事,端看喜不喜歡。
心里那小小的聲音說:當然是喜歡的。
她喜歡犬妖,喜歡里帶著點兒幼稚與妄為;她也喜歡祝玄,喜歡里帶著點兒謹慎和疏離。他們是茫茫風雪里的一點溫暖,一雙伸過來的手,給予的美好各有不同。最美好的,是發(fā)現他們兩個真是同一個,她的喜歡一下就變成了十分足,然后,被砸個粉碎。
到底是祝玄把這件事搞復雜了,還是她自己搞復雜了?
也可能他們兩個聯(lián)手,他反覆無常,她內耗糾結,把一段情擺弄到如今這種地步。
黃昏時,師尊一如既往開始靜修,肅霜索性出洞天走走。
自離開眾生幻海,她是頭一次再看蕭陵山景色,來的時候心不在焉,現在才發(fā)現,凡間正是春末夏初,半山腰最漂亮的花林是看不到盛景了,她換個方向,往山南的山中湖慢悠悠走過去。
這段路以前犬妖常帶仙丹走,他很喜歡那座山中小湖,可惜仙丹是個睜眼瞎,后來能看見了,又不想觸景生情,索性一直沒來過。
肅霜撥開兩旁鮮綠欲滴的枝葉,這里曲曲折折根本沒有路,雜草樹木亦生得胡亂,然而拐了幾個彎之后,眼前便豁然開朗,一座小小的湖泊像明珠一樣點綴在山腰凹處,湖畔有花猩紅如血,正是夏天才開的榴花。
千種滋味,萬般感觸,忽然席卷心頭。
肅霜放慢腳步走過去,抬手輕觸榴花,當年她要“冬天開不出的花開在夏天的冰天雪地里”,是為著故意刁難犬妖,與他逗趣,后來他真做成了,就在這湖畔,可惜她沒能看見。
肅霜沿著榴花的方向一株株慢慢往里走,一直走到榴花深處,忽然望見樹下囤了一抔白雪。
……這個天哪里來的雪?
肅霜只覺胸膛里的小心臟激烈地蹦跶起來,怔了片刻,旋即一揚手,花下的白雪呼啦啦被卷上天,再慢悠悠緩緩飄落。
白雪紅花間,突然浮現一個身影,臉上密密麻麻許多疤痕,兩只眼卻十分清亮。
“仙丹,你的眼睛現在能看見了吧?這是我提前給你留的話,到時候我要是還陪著你呢,我們就一塊兒來看。我要是不在了……嗯,不在了,你也不會看到了!
說著,那清朗的聲音笑起來,是犬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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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繼續(xù)。
第113章 豈有明燈為君來(一)
肅霜靜靜看著這道無比熟悉又無比陌生的身影。
雖然知道他與祝玄是同一個,雖然在眾生幻海那場幻境里接觸過,可,這是真正的、現實里存在過的犬妖,切實陪伴了仙丹十年,是她生出雙眼后第一個看見的身影,爾后魂飛湮滅,再無痕跡。
此時此刻,刻骨銘心的身影和聲音再現,雪片紛飛,榴花如血,一瞬間像是回到了那段最美妙的時光。
“想說的太多,話到嘴邊又不知從何說起……呵呵,你又要罵我笨了,對吧?”
犬妖一手胡亂揉著頭頂犬耳,一手傻乎乎地掰著手指不知在算什么,帶著些凡間少年的笨拙。
“我算算,咱們待一塊兒十年了,可我的名字還有來處,都沒告訴過你,你雖然不說,可我知道你是在意的。抱歉,我并不是故弄玄虛,亦不是用輕率游戲的心態(tài)與你相處。事實上,我自己也不知道!
犬妖語帶悵然:“我的過往像是被硬生生劈開,有個巨大的斷層,什么都不記得,唯一知道的,就是腦海里時不時有個聲音提醒我,一定要找到過往,找回名字,這樣我才能從這片迷霧中解脫。所以,我找到了蕭陵山,找到了延維帝君的洞天,然后……我遇到了你!
說到這里,他赧然一笑:“你以前問過我好多次,找你師尊做什么,我一直沒說。要是告訴你這些,以你的脾氣,一定會選擇幫我,所以我不想說,因為、因為我……”
漆黑的犬耳忸怩地前后搖晃起來,含在嘴里的話仿佛有千斤重,犬妖好半天說不出一個字。
“我有一種感覺,如果我順從心里那個聲音,找回名字與過往,我……可能就不再是我,又或者,我可能就不存在了……聽起來挺玄乎,但我不愿冒這個險!
犬妖閉了閉眼,又抿了抿唇,從犬耳到腳底的忸怩局促羞澀,一瞬間突然沉淀下去似的,他漆黑的眼睛定定看過來,低聲道:“因為我不想離開你。”
“我起初只是覺得好奇,好像有兩個你,跟我扯皮嬉笑是你,獨個兒等在洞天門口看起來很寂寞的也是你。后來我受了傷,噩夢不斷,好像走在無邊無際的黑暗里,突然望見星星點點的燈火,不遠不近,一直陪著我,清醒后才知道,那是你臉上銀流蘇的反光……哈哈,是不是有點好笑?”
