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已成舟,既來了便將話說盡吧,拖著實在浪費時間。”男人說罷將拆卸好的桌板收進箱籠。清平無比困惑。
既看破了她并非偶然出現(xiàn)在此,亦猜出她有事相議,卻一聲不吭收拾起東西來,不就是表明并不想和她接觸?
“先生一來就收拾箱籠,似被我煩擾離去,清平自不好再留。”
男人笑了一下,將箱籠提起。他穿著時興的月白色明朝圓領(lǐng)服飾,頭發(fā)用一根荊釵半挽,碎發(fā)吹上臉頰半遮容貌,更顯清憐出塵。
“夜深天寒,所以回房換了件厚衣裳取了手爐來。若只有御一個人受寒倒也無妨,沒曾想來了客人,這里就不盡方便了。”
所以他收拾箱籠只是想換個地方談?
想多了的清平覷了覷男人的手,的確正握著一只黃銅手爐。
“誤會先生了!
兩人下了海涯,步行到最近一間石亭。
石亭有紗幔防風確實比海崖處暖和許多。清平坐下后發(fā)覺鼻子發(fā)癢流涕,是風寒的預兆。
“姑娘尊姓?”男人問道。
火折子引燃兩盞油燈,石亭頂部被燭火熏紅,暖意肆生。
“免尊姓樂。先生貴姓、臺甫?”
“酈御!
“啊……”清平驚出了聲。這名字好生耳熟。不就是劉子汝一直尋得那人?
“樂姑娘聽說過御!
他平平淡淡道。名聲在外,認出后引來驚奇也不是稀罕事了。
“嗯,一位叫劉子汝的將軍向我打探過先生,聽說您是魔界赫赫有名的謀士!
酈御禮貌地笑了笑,沒有承認也沒否定。
對待常人,酈御的疏離感幾乎化為實體。
“樂姑娘,我們說正事吧!
清平早不是拿熱臉貼冷屁股的人了,見對方?jīng)]有加深了解的意思,自也識趣地擺好位子,忍下內(nèi)心的騷動。
“可以先討教酈先生,如何知道我打何處而來?我對此十分好奇!
如果不是知道她的來歷,他不會輕易留她。
酈御握著手爐汲取暖意。他天生體寒,加之從小沒了雙親疏人照管,早前并未養(yǎng)成保暖的習慣。
“有人這兩日一到夜晚就急得如鍋上的螞蟻,早前又用了十八般理由將我強行留在潔潔。今晚姑娘提著御拜托葡霜姑娘買來的墨塊出現(xiàn)在海崖,這些怪異實難不聯(lián)系到一起!
“先生大概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那對琥珀色的眼珠終于和清平有了視線交流。淡淡的喜悅油然而生,清平自己也覺得奇怪,面對酈御她無法像面對其他人那樣尋常,好似天生就對他生有渴望。
見色起意?垂涎身體?
可拋開他絕色的形貌,她似乎對他這個人更感興趣。從上到下,從里到外,思想品性、理智道德,都有拆吃入腹的罪惡念頭。那張臉和那具身體似乎曾是她日夜賞看、朝夕為伴的珍玩,在最初給她造成短暫的困擾后,變得尋常、熟悉。
她的這種自大令她齷蹉猥瑣,誰能想到她此時的腦子里是想他喪失理智哭泣的卑劣念頭呢?
“請樂姑娘賜教!
酈御有些不適地皺起眉,剛要抓住禍首的尾巴立刻被對方巧妙地回收。
貪婪的視線瞬間被清潤掩飾干凈,她語調(diào)款款笑說道:“能與酈先生會面確實是刻意的安排。然而并不是誰來都可以,一定要是我來見先生。”
酈御思忖道:“姑娘有何非凡之處?”
能指使李可安排會晤的只有問槐。如果眼前女子說得是真,他不明白問槐為何要安排她來見他。
女人聳了聳肩,“我也不知道,還以為先生能為我解惑。而且見了您后,我也不覺得有什么特別!背朔浅O胝加心氵@件事。
手爐加得是新燒的炭塊,握久了手心會燙得受不住。
清平看向被男人擱到桌上的黃銅爐,他生活得不似她想象中萬般精致,就比如這燙手的手爐,竟然不加個外罩直接抱在手上暖,不燙著才奇了。
清平半站起身,在對方訝異的視線中把手爐拿了過來。不經(jīng)同意取他人之物,她還很禮貌笑著點了點頭呢。
一方手帕將銅爐包了起來,四個帕角十分抽象地攛在一起成了個丑結(jié),然后物歸原主。
酈御看向回家的手爐,沒記錯,這個帕子似乎好像或許……是她剛剛擦了鼻涕用的那張。
“姑娘有心了!彼嫔珶o虞表達了謝意,手爐擱在桌上沒動。
清平眼神示意他,說“先生手冷了就用,現(xiàn)在有帕子包著不會燙手了!
“好,多謝!
不動如山!
清平尋思酈御或是有潔癖,直到看見手帕上紅彤彤的小花猛地反應過來這是她擦鼻涕的那張!她用錯了!
