勁風貫入帳中，燭火飄忽不定，人的投影如奇形怪狀的魔鬼在帳壁上晃動。高俊對楊玄感保持著高度警惕，甚至不等對方答言就下達了逐客令：“楊公子，下官軍務繁雜，無暇奉陪尊駕，還請見諒。”說罷，起身要踱入后帳。
楊玄感大發(fā)感嘆：“可惜呀，越國公死到臨頭，還對報信者如此失禮�！�
“你說什么！”高俊聽見“死到臨頭”四字猛地轉(zhuǎn)回身，“你不要故弄玄虛，我堂堂國公，深得萬歲信任，又無半點疾病，死字從何談起�！�
“高大人�！睏钚姓f，“我從長安兼程趕來，特為向你報信，太子因禳謝二圣事發(fā)已下獄，家父正在羅織罪名。大人與太子兒女親家，倘太子失勢，你必將性命不保，唇亡齒寒，難道是危言聳聽嗎？”
“太子，他！他怎么干出這種蠢事來�！备呖÷牶笥旨庇趾�，“元妃之事尚未了結(jié)，這次如何是好。”
“此番二圣震怒，萬歲已露殺意，太子性命危在旦夕，一旦降旨，便覆水難收了。如今要保太子性命，惟有高大人你了�！�
“我��？”
“你官高位顯，萬歲平素又很倚重，且只有你才肯擔此風險�！�
“可我奉旨平反剿匪，未及交戰(zhàn)，怎能擅自回京。”
“太子在天牢望眼欲穿，高大人若不火速回京相救，只怕不日內(nèi)太子就身首異處了�！�
“這？”高俊猛地想起什么，不禁哈哈哈狂笑起來。
楊玄感被鬧糊涂了：“高大人，何故如此發(fā)笑？”
“我笑你父子設下圈套，要騙我回京好加株連�！�
“高大人此言差矣�！睏钚姓酒鹕�，“我對楊廣的偽君子面目一向憎惡，而家父為他收買為他謀奪太子位之舉，在下至為反感。如今眼見楊廣就要得手，在下出于義憤，才前來報信。至于如何對待，是聽之任之眼看太子喪命。還是回京力挽狂瀾，保了太子也保了自身，請高大人自做定奪。在下告辭了。”
高俊怔了片刻：“楊先生慢走，下官還有事請教�！�
可是楊玄感置若罔聞，徑自出帳，很快消失在夜幕中。待高俊追出，楊玄感已不知去向。仰望夜空，浮云流動，繁星明滅，蒼穹如一個巨大的謎團，又像扣在頭上的黑網(wǎng)，使他心神不定。怎么辦？是否回長安為太子保本？他仿佛看見楊廣正對自己獰笑，正在吞噬太子楊勇，而且分明在說，下一個就吃你高俊。不！他下了決心，不能讓楊廣陰謀得逞。如今且不管楊玄感是否帶著楊素陰謀前來，自己無論如何要回京解救太子性命。他拿定主意，快步奔向帥帳。
漢王楊諒端坐帳中，案頭攤開一部《孫子兵法》，似在專心攻讀。明亮的燈光照見他秀眉微挑，唇角緊閉，不失威嚴的王者之相。是裝出樣子給人看的，還是原本就這般刻苦研讀兵書，那就不得而知了。
高俊是經(jīng)過再三請求才獲準召見的，又是有求于人，格外小心翼翼：“元帥秉燭夜讀，實令下官敬佩，貿(mào)然打擾，不勝惶恐�！�
“高俊，本王問你，兩軍對壘，安營扎寨有幾字要訣？”楊諒突然不著邊際地提出這一問題。
高俊為漢王的謙恭好學與不恥下問而欣慰，遂認真答道：“三字，乃水、火、糧也�！�
楊諒起身倒背手踱步，煞有氣派：“高大人，這水字是否忌遠離水源。當年蜀漢馬騾不聽孔明忠告，山頂扎營，被魏軍切斷水源而遭慘敗。失街亭，連諸葛亮都險些被俘，被迫鋌而走險以空城計退司馬懿之兵，對否？”
“不錯�！�
楊諒接著說下去：“這火字嗎，即安營要謹防火攻。三國劉玄德七十萬大軍伐吳，扎營林中，結(jié)果被東吳小將陸遜火燒連營七百里，劉備全軍覆沒逃回白帝城，才有垂死托孤�！�
“正是�！�
楊諒分外得意：“至于糧字，為兵者盡知。兵馬未動，糧草先行，安營要先慮及糧道暢通。”
高俊是真心稱贊：“元帥勤奮好學，堪稱熟知兵法，實我大隋洪福，蒼生有幸也。”
“怎么樣，我這個元帥還稱職吧？”楊諒興頭上，口氣也就柔和，“高大人連夜進帳，該不是有什么重大軍情吧？”
“元帥，下官欲告假回家?guī)兹�。�?br />
“告假？”楊諒反問，“你忘了是奉旨出征嗎？”
“實屬情急無奈，望元帥開恩�！�
“但不知究系何事？”
高俊猶豫一下，想起他們弟兄之間互相猜忌，直說為太子保本不妥。便改口說：“賤妾難產(chǎn)性命垂危�！�
楊諒本想嚴厲斥責高俊，為一小妾臨產(chǎn)置國家軍情大事于不顧。轉(zhuǎn)念一想，高俊在這礙手礙腳，他走后自己可以隨意發(fā)號施令，五萬大軍剿平三萬匪寇還不易如反掌，那么這一軍功不就全歸己有嗎？想到此，他格外開通地說：“父母妻兒，人之常情，本帥特許高大人連夜回京。對外就稱回長安公干，自然無人知曉�！�
“多謝元帥恩典！”高俊沒想到楊諒這樣通情達理，但他又不放心走后之事，便叮囑道，“元帥，下官不在期間，愿元帥緊閉營門，且養(yǎng)精蓄銳，暫不出戰(zhàn)，以免匪寇乘隙得手�！�
楊諒不以為然：“高大人怎么這樣健忘，本帥是熟讀兵法的，我自會審時度勢，你放心去吧�！�
“多謝元帥，下官告退�！备呖〕鰩�，乘上快馬帶兩名小校護衛(wèi)，如飛向長安急馳。
九重宮闕，恰似九重天宇，莫說平民百姓感到深不可測，即使像身為國公重臣的高俊也是如同仙凡路隔。要見皇帝談何容易，宮門太監(jiān)通報足有半個時辰了，他已站得雙腳發(fā)酸，重重朱門里仍是毫無動靜。百無聊賴之際，高俊看見地上有一群麻雀在啄食嬉戲，不覺查起數(shù)目來。并在心中默念，麻雀如是單數(shù)，太子便主兇，如為雙數(shù)太子便可轉(zhuǎn)吉。一只，兩只，剛數(shù)到十五只，眼看就要數(shù)完，有個人恰好走出宮門，麻雀受驚騰的一下?lián)淅饫馊硷w光。他大為動氣，正待發(fā)作，抬頭一見來人，趕緊換上笑臉：“劉公公，下官有禮�！�
劉安懷略一屈身：“不敢當，高大人有何見教？”
“下官有緊急事情要見圣上面奏�！�
“莫非是嵩山軍情？”
高俊且含乎其詞：“啊，事關(guān)國家大計�！�
按慣例，大臣們要見皇帝為求順利，都會向劉安塞上一份厚禮。而高俊生性耿直，不諳此道，對劉安從無孝敬，所以劉安拖了半個時辰才來相見。如今見他仍是一毛不拔，便懶洋洋地說：“好吧，高大人請稍候，待我向萬歲通報�！�
“公公辛苦，下官立候�！备呖∮质且欢Y。
劉安回身入禁宮。文帝此時在武德殿，劉安卻走向獨孤后的仁壽宮。
獨孤后見劉安問道：“你不在萬歲身邊侍候，來此何事？”
劉安意欲借機向獨孤后獻殷勤：“娘娘，高俊回京要見萬歲說有大事稟報，奴才想他回來的蹊蹺，故而先來請娘娘懿旨定奪�！�
獨孤后果然分外重視：“高俊他奉旨去嵩山剿匪，不經(jīng)宣召，突然回京，其中定有文章�！�
“娘娘高見�！眲埠軙祛佊^色，“奴才也曾問他，但高俊不肯明言。”
