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依稀記得那是1948年冬天的事情，那仗打得慘烈呀，昏天黑地。成片成片的尸體讓我惡心，那些死人的魂魄都能飄回故鄉(xiāng)嗎？我不知道。在小日本投降的那陣，我想我該脫掉八路軍軍裝，放下手中的武器，踏上漫長的道路，回湘江邊上的雷公灣去尋找馮三同父女，如果馮三同還活著，我就給他養(yǎng)老送終，如果馮秋蘭沒有再婚，我就娶她為妻，和她白頭偕老。那是我當(dāng)時最淳樸的想法。我以為趕走日本鬼子后，天下就太平了，沒有想到，戰(zhàn)火又重新在這片多災(zāi)多難的大地上重新燃起，我還得繼續(xù)戰(zhàn)斗，我沒有理由退縮，盡管我是多么的厭惡戰(zhàn)爭，多么不情愿看到血肉模糊的尸體，多么不希望做噩夢。血腥味從我的身體中散發(fā)出來，彌漫這個殘酷的世界。

  那個地方叫雙堆集。解放軍把黃維兵團(tuán)的主力包圍在了雙堆集。解放軍攻下了雙堆集外圍的大王莊。大王莊陣地堅固，地堡連著地地堡，壕溝連著壕溝，是雙堆集的屏障，黃維見大王莊被解放軍攻占，心痛得要死，下了死命令，要求十八軍奪回大王莊。十八軍派上了最精銳的部隊，也是號稱“老虎團(tuán)”三十三團(tuán)，向大王莊發(fā)起了猛烈的進(jìn)攻。

  大王莊在無數(shù)的炮彈的轟炸下變成了一片廢墟。

  上官雄接到了命令，增援死守大王莊的兄弟部隊，務(wù)必要守住大王莊，不能讓敵軍奪回大王莊。上官雄命令孫德彪帶著老虎團(tuán)和直屬營一起頂上去，孫德彪說，直屬營留下，我們團(tuán)上就可以了！上官雄吼道：“少廢話，執(zhí)行命令！”孫德標(biāo)拗不過上官雄，只好帶著老虎團(tuán)和直屬營頂了上去。孫德彪臨行前，在震耳欲聾的炮聲中叮囑上官雄的警衛(wèi)員洪大武：“小洪，你一定要給我記住，如果上官旅長要上，你一定要按住他！”洪大武說：“你放心吧，孫團(tuán)長，我在上官旅長就在！”

  被逼瘋了的敵三十三團(tuán)，竟然再度殺進(jìn)了大王莊。三十三團(tuán)在抗日戰(zhàn)場，也是狠角色，是一支令日本鬼子膽寒的部隊，所以，他們的“老虎團(tuán)”稱號也不是浪得虛名。打鬼子兇狠的三十三團(tuán)，打中國人同樣也如狼似虎。他們在坦克的掩護(hù)下沖進(jìn)了大王莊，和兄弟部隊的一個營短兵相接，那個營的三連拼得一個不剩，營長哭喊道：“可惜我的三連呀！”他的眼睛都在淌血，而不是眼淚！

  我們頂上去，直接就和敵軍展開了肉搏！刺刀對刺刀，槍對槍絞殺在一起。我揮著鬼頭刀，挑著兇狠的練，砍翻了一個又繼續(xù)練！三十三團(tuán)的兵真他娘的狠哪，他們打到最后一個人也毫不畏懼，喊叫著沖上來和你拼殺！我們打退了他們的一次進(jìn)攻后，光我們連已經(jīng)死傷大半。

  三十三團(tuán)又一次發(fā)動了攻擊。

  還是坦克在前面開道，他們沖進(jìn)了村莊。

  營長王勝利說：“弟兄們，給我打！”

  頓時槍聲大作。

  子彈打光了，我們就扔手榴彈。

  敵人紛紛倒下，我身邊的戰(zhàn)友也一個接一個地犧牲。

  手榴彈扔光了，王勝利就吼叫著帶領(lǐng)我們和敵人拼刺刀。我砍得雙手都發(fā)麻了，一個敵軍喊叫著朝我沖過來，一刺刀捅在了我的大腿上，我都沒有痛感了，使出吃奶的力氣，揮起鬼頭刀，將他的頭從脖子上劈了下來，他的脖子上的斷面上呼呼的往上噴著鮮血，倒在地上了，血還在噴射，我聽到血吱吱地滲進(jìn)泥土里的聲音。

  ……

  敵人的進(jìn)攻又一次被打退了。

  村莊被炸毀的房子里外都是堆積如山的尸體，那些尸體都分不清你我了，混雜在一起。我在尸體堆里找到了營長王勝利的尸體，他的身上有十多個血洞洞，還在往外面冒著黏稠的血漿。

