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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6章 明月照我懷中雪(一)

  肅霜哭泣的聲音一下斷開,又像落入陷阱的野獸一樣掙扎,這次卻全然掙不得,手指胡亂在氅衣長袖的紋繡上爬抓拉扯了許久,終于發(fā)覺無濟于事,只能發(fā)泄般一下下錘砸。

  “咚咚”的悶響回蕩了一陣,肅霜忽覺天旋地轉(zhuǎn),被一把提溜得坐起來,后背緊緊貼著他的胸膛,頭發(fā)被撥開,滾燙的嘴唇落在左耳根處玄牢術(shù)的漆黑紋印上,烙鐵一般。

  祝玄將她牢牢圈在身前,一只手托住面頰,先擦了擦眼淚,旋即推著她的臉轉(zhuǎn)過來,低沉的聲音仿佛在拉扯她唇畔絨毛:“看我!

  已到這一步,他不會敗不會退亦不會松口,是強求也好,是為著極致的不甘心也好,這里沒有犬妖,只有瘋?cè),他要她清清楚楚看明白這點。

  見肅霜眼睛緊緊閉著,他正要施術(shù)迫她睜眼,冷不丁拇指被她一口咬住,依舊是毫不留情的咬法,神血的香氣緩緩溢開,猩紅一線順著她的唇畔滾落雪白的脖子。

  祝玄微微抽了幾下,她反而咬得更緊,尖牙勾住不放,睫毛尖還掛著淚,臉上已現(xiàn)出一層兇狠的表情,大有牙斷了也不會松口的氣勢。

  他輕哼一聲,俯首追上那粒血珠,作勢欲狠狠咬回來,見她還不松口,便只含糖般裹了一下,另一手順著肩膀掠過,又一次握住絲衣襟口。

  這次沒有半點猶豫。

  火燒云的顏色漸漸艷麗起來,絢爛如火,暈染成片,像是要把軟云薄霧般的帳子點燃,冰冷的長發(fā)層層纏繞,吐息卻落如火點,落在肅霜后脖子上,學她一口咬住,不重,但飽含威脅。

  帳內(nèi)的火海忽然開始旋轉(zhuǎn),燒灼一切,肅霜只覺耳中心跳聲如雷,沉重且紊亂。

  烏金鎖神鐐早已去掉,卻不知是什么無形而柔軟的糾纏著叫她不能動彈,祝玄氅衣的紋繡蹭在手肘上,如炭火炙烤。

  她咬得死緊的齒關(guān)終于再也咬不住,染血的手指先在她那根兇狠的尖牙上摩挲了幾下,這才托著臉,把血盡數(shù)抹在她面頰上,桂花蜜金糖的香氣很快湊過來,搶奪血味。

  火海里有惡龍糾纏,又像柔軟的緞帶環(huán)繞,繞住不受控制的半個神魂,它自顧自沉下去,心甘情愿被瘋?cè)耆喑梢涣H诵蜗傻ぃ兴潏D,有所慕求,于是難以分離。

  難以分離,仿佛他的一根頭發(fā)絲都能夠取悅她,順理成章,理所應(yīng)當。

  她竭盡全力去拽,怎樣也拽不回那一半,莫名的焦灼令她眼前發(fā)黑,耳朵里漸漸什么聲音也聽不見。

  凄艷的紅光偶爾露出昏暗罅隙,血淋淋的眼睛靜靜藏在后面,肅霜掙扎著朝他伸出手,想握住那雙燙如熱砂的手,卻只握住了云霧似的帳子。

  手腕很快被抓回,帳子驟然落下半幅,流水一般滑過床沿,無聲無息堆在了地上。

  *

  三月初四,青鸞帝君的繼任典禮如期在棲梧山開啟。

  前青鸞帝君私藏太子一事鬧得上下兩界沸沸揚揚,后續(xù)發(fā)展卻異常平靜,前帝君既然一力承擔所有罪行,心地仁善的重羲太子便并未多加罪責青鸞全族,甚至親自提出讓池瀅繼任青鸞帝君,以安撫其余五鳳大族,而池瀅公主則柔順地謝過恩澤,全無怨懟之意。

