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丈。”
“方丈?”
“嗯?”法海一驚,懸于紙上的筆,落下一滴厚重的墨。
濃得像他化不開的懊悔。
這毫無疑問,是直擊心扉的感情,充沛得仿佛不屬于他這個出家人,軒然地撞擊著清規(guī)戒律,這座橫亙在他們之間的大山。
她突然離去,沒有一絲征兆。
太倉促。就像慢慢織就的布匹突然被剪斷。
或許就像她說的,她是真的醉心佛法想得道成仙,所以才那么突然地要回山中修煉,從頭到尾在徘徊的,都只是他這個荒蕪的人。
是他六根不凈,佛祖便要她來提點他。所以她才能那么瀟灑地說走就走。
“等我下山,說不得你都圓寂了!
吊梢桃花眼慢慢垂下,瞥見案牘下那截凸出的木簪。
將筆擱在筆舔上,他彎腰將木簪拔出,案牘轟然倒塌,鎮(zhèn)紙筆架嘩啦啦的摔了一地。
“方丈……”門外的弟子聽見動靜,又問了聲。
法海打開門,“怎么了?”
“方丈,剛剛弟子從外面回來的時候,遇見清遠大師了,他正在降服一個妖魔,那陣仗挺大的,方丈要不要去看看?就在我們寺山門外面!
“他又來做什么!狈êky得不耐煩道。
見弟子還在等他吩咐,他道:“暫不用管!
弟子點頭離去。
他慢慢走回屋內(nèi),滿地狼藉,法袍遮掩的手里握緊了那截被磨損的木簪。
忽然一種莫可名狀的感覺襲上心頭。
難以言明……
卻讓他不安。
瞳孔猛地一縮,他飛快奔出,覺得還不夠快,手上掐訣佛法加持,急速飛掠。
寺里的弟子仰望那一閃而過的金光。
“是方丈嗎?”
“應該是吧,那么耀眼的佛光!
“方丈這是去哪?”
“可能是哪里突現(xiàn)妖氣吧!
“這么遠都能察覺,方丈真厲害……”
“可不是!
一條拖行的血痕赫然在目,血痕的盡頭是滿頭大汗的清遠。
法海雙眼微瞇,握緊了法袍下的木簪。
若是其他佛家弟子,以他金山寺主持的身份要想截個妖不是難事,但清遠嫉惡如仇憎恨妖道,怕是要迂回費事些。
他飛身落在清遠前面,“阿彌陀佛!
清遠一驚,喜道:“法海大師,我正愁怎么處理這妖呢!您來得正好。”說著將手里拽著的青姬一扔,砸在雪里。
血迅速染紅了一片無暇的雪地。
觸目驚心。
法袍下的手指繃緊,他端著面皮,平聲道:“清遠大師好厲害的手段,竟能將這蛇妖傷成這樣!
清遠聞言覺得有些奇怪,道:“大師,這妖就是上次我遇見的那身帶佛光的蛇妖!現(xiàn)在身上沒有佛光,想是已經(jīng)把經(jīng)卷藏起來了!”
“哦?”法海斜眼看他,“不知是盜了哪家的經(jīng)卷?至少……我金山寺不曾失竊。”
清遠沉目,“總歸是妖,滅了也好。”
法海點點頭,道:“此處是我金山寺地界,出了這種大妖我難辭其咎,不如清遠大師將她交給我,我好生審問一番,看看還她有沒有同伙!
見清遠面露遲疑。
法海指尖摩挲著木簪,又道:“再者我對清遠大師所言也有些擔憂,萬一真是哪家經(jīng)卷被她盜取,她又壞心藏在我金山寺地界……那豈不是……”他頓了頓,走向清遠,面露不虞:“壞了我金山寺的名聲。”
各大寺廟自有鎮(zhèn)寺的佛經(jīng)寶卷,入他寺不聞不看是僧人的基本素養(yǎng),偷盜他寺經(jīng)卷更是佛門大忌。
清遠明白其中要害,“這倒是,只是這蛇妖狡詐,法海大師要小心!
法海點點頭,睨了眼渾身是血的青姬,淡淡道:“小蛇妖,我倒是還能應付!
清遠自知他深淺,不再多言,轉(zhuǎn)了個話題:“此次清遠前來,是告訴大師肅清妖道大會的具體時間!