“便有緊急軍情，漢王派信使足矣，他丟下大軍于不顧�！豹毠潞髥杽�，“你說他所為何事呢？”
劉安略一思索：“奴才愚見，怕是為的太子吧�！�
“著！”獨孤后與劉安不謀而合，“他是要見萬歲為太子說情�！�
劉安有意提醒：“萬歲一向耳軟心軟，高俊真要死乞百賴求情，說不定萬歲就饒恕了太子呢�！�
“哼！”獨孤后冷笑一聲，“我叫他難見天顏�！�
“娘娘，高俊在宮門候旨，奴才該如何回復他？”
“你告訴他，萬歲龍體欠安，暫時不能面圣，讓他回府候旨，一待龍體康寧，自會傳旨召見�！�
“奴才明白�！�
獨孤后又帶收買之意說：“劉安，這件事你辦得甚合我意，好生侍候，我自會對你另眼看待�！�
“謝娘娘夸獎，奴才對娘娘耿耿忠心�！眲搽x開獨孤后，立刻挺起胸脯，眼珠朝天，從十足的奴才相，變成不可一世的狂傲相，前后判若兩人。
下午的陽光懶散地照射著高府內(nèi)書房，點點塊塊的光斑眩人眼目，撲朔迷離。二夫人的孩子還未生下，一陣陣要死要活，讓高俊難得安寧。二夫人母子吉兇未卜，太子生死難保，一切禍福都難以預測。高俊度日如年似的熬過了三天，仍未等來皇帝召見。他冥思苦想猜測，是文帝病體未愈？還是文帝不愿召見？或是劉安未曾通報？百思不得其解。又想起嵩山前線來。也不知漢王是否堅守營寨？更不知匪寇是否發(fā)動進攻？雙方勝敗如何？越想越坐不住，不由又有了新主張�；鼐I(yè)已三天，遲遲難見皇帝，再等下去豈不兩誤。他決定去見太子一面，讓太子知道自己為保他冒險回京已三日，如今不得不返回前線了。
高俊武將出身，出門習慣騎馬不乘轎。仍是兩名小校跟隨，來到刑部大牢。按常理，像太子這樣的重要犯人，是不許探視的。但國公高大人前當別論，獄吏引至天字號牢房，里面竟是空無一人。
高俊急了：“太子何在？”
獄卒答：“一大早就被提審去了。”
獄吏說：“我剛剛當值，尚不曉提審之事，請高大人晚間再來相見吧�！�
高俊無可奈何，只得轉(zhuǎn)回。既然回京一次，總要見上太子一面才成。高俊回到府中，掛念二夫人的情況，急切地來到臥室門外，恰聽到一陣嘹亮的嬰兒啼叫聲劃破寂靜，響徹庭院。
穩(wěn)婆慌慌張張跑出，與高俊撞個滿懷：“老爺，生了！生了！是位公子�！�
“夫人怎樣？”高俊喜悅之情溢于言表。
穩(wěn)婆默然不語。
立刻，不祥的預感掠過高俊心頭：“說呀！夫人如何？”
穩(wěn)婆囁嚅地說：“夫人她，失血過多，已登仙路了�！�
高俊一下子呆了，竟不知如何走回內(nèi)書房。使女幾番請他去看看新生兒，他都默然無語。老管家請示如何為二夫人發(fā)喪，他也一言不發(fā)。晚飯時也水米不進，只是怔怔地呆坐著。
此刻，刑部大堂對楊勇的審訊仍在進行。奉旨的主審官楊素，副審官刑部尚書和大理寺少卿楊約，對楊勇的審問已整整持續(xù)了一天。任你如何審問楊勇就是沒有口供，矢口否認有謀反之意。今天的審訊楊素是奉懿旨進行的，高俊回京，為防萬一文帝心軟，必須在今天拿到口供。而且，太子謀反一案，必須把高俊拴進來。由于問官與犯人都是連軸轉(zhuǎn)，全已饑腸轆轆。
楊素有些失去耐心：“楊勇，你與高俊合謀，要舉兵反叛，養(yǎng)戰(zhàn)馬發(fā)火種鐵證如山，還不從實快招！”