  事態(tài)看似平緩下來,繼任典禮依舊來賓稀疏,不過總歸是比前帝君的送魂禮要好些。

  儀光這次還是躲在陰影處,默默看著高臺上的典禮。

  她與源明帝君決裂后,便一直暗中注意青鸞族,更做好一旦源明下狠手,她哪怕供出四海鴻運鏡的事,鬧個魚死網(wǎng)破,也不叫他得逞的準備。好在事情沒走到那一步,或許他是忌憚她真說出去,也或許他有別的籌謀,池瀅終究安然無恙地繼任了青鸞帝君之位。

  儀光微微吁了口氣,端起案上的茶淺啜,因覺身旁的歸柳好似心神不寧,一直左顧右盼,便問:“你怎么了?”

  自那次歸柳救了她,他倆的關(guān)系便日漸融洽親密起來,歸柳雖機靈,卻也時常說話直來直去,好似不過腦子,儀光反而很喜歡這點,慢慢拿他當?shù)艿芤话悖娝炔枰膊环(wěn),茶水潑在袖子上,便抬手替他撣了撣。

  歸柳避過她的視線,目光掃過臺下不多的來賓:“我在找少司寇,按理他二位總歸該有一個要來的!

  儀光奇道:“確實。說起來,肅霜也有好些日子沒找我修行了,傳信也不回!

  她提起肅霜,歸柳不由干笑兩聲。

  他以后可再也不上這狡猾書精的當了,上回是她自己拜托他跟雍和元君說回仙祠的事,可前日遇著雍和元君,她又怪他信口開河,說什么書精并沒有想回,害他好生尷尬。

  眼看繼任典禮結(jié)束,賀宴即將開啟,還是不見兩位少司寇的影子,歸柳心中不由隱隱起了不祥的預(yù)感。

  他有幾天沒見到祝玄了,他不知遇到什么事,影子都摸不著,歸柳只能找季疆商討自己的任務(wù)。老實說,比起祝玄,季疆這位少司寇總叫他有云里霧里之感,明明是他自己說今日必來,可現(xiàn)在看上去他并不像要來的樣子。

  賀宴開始,很快有女仙侍從們捧上無數(shù)佳肴,歸柳無心吃喝,只把玉箸放在手里不停繞,下一刻便見儀光端了一碟碧藕片送來。

  “我記得你愛吃這個。”她微微一笑,“怎么心事重重的?吃些東西緩緩,要我陪你飲上幾杯么?”

  歸柳被她不由分說塞了只酒杯在手里,不由怔住,又見不善飲的她當真斟酒作陪,當即抬手阻止。

  “儀光!彼嫔下舆^一絲復(fù)雜神色,“我……”

  話音未落,忽聽季疆的聲音自背后響起:“儀光戰(zhàn)將在這里,捆仙繩!

  儀光還未反應(yīng)過來,便被捆仙繩從頭到腳捆了個結(jié)結(jié)實實,霎時間幾十個秋官鬼影般落在四周,擋住外間視線,季疆罕見地穿著少司寇官服,滿身肅殺之氣,站定在她面前。

  “……少司寇這是做什么?”儀光驚愕萬分。

  季疆慢悠悠從袖中取出一面銅鏡,笑瞇瞇地問她:“儀光戰(zhàn)將認識這個?”

  是四海鴻運鏡!怎會落到季疆手里?

  儀光倒抽一口涼氣,一時間心念急轉(zhuǎn),想起源明歸還四海鴻運鏡后,她因著心緒大亂,根本無心查看,當夜便在紫府里尋了個暗處將它藏了起來。

  是被季疆找到了?不,不可能,擅闖紫府她怎會不知?那天她接觸的除了源明便只有歸柳,是歸柳趁她昏迷時調(diào)換了?

