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眉頭皺了一瞬,終于還是晃了下指尖,身后幽幽凝聚起一根漆黑寶劍。
“颯”一聲清響,寶劍利落地劃過一道弧光,黑霧似滴入水中的墨,頃刻間膨脹開,方圓百里的天空迅速暗如黑夜。
水墨般的巨大神像在天頂凝聚,很快便被洶涌的黑霧遮擋,黑霧來勢洶洶,頃刻間四下暗得伸手不見五指,金云之上的景象也被遮了個嚴(yán)實。
肅霜正撐圓了眼睛張望,冷不丁祝玄的手蓋在扇面上,精準(zhǔn)地?fù)踝×艘暰。
他搞什么玄乎東西?看都不給看了?
肅霜只好拉長耳朵去聽,她對自己的聽覺很有自信,然而過了許久,上面什么動靜也沒有,安靜異常。
三危山神不屑一顧:“故弄玄虛!”
他倒是十分硬氣,一點求饒的意思也沒有。
祝玄淡道:“你最好把你兩個同僚都叫回來,主動來了,我給他們一個痛快,不然待會兒落在我手里,明年今日才是你們殞命時!
說話間,天頂黑霧偶然露出一線罅隙,巨大的神像已變了模樣,足下踏著兩條金龍,背上還有金龍纏繞,寫滿漆黑文字的神言絲緞?wù)趽跛难劬Γ薮蟮陌谆⑾褙堃话阗橘朐谏裣裣ヮ^,正被輕輕揉摸腦袋。
怎會如此?!
三危山神一個激靈,電光石火間反應(yīng)過來什么,卻聽祝玄輕道:“你看到了?”
銀龍一躍而起,毫不猶豫咬斷了他的頭顱。
肅殺的金云緩緩消散,依依不舍的白虎重回天界,籠罩四野的黑霧終于一寸寸消退,天頂只留下水墨般的神像,合目沉思,毫發(fā)無傷。
遠(yuǎn)處傳來一聲凄厲的哭喊,晏水神女望見三危山神散了一半的神軀,身外化身一瞬間多了十幾個,不要命般朝祝玄撲來。
祝玄利落地避開攻勢,銀龍打了個旋,朝蕭陵山神追去,一口將他咬住,他痛得嘶聲慘叫:“別沖動!快逃!”
“你們倒是頗有情誼。”祝玄的聲音從龍頭上傳來。
見他如此游刃有余,蕭陵山神不由感到一絲絕望。
得知要對付刑獄司少司寇時,他們幾個星官并未當(dāng)做天大的難題,兩頭瘋?cè)粋不過是用些殘忍手段殺妖,另一個更有“強(qiáng)取豪奪”這樣可笑的惡名,說到底,諸神是因著水德玄帝才給他們幾分面子。
然而真正對上手,他們才發(fā)覺大錯特錯,這一場毫無懸念是他們輸了。
他慘然道:“少司寇,我等不過是聽命行事,你何必為難我們?”
“眼見要輸,就開始賣慘?”
祝玄笑得刻。骸澳銈儼哉级锤俺渖酱ㄖ,想來原主人是兇多吉少,再加上涂河龍王一家上下百口,殺的時候干脆利落,怎么刀架自己脖子上就不痛快了?說什么聽命行事,源明老兒以為自己手眼通天,哄得你們也當(dāng)了真而已。不然這樣,把龍王滅門一事前前后后一字不漏說給我聽,我給你個痛快!
他一面說,一面指尖朝緊追不舍的晏水神女一指,漆黑的寶劍“颯”一聲響,犀利的劍意砸得她重重摔在地上。
她陰冷的目光追著銀龍,她早就發(fā)現(xiàn)了,祝玄一直帶著一柄不合時宜的紙折扇,動作間將折扇護(hù)得密不透風(fēng),顯見十分在意。
直覺告訴她,這是瘋?cè)能浝摺?br />
她的雙劍流星般飛舞起來,傾注了全部神力,不顧一切刺向折扇,一面急叫:“快開封!”
“叮!眱陕暣囗,雙劍撞在祝玄抬起的胳膊上,碎成了好幾截,而他手中的折扇已化作一道纖細(xì)身影飛竄而起,閃電也沒她快。
肅霜此刻只想嘆氣。
他們被祝玄打得灰頭灰臉,為什么要來尋一把折扇的晦氣?環(huán)狗那次被抓也罷了,這次竟然還這樣,可見刑獄司真是個麻煩地。
也罷,此時不走更待何時?
肅霜騰云而起,立即便要鉆進(jìn)云海,忽聽下方傳來一陣鬼哭狼嚎般的奇異風(fēng)聲,緊跟著卻是一陣令她心悸的熟悉尖嘯聲,她一回頭,只見兩條龍呼嘯而起,一金一黑,齊齊沖向祝玄,霎時間神血如霧,染紅半邊天。
此番變故突如其來又快到極致,黑龍憑空出現(xiàn),伴隨著血雨又扎進(jìn)林間迅速散開,再不見蹤跡,那金龍卻咆哮著盤旋數(shù)圈,被它卷起的風(fēng)好似帶著利刃,山林被切得不成形狀。
熟悉的咆哮聲,熟悉的劍氣肆虐。
是龍淵劍?
