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轟”一聲,像是大門被用力甩上,肅霜頓了頓,忍不住問道:“你……不認路?”
犬妖沒有馬上作答,只靜靜環(huán)顧四周,幽林深暗,幾乎不見天日,四下里清氣與濁氣交雜彌漫,混沌不堪,而他方才叩開的,是此處一座洞天的大門,會在這么詭異的地界開辟洞天者,不可能不知道隱山在哪里。
他聽說過,隱山周圍便是清濁氣混雜的混沌地界,這里很像。
“大致方向不會錯!比艿ǎ霸偎奶幾咦呖!
真的假的?
肅霜很懷疑:“你從何處得知的隱山?還有回溯過往的混沌地?可靠嗎?”
別折騰了半天,隱山就是個謠言傳說,那不是白跑一趟?
犬妖想了想,道:“我心里有數(shù)!
有沒有數(shù)他其實說不好,因為他也不知道自己關(guān)于“隱山”的一切消息是怎么來的,好像從記事起它們就自然而然生在腦海里,他這小半生都為了一個目的而活:去隱山,找回過往與名字,得到真正的解脫。
夢里的犬妖放棄了這條路,選擇沉溺癡情,他不知道夢境最終的結(jié)局,也不知道自己去隱山后的結(jié)局,眼前重重迷霧,只等一朝撥云見日。
肅霜還想說點什么,忽覺不對,驟然停下腳步,輕聲道:“是不是起霧了?”
是的,她的感覺真靈敏。
犬妖環(huán)視不見天日的幽林中漸漸興起的灰霧,一把握緊她的手肘:“先離開!
剛一轉(zhuǎn)身,忽見灰霧深處有一道身影若隱若現(xiàn),片刻間便破霧行至近前,竟是個須發(fā)花白的老者,手里拎著根釣魚竿,身后背著一只竹簍。
犬妖警惕地打量他,這老者身上什么氣味都沒有,不知是妖是仙,甚至也不是死物成精,全然看不出來頭。
察覺到他隱藏的殺意,老者和善地笑了笑,甫一開口,聲音如洪鐘一般:“如此偏僻的地界也有人閑逛?小心不要迷路嘍!
犬妖只覺他深不可測,當即將肅霜藏去身后,低聲道:“您知道隱山在哪里么?”
老者笑道:“從未聽過這名兒,老朽只知道,附近有個云崖川。”
“云崖川”三個字像生了力氣一樣,重重砸在犬妖心頭。
好生耳熟,是在哪里聽過?
一晃神的工夫,犬妖駭然發(fā)覺那老者竟已不見蹤影,灰霧越來越濃,根本來不及躲避,霧中又有孩童的笑聲鵲起,正是方才洞天里給他開門的小仙童。
“陛下說,往西邊一直去!往西邊!”
仙童的笑聲忽遠忽近,一倏忽間,便再也聽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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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繼續(xù)~
第74章 哀風(fēng)吹皺天上月(一)
“陛下”是指那個老者?
天界能被稱為“陛下”的,除去天帝,便是四方大帝,如今天帝是不在了,四方大帝倒還齊全,想不到竟會在下界遇見,卻不知他是哪一位大帝?
肅霜想不出所以然。
聽師尊說,四方大帝眼下沒一個留在九霄天,都在忙著調(diào)查天界大劫的事,難道這附近有什么大劫相關(guān)的東西?
她有心與犬妖商討一下,但他異常沉默,握著她的手肘越走越快,她靈敏的耳朵能清晰地聽見他的心跳聲,如擂鼓般激烈。
四周的霧氣越來越濃,漸漸竟好似柔軟的小刺,密密麻麻往臉上戳,肅霜幾次想停下腳步,都被犬妖拽著停不得——不對勁!他出了什么異常狀況?
“喂!停下來!”她用力掙了一下,“這霧氣很不對!別走了!”