  儀光望向歸柳,見他迅速背過身去,心中登時一沉。

  季疆道:“這一個月刑獄司暗中做了不少調(diào)查,青鸞帝君認罪自戕實在蹊蹺,恐怕與這面四海鴻運鏡脫不開干系,既然這是儀光戰(zhàn)將之物,還請隨我們?nèi)ヒ惶诵酞z司!

  他一揮手,立即有數(shù)個秋官架起儀光便走,來去悄無聲息,半個賓客也沒驚動。

  季疆回頭看了一眼歸柳,笑道:“辛苦你了,做得好,這幾天就能回刑獄司!

  歸柳低低垂著頭,輕道:“少司寇,儀光……不會有事吧?”

  季疆聳了聳肩膀:“這可說不好,此事是祝玄來審,他的手段你清楚。怎么?良心不安?我不是說過,你覺得不安隨時能退么?要不你想想被滅門的龍王,自戕的青鸞帝君,良心有沒有好受些?”

  歸柳急道:“屬下知道這個道理!可是祝玄……少司寇當時和我說,要捉住源明帝君的破綻……你、少司寇你怎么像是要給儀光定罪的樣子?她是無辜……”

  “鏡子是她的,自然是她的罪。”季疆笑得兩眼瞇起,“就看源明老兒為了她能做到什么地步,他有良心就自己出來頂罪,沒良心的話,也怪不得誰。你覺得我手段粗暴?覺得祝玄會做得更好看?別傻了!

  他在歸柳肩上拍了拍,轉(zhuǎn)身便走,卻見已成青鸞帝君的池瀅款款朝自己行來,遙遙做敬酒之意。

  季疆迎過去,接過女仙遞來的酒杯,笑得客套:“以后該叫殿下帝君了!

  池瀅頭戴冕冠,姿態(tài)莊嚴,乍一看還真有帝君之威,不過一開口卻露出一絲莫名的幽怨:“季疆神君怎么也和我生分起來?許久不見,你可愿陪我聊幾句?”

  雖是詢問,她的架勢卻不容拒絕,示意女仙們端著酒案擺去僻靜處,朝季疆做了個“請”的手勢。

  季疆只得陪她坐過去,剛端起酒杯,便聽她問道:“那個女神將,是他的愛侶吧?”

  季疆笑了笑:“帝君看到了?那可真是抱歉,我本無意干擾帝君的繼任典禮!

  池瀅冷笑一聲:“上次父親的送魂典禮她也來了,這次還來,鬼鬼祟祟,當我沒看到。真可笑,她是來看我如何落魄?被利用卻不自知的蠢貨!多謝季疆神君,刑獄司抓走她,令我舒暢不少!

  她舉杯敬酒,寬大的袖子里突然有什么東西動了一下,她很快從里面兜出一只仙兔。

  季疆一見仙兔,眼睛都撐圓了:“這是?”

  池瀅摸了摸仙兔的耳朵:“前些天它自己跑來棲梧山的,我見它乖巧,便一直帶在身邊!

  起初見著仙兔她只覺眼熟,依稀是當日與她在那座溢滿九幽黃泉水的洞窟共患難過的小東西,好像是哪個仙祠侍者養(yǎng)的,不過看它到處亂跑,多半是前主人不管它了,且它一直奔著自己來,柔順且可愛,總算能稍稍撫慰她晦暗的心情,她索性便自己養(yǎng)著。

  季疆盯著仙兔看了片刻,忽然半俯下來,笑得格外討喜:“這只小仙兔好生可愛,我好喜歡,帝君可愿割愛?”

  那仙兔像是能聽懂他的話一般,立即往池瀅袖子里鉆。

  “看起來它不愿意!背貫]笑了一聲。

  話音剛落,袖子被握住,漫不經(jīng)心又帶著些討好地搖了搖,季疆偏頭望過來,右耳的金蛇墜熠熠生輝,映得他兩只眼脈脈含情:“看在我三番五次英雄救美的份上,我和帝君也算交情匪淺,你就讓給我吧,好不好?”