  整個大王莊，血腥味濃郁得令人窒息。

  是不是只剩下我一個人了，我就是一個人，也要爬起來和敵人血戰(zhàn)到底！

  突然，我聽到有人在喊我，我聽清楚了，是直屬營教導(dǎo)員周書清的聲音。我朝他爬了過去，他的頭上冒著鮮血，我撕了塊布條，給他包扎上。他對我說：“麻子，我們直屬營全都犧牲了嗎？”我點了點頭。這時，老虎團(tuán)孫德彪團(tuán)長渾身是血，帶著幾個人朝我們摸過來，他身上的血是敵人的還是他自己的，我實在搞不清楚了。他對我和手下的幾個人說：“你們還能動的人趕快去把所以受傷的人組織起來，和敵人拼到底，大王莊千萬不能落到敵人的手里！”

  此時，孫德彪團(tuán)長已經(jīng)帶領(lǐng)我們和兄弟部隊的剩余人員一起打退了敵人十多次的瘋狂進(jìn)攻了。

  我們就分頭去找人，隨便把一些武器彈藥收集在一起。

  有一個傷員看上去年齡很小，也就是十七八歲的樣子，他的左鰓幫子被打爛了，他說不出話里，只是緊緊地握住手中的槍，我把他的頭抱在懷里，對他說：“忍忍，很快就會過去的，你忍忍！”我看著他痛苦地在我的懷里死去，我想，等打完仗，我一定要把死去的戰(zhàn)友的尸體焚燒，讓他們的魂魄可以回到故鄉(xiāng)�？晌疫@個想法竟然沒有實現(xiàn)。

  我們組織起來的傷員竟然只有三十多人。

  我們依靠著斷墻和一些可以藏身的地方準(zhǔn)備迎接敵人的再次瘋狂進(jìn)攻。

  孫德彪團(tuán)長流下了眼淚，他用拳頭捶著自己的頭，痛苦地說：“這他媽的打的什么仗呀，我們幾個營的人馬就剩下這些傷病員了！”

  說完，他對我說：“麻子，你看看敵人有沒有什么動靜！”

  此時的大王莊一片死寂。

  我對孫團(tuán)長說：“孫團(tuán)長，還沒有動靜！”

  他又對我說：“麻子，你去把那挺機(jī)槍給我搬過來！”

  我把那挺機(jī)槍剛剛搬過來，炮火又朝村莊里轟過來，炮彈在死人堆里炸響，血肉橫飛，我的臉上頭上濺滿了肉沫沫。我來不及擦掉臉上的肉沫沫，敵人又叫囂著朝村莊里撲過來！孫德彪說：“狗日的三十三團(tuán)，還真他媽的能打呀！怎么打不完的呀，還有那么多人！狗日的，來吧，只要有我孫德彪在，你們就休想奪回大王莊！”

  說著，他就抱起機(jī)槍，朝靠近的黑壓壓的一片敵軍掃射。

  子彈呼嘯著朝我們飛過來。我身邊的一個戰(zhàn)友的頭被一梭子子彈打掉了半個，腦漿子噴了我一臉，我瘋狂了，掄起鬼頭刀就沖了出去，和迎面沖過來的敵人絞殺在一起。

  我的喉嚨里冒著火，我已經(jīng)喊不出聲，只是機(jī)械地拼殺。我看到孫團(tuán)長扔掉了手中的機(jī)槍，抓起一支步槍，也和敵人拼起了刺刀。敵我雙方都?xì)⒓t了眼，都不愿意放棄，這是你死我活的拼殺哪！直殺得天昏地暗，鬼哭狼嚎！我們這三十幾個傷員面對數(shù)倍于我的敵人，能夠拼殺多久？眼看全部拼光了，上官雄帶著警衛(wèi)排和旅機(jī)關(guān)的人員數(shù)十個人殺將過來。

  孫德彪邊和敵人拼殺，邊向上官雄靠近。他對洪大武怒吼：“洪大武，你他媽的怎么不摁住旅長，如果旅長有什么閃失，我活劈了你！”洪大武在上官雄的旁邊和敵人拼殺，根本就沒有理會孫德彪的話。孫德彪對我大聲說：“麻子，你過去，和洪大武一起保護(hù)好旅長！”

  我其實已經(jīng)沒有什么力氣了，可我還是殺開一條血路，沖到了上官雄的旁邊，擋住了沖過來的幾個敵人。我已經(jīng)說不出話來了，只聽上官雄說：“土狗，我們終于在一起并肩殺敵了哇！”他揮舞著鬼頭刀，還是像當(dāng)年那么神勇，此時的上官雄不是那個變得書生氣了的旅長上官雄，還是當(dāng)年在松毛嶺和我一起奮勇殺敵的上官雄。