犬妖猛然停下腳步,肅霜沒剎住,一頭撞在他肩上,只聽他低聲道:“這里并沒有霧氣。”
怎么沒有?都戳臉上了。
肅霜飛快從袖中取出一只玲瓏香包,里面裝的是師尊熬制的醒神香,仙丹之身是用不上,這是她專門給犬妖備的,只要嗅上幾下,多數(shù)迷魂毒瘴幻術(shù)都不怕。
她恨不能把醒神香糊犬妖腦門上:“清醒了沒?”
他一直很清醒,不如說,記事以來,從未這樣清醒、期待、惶恐著。
犬妖抬眼正正望向前方——沒有一點霧氣,反而是明亮的,甚至溫暖的。
清透的日光溫柔灑下,在這清濁混沌交界之中心,長著一株巨大的銀杏樹,風(fēng)拂過時,金色葉片疏疏落如雨。
犬妖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懷念與安心,腦海里一個聲音篤定地告訴他:就是這里。
就是這里!
犬妖緩緩松開肅霜,一步步堅定地朝那棵銀杏樹走去。
服下離魂丹,折斷洞冥草,“卡”一聲脆響,洞冥草光芒大作,亮得像是手里捏了只小小太陽。
“我去了!彼统恋穆暰里罕見地帶著一絲顫抖,“身體就放樹下,你在這里等我。”
醒神香也不管用了?
肅霜聽音辨位,拔腿便追。
聽腳步聲,犬妖明明走得不快,她卻怎樣也追不上。
四周霧氣漸漸濃到像是能鉆進眼睛耳朵里,肅霜只覺渾身發(fā)毛,當即掩住口鼻,心頭實在來火,忍不住破口大罵:“臭狗!死狗!平時裝得都能上天!關(guān)鍵時候你還不是菜狗!”
然而罵完后,連他的腳步聲也聽不見了。
肅霜極力豎起耳朵,四下什么聲音都沒有,只得自己的心跳,在耳朵里震蕩不休。
難道犬妖已經(jīng)離魂了?他說的“樹”又在哪里?
肅霜萬分謹慎地小步小步往前挪,不知找了多久,既沒找到犬妖的身體,也沒摸到什么樹,只有那詭異濃厚的霧在指縫間來回竄,簡直毛骨悚然。
她記得之前犬妖的腳步聲是在、在……在哪個方向?
肅霜轉(zhuǎn)身疾馳數(shù)步,不想腳下突然一空,身體不受控制地往下掉。
——這里之前是空的嗎?
她腦中只來得及轉(zhuǎn)過這一個念頭,下一刻便覺身體重重砸進一片冰寒刺骨的水域。這里是如此寒冷,包裹身周的水絲毫沒有把她往上托的意思,她越落越深。
肅霜極力運轉(zhuǎn)神力,終于穩(wěn)住下落之勢,當即手腳并用使勁往上游。
好冷!好冷!水中徹骨的寒意竟連仙丹之身都有些吃不消,好在神力運轉(zhuǎn)尚自如,不至于溺斃其中。
“嘩啦”一聲,肅霜終于奮力竄出水面,剛吐了幾口水,便覺耳畔風(fēng)聲如咽,刮在身上猶如刀割一般,情不自禁打了好幾個寒戰(zhàn)。
身前身后頭頂似有無數(shù)星光閃爍,肅霜抹了把臉,遲疑地眨眨眼睛。
她,眼睛好了。
九幽黃泉水?這里是……?
肅霜猶帶迷惘,慢慢環(huán)顧四周,她懸在一條寬廣無垠的河流間,東南西北,入目可見的四面八方,是無邊無際的星空。
遙遠的東方有一帶黑線勾勒險峻輪廓,像一座極高的山崖。
她怔忡良久,下意識朝那里游去。
那座山崖看著極遠,卻又如云一般飄忽不定,片刻工夫便不可思議地湊近過來,幾乎近在咫尺,崖底立著一尊漆黑石碑,其上銀光幽幽,寫著“云崖”二字。
山崖是云崖,那這條河便是云崖川?