  倒是很久沒見他這輕佻模樣了,上次聽他鬼扯這些曖昧話,還是父親的壽辰。

  池瀅下意識握緊酒杯,深深吸了口氣。

  凡人有“世態(tài)炎涼”之感慨,想不到她也體會了個透徹,她永遠不會忘記天牢里那大片的猩紅血跡,不會忘那一場慘淡的送魂典禮,那些從骨頭里透出的寒意,比什么都可怕。

  也正因此,她對那時相助的季疆感激且依賴,不過季疆看似親切,其實頗有些疏離,越靠近越能看得清楚,難得他有什么想朝自己要的,她怎忍心拒絕?

  池瀅垂下眼睫,輕聲道:“季疆神君,我……我有個不情之請,你若答應(yīng)我,仙兔就給你!

  季疆湊過去,興沖沖問道:“什么不情之請?說說看!

  池瀅聲音更輕:“此話說來唐突,但卻出自我真心……不瞞你說,其實你一直讓我有種熟悉感,出了這么多事,見到你更覺親切,所以難免……自父親去后,再不聞?wù)l叫過我的小名……”

  “阿瀅!奔窘林ぷ訂玖艘宦,含笑朝她伸手。

  池瀅手里的酒杯倒在了酒案上,忽然間止不住的淚意狂涌,眼淚幾乎一瞬間就打濕了衣襟。

  季疆提溜起仙兔的耳朵,拎在手里當風鈴輕輕晃,好似沒看見她的淚,隔了一會兒又道:“聽說帝君打算應(yīng)邀半個月后的太子酒宴?”

  池瀅迅速抹去淚痕:“不錯!

  血海深仇怎可能忘卻?那是她難得的復(fù)仇機會,她絕不會放過。

  季疆慢悠悠說道:“太子酒宴可胡鬧不得,帝君謹慎。不如交給仙兔,一只仙兔胡鬧,想來也沒什么大不了!

  他捏了捏仙兔的耳朵,盯著它驚恐的眼睛,柔聲道:“對不對?小仙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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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禿了。

  下次更新在5月8日。

  第57章 明月照我懷中雪(二)

  細眉般的彎月攀上天頂,今夜無云,月色分外皎潔,榻上少了的半幅帳子還沒有掛回去,銀白輝光毫無遮擋傾瀉而入,洇開在流動起伏的烏發(fā)上。

  祝玄稍稍撐起一些,松垮的束發(fā)絲繩搭在臉旁,寶珠貼著鼻尖一下下晃。

  香氣漫溢枕畔,不是墨香,不是丹藥香,卻滲透蝕骨,勾繞神魂。

  月色映照懷中雪,萬種風情,祝玄想起肅霜是為了春風一度而來,那時他可完全不覺得如此荒謬的事會成真。

  這是春風幾度了?他竟陷得這么厲害。

  哽咽聲細密起來,一只細軟的手推在唇畔,指甲用力刮在上面,又來了。

  祝玄掐住那只手,將它拉高環(huán)住脖子,俯下去循著香氣翻找搜刮,一定要將尖刺順軟,看看尖刺后到底藏著什么樣的仙丹。

  月色繞過剩下的半幅帳子,又有風起,帶來仙紫藤的味道,祝玄扶正肅霜的腦袋,她那雙細長的眼迷惘地睜著,像在漫天大霧里不知往何處去。

  他拭去她睫毛上細小的水珠,低聲道:“看著我!

  他不厭其煩地迫她把視線投向自己,要往她神魂里打烙印。

  渾身都是刺的仙丹此時軟成一抔真雪,晃晃能散一地,意味不明的眼淚滾落,祝玄又將它們一起揉在自己面頰上,他聽見她的心跳,急促得似乎馬上要蹦出來,那團雪在發(fā)抖,含糊地呢喃著什么,只他一個能聽懂。

  他將唇貼在她鼻梁上缺了一點的地方,給她回答:“你哪兒也回不去!

  肅霜覺著自己該睡了,那一半不受控的神魂卻舍不得,貪戀著火光,拽著她一次次醒過來,每一次入目都是同樣的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