可是現(xiàn)在拿回來會奇怪吧?難不成告訴酈御這帕子擦過鼻子了,有點不干凈……
“……對了先生,一千零捌萬五千四百四十二,這串數(shù)字是一枚修羅機關(guān)石的報價,想請教先生這數(shù)字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的含義?”
酈御對機關(guān)石略有了解。尋常機關(guān)石報價為叁萬至五十萬不等,整數(shù),鮮少有零頭。思索片刻,酈御有了眉目,說道:“天龍八部中第五部為阿修羅,一千零捌雖多了一位,卻也與佛教中正八百叁昧關(guān)聯(lián)!
“佛教……”清平捂住腦袋。她開始頭疼了。“這么說來,五十四和四十二正是菩薩修行過程中階位的數(shù)量…”
“樂姑娘研讀過佛學?”
清平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道:“可能是我生前所學!
酈御疑惑道:“生前?姑娘還死過不成!
本一句玩笑話,結(jié)果對方卻很認真地點頭承認。
“我在想,問愧行讓我來見你會不會是因為我與你生前相識!
此話一出,如冰針觸地,寒封萬里。酈御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只感覺大腦一瞬間空白,什么都做不了。
“姑娘是在跟御說笑嗎?”
“嗯。是吧!
女人隨意道,起身把手爐拿了過來。
“我頭疼的厲害,不叨擾先生了!
解開鼻涕帕子的丑結(jié),拿了一方?jīng)]用過的重新包好。
“希望先生明天還愿意見我!
說罷,將手爐擺在酈御面前,福身行禮離開。
想要驗證什么,酈御緩緩將爐子轉(zhuǎn)了個方向。
原先沒留意的另一側(cè),爐肚上的帕角兩兩螺旋纏繞,在頂部分開打結(jié)后又塞進了交迭處固定。他一點點拆開這打得極丑的結(jié)團,手指微微顫抖。拆到一半時他停下了。因為根本沒必要完全打開。這個怪異的打結(jié)手法他記得太清楚了。這世上這么多人,只有構(gòu)穗會這樣打在手爐上。用她的袖子、裙角、手帕,來興致時則包在小衣里塞給他。
男人沖出石亭。外面月光凄清、林蔭掩映,卵石路上光影斑駁。急切地看了看四周,每個方向都沒有人,他心里的焦躁愈發(fā)嚴重,達到了自己都驚異和害怕的程度。
這種失控的情緒被他發(fā)覺時簡直把他嚇得半死。這些日子所有不明就里的頹喪和無趣突然有了呼之欲出的答案,他曾把這些歸結(jié)為自己政治選擇的愚蠢,現(xiàn)在卻告訴他是因為女人?
酈御腳步生了根,挪不動了。
他有些難以接受。
難以接受自己真的很在乎構(gòu)穗,分明得知她死訊時自己什么情緒都沒有!
李可攏著衣襟汲著鞋,睡眼惺忪地打開房門?辞逖矍爸,他頓時睡意全無。
“軍師?!”
酈御森冷地嗯了一聲,面無表情問道:“樂清平你安排在了哪里?”
李可渾身一顫。這種發(fā)號施令的語氣,鮮少從酈御嘴里冒出來。
而且這么直接稱呼一個人的名諱,可不是軍師的作風。聽口氣,清平姑娘惹大麻煩了!真是什么都瞞不過軍師,軍師要興師問罪就直接問到他頭上!
李可不敢隱瞞,如實說出清平房間的位置。酈御沒有道謝,轉(zhuǎn)身走掉。李可注意到他及腰的長發(fā)有些凌亂,衣擺也臟兮兮的。
兩人這是搏斗了不成?他荒謬地想。
大家伙兒此時聚在清平的房間里等她的消息。說要早些休息,一個個都不安分睡覺,偏都在她屋里干坐著。
把情況如實告知,眾人說起自己了解的佛學知識,七嘴八舌幾乎都在胡說八道。
清平揉著太陽穴,腦殼更疼了。
“好了,咱們都睡覺好不好?青姐不在,你們這是要干嘛?”
這幾天青衣身心俱疲,今夜直接歇下了沒來,否則這群人萬不敢大半夜還在她房里胡鬧。
沒有青衣管束,陳一列長都顯得像脫韁野馬。
“讓清平休息吧,都滾回去。”陳一重拾老大哥形象,開始掌控局面。
陳叁耍寶道:“怎么滾?橫著豎著?”直接在清平面前活動筋骨準備開翻。
清平:“……”
陳一:好想踢他一腳。
嬉鬧間,門口悄然出現(xiàn)一道白影。
清平認出那是酈御,兩人對視,她知道這人和方才不一樣了。正要開口說話,酈御竟轉(zhuǎn)身走了。
“剛才是我眼花嗎?我特么看見個絕色美人!”陳叁口齒不清地叫道。
陳四說,“你沒眼花,我們應該是中了毒,否則看不見這么好看的!
陳六道:“娶媳婦兒,我要娶她做媳婦兒!”直接放棄啞巴屬性,開始發(fā)瘋!
清平忍無可忍,把這群頭腦發(fā)昏的家伙兒全部轟了出去。
沒有洗漱,她衣服脫了倒頭就睡著。
今天真是累死了!
(從不搞死活不相認那套,聰明人怎么可能認不出?只要不笨想一想就猜出來了。明天更新看情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