楊勇明白，招認便是死罪：“楊大人，你便審到明年，我亦無可招認。我養(yǎng)馬一千二百匹有反意，你養(yǎng)馬兩千匹又做何解釋？”
“你！”楊素氣得無話可說。
楊約附在楊素耳邊低語：“兄長，為今之計，只有這樣了……”
楊素聽著，不住點頭：“好，就依賢弟。來呀，與我動刑�！�
楊勇殺豬般地嚎叫起來，這次用刑可不比上次了，是真打?qū)嶈徚�。水火棍和皮鞭轉(zhuǎn)瞬便使楊勇臀部開花。貴為太子，養(yǎng)尊處優(yōu)，何曾受過這個！但楊勇仍不愧是條漢子，叫疼歸叫疼，就是不招供。疼極了他便痛罵：“楊素、楊約，你們這對狗兄弟，拿了楊廣多少好處，竟下此毒手摧殘本宮。除非我一命歸西，否則有朝一日本宮得手，定誅爾九族，方消我心頭之恨�！�
刑部尚書見楊勇已被打得鮮血淋漓，試探著問楊素：“楊大人，太子寧死不招，再打下去，未必有益，一旦失手，如何向萬歲交待？”
楊素問楊約：“賢弟，他挺刑不招，做何區(qū)處？”
“兄長，方才不曾聽見嗎？楊勇若得存活，焉有我等性命。如今已是騎虎難下，只能一不做二不休了�！睏罴s心中早有主張，“給他上夾棍，看他是肉做的，還是鐵打的�！�
于是，夾棍套在了楊勇腿上。役卒一用力，楊勇感到徹骨錐心的痛，他忍不住又罵又叫：“楊素老兒，你殺了我吧！不要夾，別再夾了！”
楊素逼問：“快招，如何與高俊合謀反叛？”
“我，我死了吧�！睏钣氯圆豢险�。
楊約走至書吏身邊。如此這般囑咐一遍后，問：“明白了？”
“楊大人，這？”書吏顯然猶豫。
“就這樣記�！睏罴s眼中射出兇光。
書吏全身戰(zhàn)抖一下：“小人照辦�！�
用刑的役卒見楊勇已到承受極限，不敢再下力了。因為受刑的畢竟是皇太子，手不覺軟下來。
楊約發(fā)覺，立刻怒斥道：“與我夾，你們膽敢手下留情，便連坐謀反大罪。狠狠地夾！”
役卒不敢再放松，加力動刑。楊勇慘叫一聲，昏厥過去。
刑部尚書不由額頭冒汗：“這便如何是好？”
“他死不了，少時自會醒轉(zhuǎn)�！睏罴s轉(zhuǎn)而吩咐書吏，“讓他在供狀上畫押。”
書吏為難：“楊大人，這，他此刻人事不知啊�！�
“給我�！睏罴s上前一把抄過供狀，走近楊勇，抓住他右手，把其姆指蘸上墨汁，在供狀上按下指印。然后對楊素和刑部尚書說，“二位大人，楊勇已有口供，審訊可以結(jié)束，把楊勇送回天牢吧�！�
刑部尚書明白獨孤后是二楊后臺，不敢有悖。即傳進獄吏，命他把楊勇抬回監(jiān)舍。
獄吏抬起楊勇未待走出大堂，楊約叫住他：“慢，本官告訴你，從現(xiàn)在起不許放任何人探視楊勇，哪怕是皇親國戚。若敢陽奉陰違，就按楊勇同黨論罪�！�
獄吏渾身哆嗦一下：“小人記下了�！边@才抬著楊勇回獄。
楊約把供狀讓楊素與刑部尚書過目，并用話指點刑部尚書：“大人，這是楊勇親口招認親手畫押的供狀，沒錯吧？”
“那是，那是�！毙滩可袝醺矣羞`。
“好吧，明日早朝，我三人一起向萬歲復旨�！睏罴s分明在指揮一切。
金殿上文武百官默然肅立，大氣都不敢出。楊素、楊約和刑部尚書躬立在御座前，心都懸到了嗓子眼。俗話說天威難測，誰知道文帝會如何發(fā)作？此刻這位人間主宰手捧太子楊勇的供狀已許久，至今未發(fā)一言。這份供狀字數(shù)有限，論時間足可以看上三十遍了。楊約壯著膽子偷看一眼皇帝，見楊堅雙眉皺成疙瘩，面部表情復雜，難以準確地窺測到他的內(nèi)心。