  這時，幾個敵軍怪叫著圍住了洪大武，上官雄沖過去企圖給洪大武解圍，他還沒有靠近洪大武，洪大武就被前后的兩把刺刀刺中，一把刺刀刺在了他的胸膛上，一把刺刀插進(jìn)了他的腰間，他倒在了淌著鮮血的地上。幾個敵人又把上官雄團(tuán)團(tuán)圍住，上官雄左劈右砍，一口氣劈翻了兩個敵人。他后面的一個敵人趁機(jī)挺著刺刀朝他的后心捅過去，我一看不好，沖過去擋住了那一刺刀，刺刀插進(jìn)了我的胸膛，我實在沒有力氣了，眼睛一黑撲倒在地上的尸體上，我的呼吸被濃得發(fā)黏的血腥味堵住了……

  我在一個黑暗的洞穴里艱難地爬行，胡天黑地哇！洞穴里被血水泡爛的尸體阻擋著我的去路，我何時才能爬到洞口，看到光明。洞穴深處傳來陰森森的聲音：“麻子，你已經(jīng)死了，不要再往外爬了，怎么爬也沒有用的，你和我一樣，已經(jīng)沉入了萬劫不復(fù)的地獄！”和我說話的人是誰？是上官明？是張宗福？是楊森？是宋其貴？……可我怎么看不到他們，我要是死了，我一定能夠看到他們，他們會在地獄里等我！我癱倒在血水里，腥臭的血水嗆進(jìn)了我的鼻子嘴巴，進(jìn)入了我的氣管和喉嚨，直達(dá)我的肺葉和胃，我狂烈地咳嗽，咳得眼冒金星！我的胸口疼痛極了，好像有人在用刀子挖我的心。我仿佛聽到有人進(jìn)入洞穴的聲音。他們是誰？我用力把頭從血水里抬起來，說：“你們是誰？”他們仿佛聽不到我的聲音，沒有回答我的問話。他們離我越來越近，我在腥臭的血水味中辨別著他們身上散發(fā)出來的氣味。那是野草和陽光以及江水混雜在一起的清甜味兒，難道是秋蘭，難道是馮三同老爹？只有秋蘭身上才有那樣的氣味，我忘不了，就是下地獄了也忘不了。我大聲喊著他們的名字，無論我怎么喊，他們都聽不到我的聲音。我感覺他們就從我的身邊一晃而過，無視我的存在，我企圖伸出手，在黑暗中抓住他們，可怎么也抓不住。他們漸漸遠(yuǎn)去，他們每遠(yuǎn)離我一步，我的心就顫抖一下，他們的腳步聲消失在洞穴的盡頭后，我就變得絕望了！我在黑暗的洞穴里野狼般嚎叫，我凄厲的嚎叫聲在穿越漫長的歲月……

  朦朧中，我聽到有女人的聲音：“他醒了，他醒了！上官，麻子醒了！”

  這是誰的聲音？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女人的聲音很甜美，甜美得發(fā)膩，這不是秋蘭的聲音，不是！我在一種焦渴疼痛的狀態(tài)中漸漸有了知覺，我睜開了眼。我竟然第一眼看到的是章文晴的臉，那是一張激動得不知是喜還是悲的臉，那明亮秀美的眼睛里淌下了清亮的淚水，在她白皙的臉上沖出兩條清亮的小河。

  我疑惑地看著這個女人。這個一直都躲著我鄙視我的女人。我閉上了酸澀的眼睛，一只大手握住了我粗糙的手掌，我知道，那是我兄弟上官雄的手。我的手微微顫抖，我感覺到了我兄弟上官雄的體溫。

  “我在哪里？”我說。

  “野戰(zhàn)軍醫(yī)院�！鄙瞎傩鄞稹�

  “你沒事吧？”

  “沒事，一點傷都沒有。”

  “洪大武呢？”

  “他沒有你的運氣好，犧牲了！”

  “他是一條漢子！”

  “是個好同志！他死前還經(jīng)常在我面前說，要和你比試槍法，他不服你！”

  “我知道！孫團(tuán)長呢？”

  “他和你一樣，受了重傷，在另外一個病房里躺著呢，他應(yīng)該沒事了，你放心。”

  “我的刀呢？”

  “給你收著呢，我還記著胡三德師傅的話，刀在人在！”

  “刀在人在！”

  “……”

  和上官雄說話時，我一直閉著眼睛。上官雄后來感覺到了什么，他扭頭對流淚的章文晴說：“文晴，土狗沒事了，你先出去吧，看能不能弄點雞湯什么的，給土狗補(bǔ)充點營養(yǎng)�！�

  章文晴也十分知趣，聽了上官雄的話后就走了。走時，還和我說了一句話：“麻子，你好好養(yǎng)傷�！�

  我長長地嘆了口氣。

  我睜開了眼睛，和上官雄對視著。他的眼睛里流動著復(fù)雜的波光，有負(fù)疚，有感激，有溫情，有焦慮……就是沒有居高臨下的威嚴(yán)，這是我的目光能夠和他的眼睛對視的最起碼的基礎(chǔ)。他的手還握著我的手，還在溫暖著我。我們就那樣默默地對視著，良久。

  4

  不久，上官雄帶著部隊南下了。他走時沒有來和我告別，只是讓他的新警衛(wèi)員給我送來了一箱豬肉罐頭和我的那把鬼頭刀，我知道，那一定是雙堆集戰(zhàn)事中繳獲的戰(zhàn)利品。大王莊那一仗，我渾身上下受了十多處傷，最厲害的就是我替上官雄挨的那一刺刀，如果那插進(jìn)我胸膛的刺刀偏離了心臟半公分，我當(dāng)場就去見閻王了。

  我們一個大病房里住著十幾個傷病員，臭氣熏天。我們這些傷病員都來自各個部隊，其他人我一個也不認(rèn)識。當(dāng)上官雄的警衛(wèi)員把那一箱豬肉罐頭搬進(jìn)來放在我病床邊上時，那些傷病員的目光就黏在了罐頭箱子上面。那時候的物質(zhì)十分奇缺，我們重傷員喝的都是稀得可以見底的小米粥，不要說罐頭了。

  他們開始了竊竊私語。

  “這個滿臉麻子的老兵是什么人呀，還有人給他送豬肉罐頭，奶奶的，來頭不小呀，一送就送一箱！”

  “是呀，他怎么能搞特殊化，我們營長躺在病床上也沒有人送罐頭！”

  “靠，不要說營長了，三號病房躺著的那個老虎團(tuán)的團(tuán)長也沒這個待遇呀！見鬼了！”

  “這個家伙可能是來看他的那個當(dāng)官的大舅子吧！”

  我實在聽不下去了，我側(cè)過臉，沙啞著嗓子朝那傷病員大吼道：“你他娘的才是大舅子！”

  我吼完就劇烈咳嗽起來，傷口被扯得無比疼痛，血一個勁地往腦門子里冒。這時，走進(jìn)來一個矮個子大眼睛的小護(hù)士，她威風(fēng)凜凜聲音洪亮地說：“你們吵什么吵，是不是吃得太飽了！”那些傷病員見到他就像耗子見到了貓，一個個老實下來，這個小護(hù)士叫朱秀玲，她雖然個子矮小，脾氣可大了，而且有讓傷病員們服帖的一套，這些在槍林彈雨里出生入死的兵油子也怕他三分。

  張秀玲走到我身邊，對我說：“你也是的，自己的傷明明那么重，還吼叫什么呀！你這樣下去，猴年馬月才能傷愈出院，還是老實點靜養(yǎng)吧！那么多刺刀捅進(jìn)你身體你都受得了，病友們說你幾句就受不了了！”

  說實在話，我討厭這個自以為是的小娘們！

  好男不和女斗，我閉上了眼睛，盡量的讓自己平靜下來，我要讓自己的傷盡快好起來，離開這個鬼地方，我難以忍受醫(yī)院的味道！

  朱秀玲的目光落在了那箱豬肉罐頭上面：“喲，還真搞特殊化呀，怪不得脾氣那么大！”

  我無語，根本就不想搭理她。

  那些傷病員聽了朱秀玲的話后，一個個鬼鬼地竊笑起來，那種笑讓我聽起來是那么的猥瑣。我壓抑著內(nèi)心熊熊燃燒的烈火，其實我也不知道自己的火氣會如此之大。在戰(zhàn)場上，這些人都是我同一戰(zhàn)壕里的弟兄！朱秀玲說完，就走出了病房。疼痛和莫名其妙的憤怒讓我的臉扭曲，也許大家見我如此痛苦狀，也就不說什么了，病房寂靜下來。

  送飯的人來后，我留下了兩罐豬肉罐頭，其他全部讓他拿走了，我說把罐頭全部打開，燴一鍋菜，晚飯時分給大家吃了吧，留在這里也是禍害。我這個舉動，讓同病房的傷病員目瞪口呆。

  他們也對我刮目相看，沒有再說我什么，而且對我也關(guān)心起來。

  他們總想從我嘴巴里得到些什么，可我沉默寡言，根本就不想說話，讓他們毫無辦法。我越是沉默寡言，他們就越對我感興趣，仿佛我是一個巨大的秘密，就在我后來離開越戰(zhàn)軍醫(yī)院，他們送我時，目光里還在我身上探索著什么，那種沒有滿足的好奇心似乎要跟著我一起走。