肅霜僵住了。
滿地亂木碎石間矗立著一雙血淋淋的巨掌,白骨森然暴露,里面現(xiàn)出祝玄的身影。
他前所未有的狼狽,兩只手都成了白骨,鮮血已將他雪白的氅衣染成了猩紅色。
先前聽見晏水神女喊“開封印”,他便知兩個星官殊死一搏,必要喚出藏在梅林下的神兵,只是沒料到神兵會是入了魔的龍淵,更沒料到那神出鬼沒的奇怪黑龍會出現(xiàn)。
龍淵與黑龍一起襲來,那一瞬間連他也感到有殞命的危險,即便反應(yīng)及時擋住大半攻勢,卻還是錯估了黑龍的一沖之力,兩只手傷成這樣。
祝玄打量著滿地血肉,黑龍沖撞下,晏水神女和蕭陵山神已變成這般模樣,他總算知道良蟬他們是怎么被切碎的了。
看來他沒猜錯,如此血腥又突然的偷襲,確然是怨念在報復(fù),但不是涂河龍王,那條黑龍明顯還小。
只是此刻來不及多想,龍淵狂暴地在天頂盤旋數(shù)圈,又一次咆哮著撲向他。
龍淵劍的特性是見血必殺,曾經(jīng)是見妖魔必殺,后來因殺戮太多,神兵自己入了魔,連神族也不放過了,它剛才已嘗過他的血,勢必會窮追不舍。
祝玄正要驅(qū)使銀龍纏住它,冷不丁鬼哭狼嚎的風(fēng)聲又起,他不由愣了一瞬。
怎么?還要沖著他來?怨恨的對象已經(jīng)殞命,怨念還能凝聚?
怨念報復(fù)向來只沖著怨恨的對象,正因無識無智,徒留怨恨的煞氣糾結(jié),才能有一擊必殺的兇悍。對著無冤無仇者凝聚,甚至配合龍淵的攻勢,這絕不是尋常怨念,真有誰在后面操控?
黑龍倏地顯形,霎時間龍淵在上,怨念在下,一起朝他砸來。
祝玄神色凝重,已成白骨的指尖微微一晃,天頂?shù)乃裣駱O不情愿地睜開了眼。
千鈞一發(fā)之際,突然有一只手拽住了他。
細(xì)而軟的手指,不像有力氣的樣子,卻無比堅決,不容反抗一般緊緊扣住他的胳膊。
四周景致“唰”一下變成了無規(guī)則的線,彈指剎那,已過數(shù)十里之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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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看情形能不能雙更吧。
第45章 矯矯兮雙龍游舞(二)
祝玄垂頭看了一眼肅霜,她左耳上那只辛夷花耳墜正被狂風(fēng)吹得橫過去,隨著起伏的動作一下下拍打頸側(cè)。
她又一次試圖騰云,也又一次失敗,最終只能朝前疾馳。
密密麻麻的汗水順著她的額頭和脖子往下淌,她的面色漸漸如雪一般,拽著他的那只手開始劇烈顫抖。
可她就是不放手,面上顯出一股前所未有的執(zhí)拗,這股執(zhí)拗叫她幾乎變了個模樣。
祝玄忽覺恍惚,就在方才,肅霜還明里暗里說了好幾次“趕緊回天界”的話,既然如此,她逃得那么利索漂亮,不是一下就能回去了?為何去而復(fù)返?
真不像她。
祝玄知道她十分惜命,哪怕有一點破皮流血的可能,她都是能退就退,就像當(dāng)初面對環(huán)狗,假如自己和儀光沒有障眼法偷襲,她真能做出替環(huán)狗收回黑線的事。
那為什么現(xiàn)在不退了?
在生死一瞬間回來拽著他跑,她沒想過窮追不舍的龍淵?沒想過那條奇怪的黑龍?要是不幸被切成碎片,可怎么辦?
疾馳的勢頭迅速減緩,肅霜猛然停在雜草叢生的崖邊,喘得幾乎站不直。
“我……我歇一會兒……馬上、繼續(xù)……”
她的聲音在發(fā)抖,汗水淋濕睫毛,順著下巴一顆顆滾個不停,可她的手還使勁掐著他的胳膊,一下都沒松。
死物成精獨命獨運(yùn),有靈的血肉之軀對她來說重如太山,既不能云海登天,這樣跑起來也是無比吃力,再跑下去,對她不是好事。
祝玄低頭看了看她用力到發(fā)白的指尖,沒有推開,只淡道:“你最好放手,龍淵嘗過血就會窮追不舍,在地上跑是跑不掉……”
“閉嘴啊你這蠢狗!”書精膽大包天到開始打斷呵斥他,還莫名其妙叫他蠢狗,“我要你說?我偏要救你!我就不讓你死!”