犬妖自嘲般笑了兩聲,復又輕道:“可你就是我的燈,我何嘗不是走在霧海里?有你在,我的心就安定了。我想留下來,能為你做什么呢?做你的眼睛好不好?”
他吸了口氣:“聽到這里你多半又要罵我‘蠢狗’,你、你對我,究竟……”
犬妖停了半天,那口氣又吐了出來:“不,算了,知道你很需要我,現在就夠了!
他抬眼環(huán)顧四周,清亮的眼里漸漸染上一層憂慮:“為什么我臨時起意想留些心里話給你?又奇怪又肉麻……可能有些不好的預感,我說不清,總覺得有什么事要發(fā)生……誰知道呢?或許只是我自己胡思亂想而已,但說都說了,開了頭就說完吧,半途而廢可不是犬妖大人的做派!
他慢悠悠繞圈走了幾步,抬高手臂,像是要接住雪片。
“說起來啊,你的要求太拗口了,不就是夏天的花開在冰天雪地?我弄出來了,現在的你看不見,所以我加了一道妖術,把這景象封起來,等你眼睛好了,就能親眼見識犬妖大人犀利的妖法……如果我還在……不,我一定在!”
犬妖黑白分明的眼里像是有兩簇小火苗跳躍起來,亮得驚人:“下次我們去云崖,在那里落雪飛花,一定漂亮極了,說定了啊!
清朗的笑聲與他的身影一起漸漸散去,幾片飛雪掉在肅霜面頰上,冰冷的水珠緩緩滾落。
她沒有去擦,無聲地望著眼前的榴花白雪。
犬妖說,她是他的燈,她沒來得及告訴他,他也是她漫天風雪里溫暖的燈火與屋檐,或許正因著彼此都有殘缺,所以努力依偎。十年時間,漸生血肉漸為一體,身在其中不知覺,回首再望,已是魂牽夢縈,鏤心刻骨。
不知過了多久,飛雪落花的幻象終于結束,肅霜也終于動了。
她俯身用指尖輕探花下的那抔白雪,熟悉的妖力在其中縈繞,果然是犬妖留下的,他什么時候留的?他們幾乎成天形影不離,她居然一點不曉得。
他說有不好的預感,應該就是指那柄窮追不舍的龍淵劍吧?所以被追殺時,他怎樣也不肯自己走,怕是心里隱約有數,他不肯遂祝玄的愿,選擇死得凄慘而盛大,在她神魂重重刻下一刀。
也許最開始犬妖選擇追隨自己心里的聲音,早早離開蕭陵山,今日的一切都會不一樣。
肅霜忽然也明白了,為什么眾生幻海那場幻境里,為祝玄主導意識的犬妖執(zhí)意選擇離開,盡管沒有記憶,可他本能地想避開現實里的發(fā)展。
犬妖對祝玄來說,像一場荒唐不受控的意外。
肅霜又想起幻境最后,手執(zhí)龍淵劍的少司寇看過來的模樣,那股令人戰(zhàn)栗的殺意她并不陌生,自己兩次當面提起祝玄的母親,他都是這個反應。
這就是祝玄的本心?那為什么要給書精例外?為什么用玄牢術困住書精?離開眾生幻海后,為什么又三番兩次追過來救她?擺出不想結束這場意外的模樣,最后卻冷著臉搞什么公事公辦。
他是在拉扯他自己?
仙丹是犬妖的燈,可肅霜卻像是祝玄理應擺脫的鬼火。
肅霜深深吸了口氣,師尊說他看山看水清清爽爽簡簡單單,究竟要怎么做到?她看山像通天柱,看水像無底深淵。
落日的余暉慢慢變得黯淡,天快黑了,該回去了,好好睡一覺,明天還得上界應付四方大帝。
肅霜正要轉身,眼角余光卻瞥見那堆白雪下藏著一抹細小的金光,方才霞光絢爛,竟沒注意到。她小心地將白雪細細撥開一些,這才發(fā)現雪下埋著一支細長的水晶畫筒,熟悉的神力在其上隱隱波動,卻是祝玄的。
……他來過?
林間的風仿佛突然停了,湖畔的濤聲也忽然停了,肅霜耳中只有自己的心跳聲。她將那支細長的畫筒一點點抽出來,里面的畫作已裝裱齊全,卷得密不透風。
展開畫卷,但見山勢險峻,九株巨大的萬年櫻生在山腰凹處,似一團團粉云托著山頂的金頂宮。
祝玄說過,空了給她畫一張駺山萬年櫻圖,可他一直沒空過。
原來一直有畫,原來已畫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