  孫德彪團(tuán)長因為他的職務(wù)，一個人住一個房間。他的傷比我好得快，我還沒有能夠下地，他就已經(jīng)可以到醫(yī)院外面的院子里散步了。他剛剛下床，就嚷嚷著問護(hù)士：“李麻子住那個病房？”護(hù)士反問他：“首長，那個李麻子呀？”他比劃著說：“就是那個滿臉麻子，右耳缺了半個的李麻子呀！”護(hù)士說：“首長，他不叫李麻子，他在醫(yī)院里登記的名字叫李土狗！”孫德彪不耐煩了：“什么李土狗的李麻子的，都一樣，只要他在就行了，趕快告訴我，麻子在哪個病房？”護(hù)士這才說：“在六號病房。”孫德彪嘟囔道：“早不告訴我得了，還繞那么一大圈彎子！”他嘟囔著拄著拐杖，一瘸一拐地來到了我的病房里。

  護(hù)士朱秀玲正在給我屁股上打針。

  孫德彪走進(jìn)病房就大聲說：“麻子，你在這里啊，我可想死你了！你沒事吧，我還等著你小子來看我呢！哈哈，還是我先來看你了！”

  朱秀玲的眼睛盯著我的屁股，嘴巴卻不饒人：“誰在那里大喊大叫呀，叫驢似的，也不看看這是什么地方！”

  孫德彪氣得吹胡子瞪眼：“小丫頭片子，反了你！”

  朱秀玲打完針轉(zhuǎn)過身，瞪起那雙大眼睛，雙手叉腰：“你說誰是小丫頭片子！”

  孫德彪?yún)柭曊f：“就說你呢！臭丫頭片子！”

  朱秀玲絲毫不示弱：“你是大叫驢！”

  孫德彪什么時候被人如此頂撞過呀，他氣得舉起了手中的拐杖：“老子揍你！”

  朱秀玲還真不是個善茬，她用手指著自己的頭說：“打呀，往這里打呀，一個打老爺們的，欺負(fù)個女人算什么英雄，你要是真英雄，把氣撒在國民黨反動派頭上呀！在我面前逞什么能！你有種就打呀，把我打死得了！”

  孫德彪氣德渾身發(fā)抖，手中舉起的拐杖也在抖動，就是落不下去。孫德彪說：“你，你，你——”

  要不是那個胖護(hù)士長趕過來把朱秀玲轟走，指不定會出什么事情呢。朱秀玲氣呼呼地走了之后，胖護(hù)士長賠著笑臉對孫德彪說：“首長，你消消氣，這丫頭不懂事，我處分她！”

  孫德彪大聲說：“一個小丫頭片子，沒大沒小的，無法無天了！要不是看她是個小丫頭片子，我一槍蹦了她！你回去要好好教育她，我們在戰(zhàn)場上拼死拼活，受了傷還要在醫(yī)院里受這等鳥氣，誰他媽的受得了哇！得讓你們院長好好整頓整頓，這樣下去，傷病員能有好心情嗎，沒有好心情哪能安心養(yǎng)傷，傷好不了，怎么歸隊參加戰(zhàn)斗！這個問題不是一般的嚴(yán)重！”

  胖護(hù)士點頭哈腰：“首長批評得對，我一定好好批評教育她，讓她在全院作檢查，我一定向院領(lǐng)導(dǎo)反映，搞好整頓工作。首長，你消消氣呀，氣壞了身體我們擔(dān)當(dāng)不起呀！首長，你不是希望早日上戰(zhàn)場嗎，所以不能生氣的喲，您不是說了嘛，心情好傷才好得快，您應(yīng)該快快樂樂的才是！”

  孫德彪被胖護(hù)士說得沒有了脾氣，揮了揮手：“好了好了，去吧，沒事了！”

  胖護(hù)士笑著走出了病房的門。

  孫德彪走到我面前，笑著問我：“麻子，你怎么樣了？”

  我說：“沒什么大問題了，慢養(yǎng)吧！”

  孫德彪感嘆道：“麻子，你小子命大呀，換了別人，九條命都沒有了！我從來不會看錯人的，自打看到你的那一刻起，就知道你是個英雄！你知道嗎，要不是上官旅長，你也沒命了。打完仗后，是他把你從死人堆里翻出來，背到野戰(zhàn)醫(yī)院的，你當(dāng)時都沒氣了，醫(yī)生也說你死了，沒法搶救了。上官旅長用槍指著醫(yī)生的腦門，吼叫啊，說如果不把你救活，就一槍蹦了那醫(yī)生。那陣式，我可從來沒有見過。結(jié)果，你小子突然就有氣了，你救了那醫(yī)生的一條命呀！如果你當(dāng)時要是真死了，我敢打包票，上官旅長會一槍蹦了那個醫(yī)生的！把那可憐的醫(yī)生嚇得不輕呀！你小子就是命大，和我一樣，命大！”