她的眼神執(zhí)拗到近乎兇狠,前所未見。
風(fēng)從四面八方撲打而來,四周景致再度變成無規(guī)則的線,那一根辛夷花耳墜也再度拍打起她汗?jié)竦念i側(cè)。
如瀑的青絲在她背后翻卷凌亂,再不見精致。飄逸輕盈的裙裝盡數(shù)貼在身上,這里染了一塊泥,那里沾了一片血,還被樹枝刮出許多裂口。她狂奔疾馳的姿態(tài)與文雅柔弱八竿子打不著邊,汗水連頭發(fā)也浸濕了,亂七八糟粘在臉上,簡直狼狽不堪。
祝玄抿緊唇,試圖把視線移開,可她腦后的無數(shù)柔絲好像真能勾住他,躲了這根躲不過那根,這一次是牽住目光,拽都拽不回。
疾馳的腳步驟然停下,肅霜用力扶住山石,不讓自己摔倒。
手里拽著的血肉之軀確實如山一般沉重,一番疾馳下來,消耗超乎想像地巨大,她覺得心快炸了,眼前一陣陣發(fā)黑。
一直緊緊攥著的胳膊突然不知用什么法子掙脫了,她急忙回頭,卻一腦門撞在祝玄的肩膀上,他俯過來將她打橫抱起,尋了塊干凈山石,往上面一坐,染滿血跡的長袖紗帳般蓋住她的頭臉。
“死物成精獨命獨運(yùn)!彼曇艉艿,“你只需顧好自己,下次不要這樣了!
她當(dāng)然知道,她比誰都清楚死物成精獨命獨運(yùn),只能快自己,救不了其他。
獨命獨運(yùn),冥冥中天道都在告誡肅霜要獨善其身。
自成了仙丹,她對很多事都冷眼旁觀,重活一場不容易,她就那點小小的喜樂,小小的任性恣意,能顧好已是難得。
腦海里也一直有聲音在回旋,不過是區(qū)區(qū)仙丹之身,護(hù)好自己都未必輕松,更遑論去保護(hù)誰。
然而身體自己就動了,做出與心底所想截然相反的選擇。
她不是真正的死物成精,所以也不能真正的獨善其身,她想留住點什么,面對同樣的局面,一定要做點什么。想逃出生天,帶著自己,帶著遺憾,如果她還是吉光神獸的話……
狂暴凄厲的呼嘯聲漸行漸近,一模一樣的場景,窮追不舍的龍淵劍又要來血染層林。
肅霜再一次抓住祝玄的胳膊,起身想跑,耳朵卻突然被一雙冰冷而堅硬的手捂住了。
隔著這雙手,低沉的聲音模糊異常:“不要動,不會有事。”
神力震蕩起來,漆黑冰冷的巨掌好似用陰山石鑄就,卻又柔軟如蓮花,緩緩合攏,將他們裹住。
龍淵重重?fù)舸蛟诰拚粕,聲勢驚天動地,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里,肅霜的耳朵還被捂著,她下意識抬頭,相似的眼正靜靜看著她,好像在與她說:我不會敗,更不會死,所以不用怕。
極致的疲憊令意識漸漸模糊,她聽見自己的呼吸變得斷斷續(xù)續(xù),很快耳邊只剩炸雷般的心跳,一下下撞得眼眶生疼。
汗水滾進(jìn)眼睛,她遲緩地眨了眨眼,冰冷粗糙的手指拂過睫毛,很快又蓋住了眼皮。
心里有一根弦,說不出是松了一下還是緊了一下,肅霜無力地癱軟下去,落進(jìn)一個懷抱,腦袋被妥帖地扶住,依附在滿是神血香氣的襟口處。
巨掌倏地展開,日光傾瀉而下,龍淵刺目而可怕的金光近在咫尺,狂暴的劍氣馬上便要將他們扯個粉碎。
祝玄發(fā)間的銀龍游竄而出,急急繞著那條金龍轉(zhuǎn)了數(shù)圈,霎時間金光四散,金龍的幻象也散了,天頂懸著一把細(xì)長的神兵寶劍,劍身似透非透,有七點寒星般的光若隱若現(xiàn)。
巨掌忽然縮小無數(shù),變作一雙普通大小的黑手,上前一把抓住龍淵,神兵不甘地鳴叫掙扎著,劍氣四射,卻像是擦在什么極堅硬的東西上,發(fā)出刺耳的“吱呀”聲。
“真是個麻煩的東西。”
祝玄不悅地看著龍淵劍,神兵固然厲害,然而早已入魔,根本沒法用,不管封印多少層,它也能找著空隙蹦跶出來發(fā)瘋,乙槐竟把這么個玩意扔來下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