這長久的靜寂使殿后的獨孤后坐不住了，她先是往來走動，繼而從黃羅帳�？p隙向前窺視。見文帝只是呆坐不語，便再也耐不住了。她明白這是文帝拿不定主意，心說成敗在此一舉了。費盡多少心思，才贏得今天這個局面，絕不能讓楊勇再滑過去。楊勇與自己已勢不兩立，若讓其反把，焉有自己的好果子吃。獨孤后也明白，一旦文帝在金殿上做出了決定，那金口玉言就難更改了。關(guān)鍵時刻，要去加一把火。
獨孤后從容步上金殿：“萬歲，被太子一案難住了？”
文帝在百官面前不得不裝裝樣子：“愛卿，金殿議論國事，你這樣不合適吧�！�
獨孤后向劉安使個眼色，劉安會意，搬把椅子放在龍位一側(cè)，獨孤后穩(wěn)穩(wěn)坐下，顯示出不容置疑的參與。她扭臉沖文帝一笑：“萬歲久久委決不下，臣妾幫你出出主意有何不可。”說著，也不管文帝同意與否，伸手將供狀拿過來。
文帝只得說：“愛卿過目看看也好�！�
獨孤后邊看邊說：“太子已供認不諱，難怪他如此膽大妄為，原來是與高俊合謀。”
文帝趕緊說：“朕以為這是太子胡攀亂咬，高俊為官清正，忠直不阿，諒他不敢謀逆�！�
“萬歲此言差矣，有道是知人知面不知心。高俊與太子兒女親家，二人合謀當在理中�！豹毠潞笙肫鹪谖具t花一事上高俊的態(tài)度，恨不得立即將其處死。
文帝卻有意為高俊開脫：“朕對高俊謀反總是難以置信，莫如待高俊從嵩山回京后，朕當面審他一下再行發(fā)落�！�
楊約不失時機奏聞：“萬歲，高俊已潛回京城多日�！�
文帝不信：“這絕不可能，朕欽命他輔佐漢王出征，無朕旨意，他怎能私自回京？”
楊素也就奏道：“萬歲，楊約所奏屬實，高俊現(xiàn)今仍在長安。”
“他！他真敢擅自離開前線？”文帝實在不愿相信，“莫不是有何特殊情由？”
刑部尚書想為高俊減輕罪責：“萬歲，據(jù)悉是高大人二夫人難產(chǎn)，他趕回來看視。”獨孤后不覺連聲冷笑：“什么，高俊身為國公，竟為一小妾生養(yǎng)，拋下五萬大軍不顧，而無旨私自回京，這還了得！”
文帝也未免動氣：“高俊若果如此，真乃罪莫大焉�！�
獨孤后不忘火上澆油：“萬歲說什么高俊忠直，其實他一貫奸狡。萬歲可記得，龍恩浩蕩賜小桃與他為妾，而高俊三番兩次拒絕，讓萬歲難堪。他聲稱難行房事，可如今竟有小妾生子，這就是他的忠直嗎！”
文帝果然動怒：“高俊小妾當真生子？”
刑部尚書據(jù)實回奏：“臣不敢妄奏。”
一縷陽光照在文帝臉上，可以清楚地看到文帝臉色鐵青。
宮門太監(jiān)進殿跪稟：“萬歲，漢王殿外求見。”
“什么！”文帝大為意外，“他不在前線回京做甚？”
獨孤后思維敏捷：“但愿不是兵敗嵩山。”
“快，宣他上殿回話�！蔽牡埏@得急切。
漢王進殿，踉蹌幾步撲倒在御座前，就放聲大哭。文帝見兒子滿面污痕，袍服濺有血跡，情知大局不妙：“不要哭哭啼啼，速將軍情奏明�！�
“父皇、母后，兒臣險些不能再見二圣之面�！睏钫徶棺√栠�，但依然悲悲切切，“兒臣兵馬到達嵩山，便欲對匪寇發(fā)起迅雷不及掩耳的打擊。然高俊堅持不許出兵，并以父皇面命相壓。豈料他竟別有用心，暗中與匪寇勾結(jié)，不辭而別回京，匪寇則乘夜偷襲，我軍地理不明，倉促應戰(zhàn)，致使全軍潰敗，兒在亂軍中僥幸逃得性命，父皇、母后為兒作主呀！”