法海只想盡快打發(fā)他離去,變得極好說話。
“我?guī)熜謴拈L安遠道而來,自是要相見,到時候法海便來叨擾一番。”法海頷首。
清遠喜道:“恭迎大師前來,貧僧這就回去告訴家?guī)!”說著向法海告辭離去。
見清遠走遠,法海立即躬身,查看青姬傷勢,被梵文擊中的傷口無法愈合,一直在流血。
若是他不來,她活不過半個時辰。
他利落地點了幾個封穴,脫下法袍將她裹好抱起,未免被寺內(nèi)僧人看到,法海將她帶回了他那偏僻的一進小院。
放到榻上,血已經(jīng)將他的法袍浸紅。
她此刻氣若游絲,來不及顧及男女之別,他褪下她的衣衫,肩背上的梵文處血肉模糊,這個梵文太古老了,他竟然不識得!
他慌張了一瞬,立即躬身從床下拉出一個箱子翻找起來。
為了研讀經(jīng)卷,他學過梵文,但她身上中的是種很古老的梵文,但他記得他有古今梵文對譯本,以他的能力,他可以現(xiàn)學,他能學會……
但是……那個對譯本在哪!
他把整個箱子倒扣,書籍散亂開,他一本一本查找,不是,不是……都不是!
在哪里!
難道他遺落在長安了?!
“唔……”青姬面如金紙,時不時溢出絲痛苦的呻吟,他點的封穴對抗不了這梵文,她又開始大量出血,榻上的被子已經(jīng)被她的血浸濕。
不行……不行,來不及!
她這情況撐不到他找到對譯本了……
法海雙手結(jié)印,快得分出殘影,一個溫和的結(jié)界籠罩在她身上,他低誦經(jīng)文,血液涌出的速度明顯減緩,但依然止不!
必須要解除這該死的梵文!
不然真會要了她的命……她……她那么乖巧,都要回山中乖乖修行了,怎么能讓她無端慘死!
他一定要救她。
給他點時間他一定能接觸這梵文之咒!
延緩傷勢……忽然他靈感一閃,抬掌抵在她眉心,掌中淡金色柳絮似的光慢慢渡入她靈臺,青姬緊蹙的眉頭微微舒展。
法海閉目渡入他的真元,但這梵文著實厲害,他渡入的速度竟趕不上梵文侵蝕的速度!
太慢了。
他收手,垂眸看著她。
她的長發(fā)散亂,粘著血塊,那支她肉疼地花了二兩銀錢買的長釵早不知遺落在何處,衣衫凌亂,心口處露出一截淡黃流蘇,他指尖輕輕勾出。
是他贈與她的禁步。
桃花眼低垂,融金般的燭光躍動在他眸中。
“你想做什么?可不許碰我尾巴……”
“那大師為何要用你那雙敲鐘禮佛的圣手給我這下等小妖穿繡鞋?”
“你就這么看著他把我跟什么臟東西似的扔掉?”
“大師急著趕我做什么,我又不是什么洪水猛獸!
“大和尚,人妖殊途,我不與裴文祿結(jié)緣,也不妨礙他,但我也要歷經(jīng)人世種種……你幫我好不好?”
“大師,我是女子,我們、我們可以……”
那一幕幕的她,都……刻在了他心底。
他一手輕輕扶正著她的臉,躬身吻在她冰冷的唇上,柳絮似的真元從唇齒間毫不吝嗇地渡給她。
“你是不是也喜歡我?就像……”
淡金色的光源源不斷,是他不可說,不能說的愛欲。
“就像我也喜歡你一樣……”她落下的淚。
終究是砸在了他心上。
他對她。
那何止是喜歡。
不要死。
也……不要走。
豐沛的真元暫時護住心脈,梵文的流轉(zhuǎn)終于滯緩。
法海離開她去翻找對譯本,翻箱倒柜,終于在一本古梵文里找到了,原來他之前對照翻譯時夾在里面了。
撥亮燭火,他一目十行地閱覽起來,不過一刻鐘,雖然沒找到這個古梵文的直接對譯,但是根據(jù)多次出現(xiàn)的類似詞匯,他大致推導出了它的意思。
“血厄!狈êH粲兴肌
解除的法咒有好幾種,他要學最強有力的那種,畢竟當初寫下這個梵文的高僧,實力著實了得。
法海謙和,難得有為自己聰慧引以為傲的時候,當他用現(xiàn)學的解咒之法將血厄從她身上剝離時,他感到一種不可言喻的慶幸奔涌而出。
治愈的法陣一刻不停地修復她遭受重創(chuàng)的身軀,來不及換的浸滿血的被子被推到榻下,干凈的被面鋪上,他將她抱回榻上。
“冷……”青姬舍不得離開他這熱源,本能地往他懷里縮。
蛇尾上被禪杖釘穿的傷口刺眼,若是她瞧見了,又要難過了。
但當務之急是為她修復失去的元氣。
“念你從不作惡、一心向佛,又無端遭受劫難,姑且讓你放肆一下!狈êH崧暤溃f完自己先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