  他在說話的時候，能夠下床走動的傷病員都走過來，圍在他的身邊，聽他講話，不能走動的人，也在病床上豎起耳朵，生怕漏掉他的一句話，就連那兩個一直哼哼唧唧的重傷員，也停止了呻吟。

  我對大家說：“你們知道他是誰嗎？”

  大家都搖頭。

  我說：“他就是咱們旅大名鼎鼎的老虎團(tuán)團(tuán)長孫德彪哇！”

  大家嗷嗷叫起來，使勁地鼓起了掌。

  這個時候，我從枕頭底下摸出那兩盒罐頭，遞給孫德彪說：“孫團(tuán)長，這是上官旅長給您的�！�

  5

  在野戰(zhàn)醫(yī)院住院的那段時光，是我多年來最清閑的時光。除了身體的疼痛，衣食無憂，還可以和孫德彪團(tuán)長在一起，聽他講很多故事，偶爾還偷偷喝點小酒，過過癮。孫德彪喝完酒之后，就眼淚汪汪的心痛他那么多在大王莊戰(zhàn)死的兄弟，挨個地說那些兄弟們的好處，說他們的英雄故事，也說他們的弱點和干過的壞事。

  我喝酒后就特別的想念馮秋蘭。

  躺在病床上，心里會莫名其妙地升起一股火苗，欲望的火苗。

  很奇怪的，自從我的命根子被打掉后，我就不敢往女人身上想，盡管偶爾也會產(chǎn)生是男人都有的那種欲望，但都被我自卑和悲憤的情緒掐滅了。我男人的欲望會在野戰(zhàn)醫(yī)院死灰復(fù)燃，這是我怎么也想不到的事情。我一直以為，我就是個廢人了，和被騸掉的公豬一樣，生理和心理上都是無藥可救了！

  那個晚上，我在病床上想著馮秋蘭，她是和我最親近的女人，盡管她離我是那么的遠(yuǎn)，不可企及，生死兩茫茫。我想著她身體上散發(fā)出的味道，想著她哀怨和渴望的眼神，想著她在風(fēng)中奔跑時凸顯出的飽滿胸脯……我渾身烈火焚燒，奔涌的情潮在我體內(nèi)無情地沖撞，我感覺到下身還剩下的那半截命根子也有了反應(yīng)，焦渴，心里貓抓般難受，莫名的沖動……我這是怎么了，怎么啦！為什么我會這樣，難道孫德彪在酒里下了什么藥，我眼前虛幻出馮秋蘭脫光了的身體，其實我從來沒有見過女人的身體，我根本就不知道女人的身體有什么奇妙之處，可我竟然邪惡地在想象中剝光了馮秋蘭的衣服，她的身體就是一團(tuán)白光，迷人的散發(fā)出迷幻香味的白光，它將我吸引，讓我犯罪……我的雙手抓著自己的頭發(fā)，像個溺水的人抓住了救命稻草，我在欲望的深淵里不能自拔，我想嚎叫，野狼般嚎叫！但是我的喉嚨被一團(tuán)棉花般柔軟的東西堵住了，我喊不出來呀，我整個身體在膨脹，在疼痛，在燃燒，我將要爆裂，爆裂成碎片……

  我伸出手，朝那團(tuán)白光伸出了手，我觸摸到了柔軟而有溫暖的肉體，我緊緊地握住了它，我心里喊著馮秋蘭的名字，她是我最親的女人，在我靈魂中離我最近的人，我沒有羞恥的感覺，自卑感也煙消云散，我要抓住她，她是我心底最親的女人，只有她才是我的土地……我突然聽到了一聲女人的尖叫！

  那聲女人的尖叫讓我回到了現(xiàn)實之中。

  那是護(hù)士朱秀玲嘴巴里發(fā)出的尖叫！

  我睜開眼睛，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死死地抓住了朱秀玲的手，她的另外一只手使勁地掰著我的手，卻怎么也掰不開，我?guī)缀跻阉氖滞竽笏榱�。她嚇壞了，不見了往常那種盛氣凌人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樣，她尖叫著，病房里的人全給她的尖叫聲吵醒了，那個胖護(hù)士長也帶著值班的護(hù)士們沖進(jìn)了病房。

  我怎么會抓住朱秀玲的手，我分明抓住的是馮秋蘭。

  我的腦海一片迷茫，體內(nèi)的那團(tuán)火漸漸地熄滅。

  我松開了手，用迷離的目光看著眼淚汪汪的朱秀玲。

  朱秀玲不停地揉著被我捏紅的手腕，哭著對胖護(hù)士長他們說：“護(hù)士長，你看，你看，他瘋了，把我的手腕掐斷了，你看，都腫了，不能動了！他瘋了，他真的瘋了！”