獨孤后震怒：“高俊竟與匪寇勾結(jié)，實乃十惡不赦！”
楊堅是清醒的，他不相信高俊會與嵩山匪寇結(jié)伙，但是他對高俊私自回京，致使楊諒兵敗則是氣滿胸膛：“這個高俊，未免太過分了�！�
楊素豈能放過這天賜良機：“萬歲，高俊罪不容赦，當即問斬。”
獨孤后不忘主題：“圣上，太子禳謝你我，又與高俊結(jié)盟謀反，犯下彌天大罪，論理當斬。”
“這？”文帝在猶豫，他征詢地看看文武百官，“眾卿以為當如何處置？”
曾經(jīng)為保太子吃過苦頭的文林郎楊孝政不改初衷，又出班跪諫：“萬歲，太子乃國本，不可輕動�！�
五原公元敏見楊孝政出頭，也激起盡忠的豪情，不顧一切出班保奏：“萬歲，太子本圣上親生，骨血相依，絕不會存心謀父奪位，其中定有冤情，望萬歲莫匆促決斷，以免悔之莫及�！�
獨孤后惟恐產(chǎn)生連鎖反應，狠拍龍案：“二賊，忘記了因此所受的皮肉之苦，如今竟又信口胡言，分明是與太子、高俊同黨，與我當?shù)钫蓉熞话伲 ?br />
文帝：“愛卿，一百下吃得消嗎？”
獨孤后對武士怒喝一聲：“打！”
武士們將這二人按倒，當即掄起廷杖。獨孤后當面，誰敢弄虛做假，一棒棒都是實打?qū)嵉摹Ｆ呤糇笥�，武士們停手：“啟稟娘娘，他二人已經(jīng)不動不叫了�！�
文帝：“愛卿，以下就免了吧�！�
獨孤后：“打！非打夠一百不可�！�
于是，廷杖又飛動起來。待一百棒打罷，再看元敏、楊孝政，早已是魂歸地府，氣息皆無了。
武士有些發(fā)慌：“娘娘，他二人，沒，沒氣了�！�
獨孤后只是把手一揮：“拖出去�！贝w拖走，獨孤后逼視百官發(fā)問：“哪位大臣還為太子說情？”
百官深深低下頭，無人再敢冒生命風險。
獨孤后這才轉(zhuǎn)而對文帝報以一笑：“萬歲，太子、高俊一案，請秉公而斷吧�！�
事到臨頭，文帝仍是難下決心。一束明麗的陽光照射在楊素頭顱上，不由出神地注視著。他在設想，當太子、高俊的頭被砍掉之后，將是何等情景。血污的脖頸，抽搐變形的五官，散亂的頭發(fā)……他不敢再想下去了，那畢竟是可怖的景象，絕非美妙的畫圖。
“萬歲，降旨吧�！豹毠潞蟠叽俚穆曇魷厝嶂型钢䥽�。
文帝對令他又愛又懼又有幾分恨的皇后：“愛卿的意思……”
“殺！”獨孤后說得斬釘截鐵。
“是高俊？”文帝有意試探。
“包括太子！”獨孤后毫不留情，“萬歲，倘身上生了毒瘡，終歸要剜去，當斷則斷哪�！�
當著文武百官的面，文帝不想落個徹頭徹尾懼內(nèi)的名聲，他總要維護一下作為皇帝的權(quán)威�；⒍静皇匙拥墓庞�，又使他不忍對兒子下手�；谶@兩點，文帝鄭重下達了關(guān)乎到大隋王朝命運的至為重要的口諭：“眾卿，楊勇身為太子，不思進取，不圖報效，反倒奢靡淫逸，有毒殺元妃在前，又有禳謝朕及皇母在后，犯下謀逆大罪，本該處死，姑念骨肉之情，免去死罪，著即廢為庶民�！�
“萬歲！”獨孤后急欲干預。
“且聽朕講完。”文帝接著宣喻，“高俊朝廷重臣，卻教唆太子謀叛，又致使大軍兵敗嵩山，罪孽深重，念及曾有功于國家，著即削職為民，逐出京城，永不敘用�！�
“萬歲，你！”獨孤后又欲搶話。
文帝自顧說下去：“唐令則身為東宮左衛(wèi)，卻聳恿主人謀反，罪在不赦，即刻處死……”
“萬歲，你對太子、高俊處置失當，他二人當斬！”獨孤后頗為不滿。
文帝：“愛卿，得放手處需放手，得饒人處且饒人吧�！�
事已至此，獨孤孤后不好再說，也只有認可這個決定了。
唐令則等人掉了腦袋，高俊全家被趕出了長安，楊勇囚居原太子府一處小院中。文帝格外開恩，特許云昭訓陪伴楊勇。而監(jiān)護楊勇的重任則落在了楊素肩頭。其實，這是獨孤后安排的，這無異于置楊勇于楊素的魔掌中。這起隋代早期的宮廷政變，最大的贏家是楊廣，當然，獨孤后、楊素、楊約、宇文述等也都欣喜萬分。
退朝之后，獨孤后陪文帝仍乘九龍車輦回仁壽宮，她見文帝神情憂郁，關(guān)切地說：“萬歲，令日國事勞頓，你太累了�！�
文帝嘆口氣：“身累無妨，最難者心累也�！�
獨孤后明白文帝所指：“萬歲，除卻隱患，江山永固，當高興才是。且莫愁眉苦臉，還有一件大事等萬歲決策呢�！�
“大事？何等大事？”
“關(guān)乎我大隋天下長治久安，豈非大事乎�！豹毠潞蟛粣鄱等ψ�，“萬歲，太子既廢亦當立呀�！�
楊堅盯住獨孤后雙眼，似乎要看到她心里：“愛卿怕不是要立晉王吧？”
獨孤后并不回避：“不錯，當立楊廣。”
文帝遲遲不開口表態(tài)。
獨孤后從不客氣：“萬歲莫非不喜晉王？”
文帝委婉說：“廢立非同小可，再立之后萬不能再廢，自當審慎行事。”
“臣妾看人絕無差錯，晉王文武兼?zhèn)�，賢孝一身，太子之位舍他其誰。”獨孤后對文帝窮追不舍。
文帝今日格外有主意，始終不肯吐口。不好直接硬頂，便耍了個花槍：“愛卿莫急，容朕思之�！�
車輦到武德殿，文帝突然下車。獨孤后奇怪地問：“萬歲不是說好去仁壽宮嗎？”
“朕想看看書，少時再去陪愛卿�！�
獨孤后不及細想，對跟在車后的劉安說：“你好生侍候萬歲�！�
劉安停步：“奴才明白�！�
豈料文帝竟說：“劉安，你去服侍皇后吧，我在此看書，用不著你。”
“奴才遵旨。”劉安又跟著車輦離開。
隨著車輦的輕輕顛簸，獨孤后閉上眼睛似在養(yǎng)神。其實她在心中反復盤算，文帝適才的舉動意味什么？想了一陣，她問在車旁隨行的劉安：“你說，萬歲真的是去讀書嗎？”
“娘娘，萬歲不要奴才侍候，您還不明白嗎？”
“怕是另有文章！”車輦已離仁壽宮不遠，獨孤后吩咐停車，叫過劉安……
文帝在武德殿坐定，四望那書的世界，仿佛魚兒從池中放歸大海，心神為之豁然開朗。只有在這里，他才能忘掉那桎梏心靈的帝王身份，才會享有自由空氣，才有精神的愉悅。
當值太監(jiān)近前問：“萬歲要看哪冊書，奴才也好揀取�！�
文帝思維又回到現(xiàn)實，他輕輕嘆息一聲：“今天怕是看不成書了，朕要看一個人�！�
太監(jiān)以為文帝要看哪個女人：“萬歲，是嬪妃？是宮女？請明示�！�
文帝苦笑一下：“看你想到哪里去了，朕命你即刻召李淵進宮�！�
“奴才遵旨�！�
“莫急�！蔽牡塾侄冢傲粢饽荒锬锏娜税l(fā)現(xiàn)�！�
太監(jiān)稍稍一怔：“奴才明白了�！彼龅铋T，左右環(huán)顧一番，見四外無人，這才匆匆離去。