肅霜正想上岸,耳中忽然“嗡”一聲,眼前像是山洪爆發(fā),無數(shù)畫面與聲音洶涌而來。
看到了,那一片幽深的竹林,還有那個假太子,他刨出心頭血灑向她,令她生出雙目,又奪走了她的光明。
胸膛里的心跳得沉悶又激烈,好眼熟,假太子好眼熟,他是……他是……
肅霜按緊額角,竭盡全力撈擷腦海里若隱若現(xiàn)的靈光,然而天頂轟然而起的雷鳴聲打斷了她的努力。
高得望不見盡頭的云崖頂正有大片紫黑雷云堆積,聲勢驚天動地。
難不成是犬妖弄出來的動靜?
肅霜正欲騰飛而起,身下的九幽黃泉水像是舍不得她,細細拉扯著,有個聲音不停在腦海里回旋:別去,別去,都是傷心事。
她不予理睬,震蕩神力,疾電般飛了起來。
*
犬妖睜開眼,頭頂金色的銀杏樹葉正像下雨一樣飄落。
他剛才似是做了個美夢,愉快的情緒跳躍在身體每一處,害他根本坐不住,恨不得馬上溜跶兩圈才舒坦。
他一骨碌跳起來,正要爬樹,忽聽后面有人叫他:“燭弦,今天可不許爬樹!
是母親!
對哦,他是燭弦,是母親最寵愛,捧在心尖尖上的獨子。
燭弦聲音歡快地應(yīng)和著,身體更歡快,小馬駒一般蹦跶著上了回廊,調(diào)皮的風(fēng)把束發(fā)的絲繩扯得松開,他烏黑的長發(fā)隨著蹦跶的動作起起伏伏,跑到母親面前時,已不成形狀。
“你看看你,真是不像樣。”
母親伸指在他額上嗔怪地一戳,旋即蹲下來,用手細細替他將凌亂的頭發(fā)理順。
她的眉毛彎彎的,像起伏平緩的小山。她的眼睛里總有云一樣多的溫柔笑意,從不吝嗇拋灑給他。她的聲音像春風(fēng)一樣,柔和婉轉(zhuǎn),哪怕是嗔怪自己的時候,也舍不得高聲責(zé)罵。
凌亂的頭發(fā)很快被母親理好,重新挽了個發(fā)髻,母親用白玉冠代替絲繩,小心打扮整理完畢,再細細打量他。
看著他清秀可愛的五官,一身白衣裳襯得他更像個小神女,母親便笑了一聲,將他環(huán)入懷中,憐愛地摩挲他圓圓臉蛋,柔聲喚他:“我的弦弦兒越長越好,還這么聰明,這么聽話,你父親見了一定開心!
燭弦的好心情被“父親”兩個字瞬間打落低谷。
他不喜歡父親……不,或者說,他懼怕,因極少見到他,因從未在他身上感受過什么暖意。父親多數(shù)時候是連話都不與他說的,甚至不許自己在外面提到他,見到了必須裝不認識,沒看見。
藏不住心事的燭弦把所有不情愿都放在了臉上,果然惹得母親又在他額上一戳。
“不許板著臉,他可是你父親!蹦赣H諄諄善誘,“只是……有些難處,他沒法把疼愛你的心表現(xiàn)出來,但他最疼愛的一定是你,叫他看到你這副樣子,他該多難過?”
真的嗎?可燭弦總覺得這是母親的一廂情愿。
母親站起身,牽著他的小手慢悠悠沿著回廊往外走,聲音也慢悠悠的:“這次是吉光帝君的壽宴,不過吉燈少君前些日子不幸殞命,他心里一定難受得很,你要乖乖的,別在駺山胡鬧,爬樹鉆泥坑可不行,不然回來罰你跪三天!
說著,她又笑了起來,笑意甜甜的,像有一層粉霞敷在了面上。
“又能見到你父親了,他叫咱們?nèi)サ,一定是有什么好消息……對了弦弦兒,在外面不可喚他父親,小心別犯錯。”
他才不會犯這種錯……燭弦在心底小聲辯駁,想讓他叫都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