  我不知道她在說什么，腦袋嗡嗡作響，覺得自己很丟人，想找一個洞鉆下去，我怎么會握住朱秀玲的手呢？我難道真的瘋了？

  胖護(hù)士長說：“秀玲，你好好說，到底發(fā)生什么事情了！”

  朱秀玲的眼淚刷刷地往下流：“剛才，我到病房里來查房，看到他沒有蓋好被子，臉色通紅，還說著我聽不懂的胡話，以為他發(fā)燒了，給他蓋好被子后，就把手放在他的額頭上，想看看他有沒有發(fā)燒，結(jié)果，他突然伸出手，抓住了我的手腕，他太狠了，抓得那么緊，我痛死了，手腕一定斷了！你們要不來，還不知道會發(fā)生什么事情呢！”

  胖護(hù)士長息事寧人：“好了好了，沒什么事的，麻子也不是故意要掐你的，他可能在做夢和敵人拼殺呢，就抓住了你的手，把你當(dāng)敵人了，這樣的事情也是常有的�；厝グ桑屚緜兒煤眯菹��？窗崖樽泳o張的，你要理解他，他心里不會那么快忘記那場使他受傷的戰(zhàn)斗的�！�

  聽了胖護(hù)士長的話，我的心稍微安定了些，可我心里還是有種做賊心虛的感覺，而且有種莫名其妙的恐懼感，仿佛做了什么見不得人的事情，害怕自己被戳穿。

  朱秀玲不依不饒：“我看他是成心耍流氓！”

  這話說出口，事情就要鬧大了，胖護(hù)士長趕緊把她推出門外：“你別胡說！人家可是戰(zhàn)斗英雄！”

  朱秀玲抹了抹眼睛說：“戰(zhàn)斗英雄就不會耍流氓了嗎！”

  胖護(hù)士長還沒有說話，她們就聽到一個低沉的聲音說：“不會！我了解麻子，他不是那號人，我就是拿著槍逼他去耍流氓，他也不會！”

  她們看到孫德彪站在他們面前。

  6

  一個黃昏，孫德彪把我?guī)У揭皯?zhàn)醫(yī)院外面的一條小河邊，我們面對著夕陽坐在草地上。孫德彪朝我古怪地笑了笑。我摘了根野草，放在嘴巴里嚼了嚼，我嚼出了苦澀的甜味。

  他說：“你是牛呀，嚼起草根來了�！�

  我說：“災(zāi)荒年，什么沒有吃過，有草吃就不錯了！”

  孫德彪說：“廢話！對了，麻子，我問你一件事，你得老實告訴我�！�

  我輕描淡寫地說：“什么事？”

  孫德彪說：“你老實告訴我，你是不是看上那個叫朱秀玲的小丫頭片子了？”

  我睜大了眼睛：“你說什么？”

  孫德彪笑笑：“我問你是不是看上那個叫朱秀玲的小丫頭片子了？”

  我想，孫團(tuán)長一定是和我開玩笑，平常他就喜歡和我說些打趣的話。我笑笑說：“看上又怎么樣了？”

  孫德彪哈哈大笑起來：“我說嘛，否則你這樣一個鐵板一塊的人怎么會去抓那小丫頭片子的手！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吧，這話看來一點都不假。”

  我這才反應(yīng)過來，他不是和我開玩笑的，他竟然當(dāng)真了。我還沒來得及解釋什么，他就對站在一旁的警衛(wèi)員說：“去，把朱秀玲給我叫來！”

  警衛(wèi)員答應(yīng)了一聲，跑步而去。

  我急了：“孫團(tuán)長，你要干什么？”

  孫德彪笑笑：“一會你就知道了�！�

  朱秀玲跟在警衛(wèi)員后面走到我們面前時，夕陽剛剛沉落西山。

  警衛(wèi)員對孫德彪說：“報告團(tuán)長，我把朱護(hù)士請來了！”

  孫德彪揮了揮手：“到一邊站著，沒有我的命令不許過來！”

  警衛(wèi)員就跑到離我們不遠(yuǎn)的地方，站在那里一動不動，像一棵挺拔的白楊樹。

  朱秀玲有點畏懼孫德彪，可她還是大咧咧地對孫德彪說：“首長，你叫我來有啥事�！�

  孫德彪說：“廢話，沒事能叫你來嗎？”