豈料，劉安就藏身在對面的假山石中。窩在假山窟窿里，那是不會舒服的，但劉安也只能忍耐。今日文帝不留他在身邊，劉安明白這是文帝信不過他了。因此，他只能更加緊靠獨孤后了，也越發(fā)要把文帝今日的動向弄個明白。適才那太監(jiān)鬼鬼祟祟的樣子，使他更感到其中有文章，便耐著性子等下去。本來夜間才出來活動的蚊子受到劉安騷擾，嗡嗡而來。劉安手腳施展不開，只好聽憑皮膚被叮得奇癢。好不容易熬過半個時辰，看見那太監(jiān)匆匆走回，又在殿門口張望一番，大概是確認無人了，回頭把手一招，竟是李淵快步走來，一閃身進了武德殿。
劉安立刻生疑，萬歲單獨召見李淵，又是這樣偷偷摸摸，內(nèi)中有何奧妙呢？
大約半個時辰后，那太監(jiān)又出門來鬼頭鬼腦張望一番，然后縮回，李淵便閃身而出如飛離去。
劉安帶著滿腹疑團，回到仁壽宮向獨孤后報告了事情經(jīng)過。獨孤后沉思半晌，也猜不透文帝召李淵是何用意。但是她從內(nèi)心中感到，要完全控制住文帝是不可能的。近來又時常覺得身體不適，她第一次感到了生存的威脅。廢楊勇的意圖已經(jīng)實現(xiàn)，立楊廣之目的也一定要達到，而且應該加速這一進程。想到此她吩咐劉安：“你速去告知宇文述，令其盡早趕赴揚州，曉喻晉王需諸事檢點，莫使萬歲產(chǎn)生反感，也好早日正位東宮。”
劉安領(lǐng)命出宮去了。
血紅的落日漸次被金碧色的渭水吞沒，長安城溶進迷蒙的黃昏中�；桫f聒噪著在檐角盤旋，天際的金星睜開了俯視秦川的眼睛。門軍在如雷的隆隆聲中就要關(guān)閉城門。一陣急風驟雨般的馬蹄聲傳來，一騎快馬似旋風閃電在城門閉合前的一瞬飛出，很快便遠離城郭不見了蹤影。幾乎是接踵，宇文述乘馬來到，然而城門業(yè)已上栓，宇文述望門興嘆，只有等次日天明了。
李淵官居二品，在大隋朝廷可算是高官了。如今他單人獨騎微服出京，而且是星夜兼程趕路，這確實有些反常。兩個時辰前，文帝面授機宜委以重任，他對這次差事格外看重。也不知為什么，他從一開始就看楊廣不順眼。文帝五子，為太子勇、晉王廣、秦王俊、蜀王秀、漢王諒；李淵有四子，為建成、世民、元吉、元霸。李淵認為，文帝之子皆紈绔子弟，少有才能。特別是秦王俊沉湎病榻，已同廢人。而己之四子，則教育有方，文武兼?zhèn)�，忠義可嘉，皆龍虎之輩也。在子女對比上，他一直對文帝暗中有優(yōu)越感。憑心而論，文帝五子中，惟楊廣較為出眾，不只儀表堂堂、文韜武略，且有戰(zhàn)功在身。然而李淵偏偏最看不上楊廣，他認為楊廣為人偽詐。尤其是因楊玄感與李世民交厚，李淵從楊玄感對李世民講述的楊廣丑聞中，更加深了對楊廣的壞印象。這次，文帝委托他去揚州先私訪后傳旨，讓他弄清楊廣的真實面目，他深感責任重大，也明白這關(guān)系到文帝立太子的決策。
夜色如漆，路徑模糊難辨。李淵仍在縱馬急馳，驛館被他一個個甩在馬后。按文帝布置，他要搶在楊素報信人前面趕到揚州。食君之祿，忠君之事，為此他只能不辭辛苦地趕路。夜風轉(zhuǎn)勁，戰(zhàn)馬踏碎星光，馱載著肩負特殊使命的李淵，向著那煙花春柳的揚州，馬不停蹄地飛馳。（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