  朱秀玲顯得局促不安：“有什么事情趕緊說，我還要回去值班呢，一會護(hù)士長見我不在，又要批評我了�！�

  孫德彪說：“有我呢，你怕我們，她敢批評你，我批評她！也不看看我是在做什么好事。朱護(hù)士，我看你也老大不小了，想給你保個媒�！�

  朱秀玲一聽這話，臉色通紅：“首長，你可甭和我開玩笑，我已經(jīng)有對象了�！�

  孫德彪說：“你不老實，我調(diào)查過了的，你根本就沒有對象，你蒙別人可以，蒙我孫德彪，可沒有那么容易。我給你保媒，是不會錯的，你跟著他，他一定會對你好的，這可是個實心眼的人，一身好武藝，槍法準(zhǔn)的無人可比，又是戰(zhàn)斗英雄，這樣的男人可是打著燈籠也難找啊！”

  我聽孫德彪這么一說，就知道他想干什么了，我心里忐忑不安，想插句話也插不上。我想孫德彪這個玩笑是開大了，我怎么可能和朱秀玲，這哪跟哪呀，這不是亂點鴛鴦譜嘛。

  朱秀玲看了看我，她不是傻瓜，一定知道孫德彪說的那人就是我了。她用手指了指我說：“首長，你說的就是他吧？”

  孫德彪笑呵呵地說：“沒錯，沒錯，就是他，就是他！你看怎么樣？”

  朱秀玲突然變了臉色，冷冷地說：“首長，請問，你是要我說真話還是說假話？”

  孫德彪故作嚴(yán)肅地說：“我當(dāng)然要聽真話，我平生最恨說假話的人了！有什么話你盡管說吧！”

  朱秀玲冷冷地說：“首長，我敬佩他是個戰(zhàn)斗英雄，可我不喜歡這個人。我看到他滿臉的麻子就吃不下飯，還有那半個耳朵，讓我看了害怕。還有，還有，他這樣一個閹人，我能和他結(jié)婚嗎？你這不是成心惡心我，讓我跳火坑嗎？”

  我沒有想到她會說出如此刻薄的話來，我像是被一顆子彈擊中大腦，呆呆地站在那里，渾身冰涼而又僵硬。

  孫德彪睜大雙眼，吃驚地說：“你說什么，閹人？”

  朱秀玲的確是個膽大得沒心沒肺的姑娘：“那還用我說，難道你不知道？不可能吧，我們?nèi)旱尼t(yī)生和護(hù)士，有哪個不知道，給他做手術(shù)的醫(yī)生和護(hù)士又不是死人，難道不會說話！”

  我聽了這話，渾身的新老傷口劇烈地疼痛起來，我感覺到天旋地轉(zhuǎn)，我不怕挨槍子，也不怕被刺刀捅，更不怕死，可朱秀玲的話把我擊垮了，我比死都還難受，我在薄明的暮色中野狼般凄厲地嚎叫！

  孫德彪突然暴怒了，他大聲把警衛(wèi)員喊過來，二話不說從警衛(wèi)員的槍套里掏出了盒子槍，用槍指著朱秀玲，吼道：“你他媽的還是人嘛，你不嫁就不嫁，老子沒有逼你，你怎么能說出如此惡毒的話！士可殺而不可辱！你這個臭娘們，老子一槍蹦了你！”

  朱秀玲嚇壞了，一時間不知所措。我看要出人命了，趕緊不顧一切地?fù)溥^去，抱緊孫德彪，對朱秀玲大吼：“你他娘的愣著干什么，還不快跑！”朱秀玲這才反應(yīng)過來，轉(zhuǎn)身跌跌撞撞飛奔而去。我心里十分清楚，如果我不抱緊孫德彪，他真的會開槍把朱秀玲打死的！

  這事捅到上面去了，孫德彪為此挨了個處分。孫德彪覺得特別對不起我，他知道我受到了傷害。他偷偷地找了一個平常和他關(guān)系不錯的醫(yī)生，給我做了個檢查，那醫(yī)生對我說：“你可以結(jié)婚的，也可以生孩子，只不過短了點，但是不影響你做男人！”醫(yī)生的話對我是個安慰，那僅僅是個安慰，我沒有因此而高興，反而在內(nèi)心埋下了痛苦的種子。孫德彪說：“麻子，好兄弟，等全國解放了，我給你找個好姑娘！”

  朱秀玲從那以后變得沉默寡言，她被調(diào)到洗衣房去工作了，我們很難得才能碰到她一次，碰到她的時候，她會低下頭，快步走過。我傷沒有完全好，就跟著痊愈的孫德彪離開了野戰(zhàn)軍醫(yī)院。我走的那天，朱秀玲竟然在離醫(yī)院門口不遠(yuǎn)的一棵樹下等我們。我們騎馬經(jīng)過她身邊時，讓馬放慢了腳步，身材嬌小的朱秀玲仰起臉，憂郁的大眼中噙著淚水，她只說了一句話：“麻子，對不起！”我們策馬而去，我偶爾回了回頭，看她還站在那棵樹下，她的臉已經(jīng)模糊，在慘白的陽光中虛幻起來。（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