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連見她在換衣服,打算出門,他講:“他給你氣受,你還要去服侍他!肖甜梨,你什么時候變得那么賤了?”
肖甜梨穿上白襪,踩上木屐,半仰著頭睨他,“我只是做事喜歡有始有終!
于連講:“先把夜宵吃了吧,我花了很多心機做的。古法金錢雞,你剛才不是說想吃嗎?”
肖甜梨又脫掉鞋,因和服裙擺太窄,只好邁著小碎步慢慢行來。
于連講:“你這樣走,走到他家都去掉大半夜了!
肖甜梨嫵媚地坐下,低聲講:“我就愛在森林里漫步!
于連將剛烤好的金錢雞端出來,空氣里涌動著難言的肉香。那五花肉已經(jīng)被腌制成了半透明狀,此刻正滴著油,油脂順著中間的肝滲進去,第叁層則是廣式的叉燒瘦肉,他在炙烤時反復(fù)刷了蜜汁,此刻蜜香和肉脂香一起透出,那香味似蠱,引發(fā)出人身體深處的渴望。
肖甜梨舔了舔唇。
“金錢雞里沒有雞,只有惡之肉,越是惡越是甘醇甜美,請慢慢享用!庇谶B在碟子里分切,然后取了叁塊金錢雞分到她盤中,并用鮮花、檸檬、以及紅蘿卜的花果造型雕刻替她擺盤。
肖甜梨用叉子叉起一塊叁層的金錢雞,含進口中,無論是肝,叉燒,還是冰肉,都透出無與倫比的滋味來。
她微瞇著眼,抿了一口紅酒,讓酒中和肉的膩,每一口都恰到好處。
“味道如何?”于連笑問。
“很好!彼龑χe了舉杯。
他執(zhí)起杯,和她輕碰:“Cheers!”
忽然,門外傳來聲響,然后是咚的好大一聲。
肖甜梨走到廊上一看,居然是大明把庭院里其中一棵樹撞倒了。
“哎,大明,你來這里干什么?!”肖甜梨嚷,想去擼它,結(jié)果大明身子和頭一歪,猛地往于連的方向撲去。
“大明,來啦!”于連輕笑,結(jié)結(jié)實實地抱住了這頭大貓。
大明徹底貓化,對著他喵喵叫,然后倒地,翻肚,對著于連亮肚皮,尾巴就像狗一樣甩個不停。
于連給它揉肚子,它嚶嚶嚶地叫。
肖甜梨總算看出來了,“大明是你養(yǎng)的?”
于連想了想,講:“是我和你一起救了它。不過你不記得了。后來,是我在照顧它,所以它只和我親!
難怪,它不讓殺手傷害明十,卻又不親近明十。它雖是獸,卻分得清誰是誰。或許,它只是太想念于連,才會順帶不準(zhǔn)人傷害明十,因為明十和于連一模一樣。
于連透露的信息,令她心中惴惴不安,他說,大明是他和她一起救的。
像是看出她想什么,于連講:“那時候我們也是敵對的身份,你無時無刻不在想著怎么抓住我,碰巧你我交手時,受傷的大明跑了過來。你不要想太多,沒那么復(fù)雜!
頓了頓,他輕笑,“還是你害怕,其實你在失憶的時候愛上我了?”
“我呸!”肖甜梨懟:“你想唬我?!無論我失不失憶,我都不會愛上你!”
于連聽了,眼神黯了下去,他轉(zhuǎn)過身,帶著大明進了屋,冷著聲講:“你走!
肖甜梨穿上木屐,噔噔噔地走了。
***
肖甜梨走到明十家,隔著十多米,她才發(fā)現(xiàn),明十家門是開著的。
她慢慢走了進去,明十正站在大廳門口的廊道上。
肖甜梨的心一軟,他站在那里是在等著她。
肖甜梨榻上廊道,脫掉木屐,講:“吃過了嗎?”
明十搖了搖頭。
肖甜梨說,“我給你下個面!
她轉(zhuǎn)身進了廚房。
她將雞塊切絲,放進鍋里炸了一下,然后是煮青菜,青菜剛熟即刻撈起,片片碧綠而通透似翡翠。她雞絲炸出的雞油煮面。
等好了,面湯上飄著薄綠的生菜,金黃的金絲與面條,香氣溢出屋內(nèi)。
她將面碗端到了大廳餐桌,他安靜地坐下,從她手上接過筷子。
她又進了廚房,等再出來,她笑盈盈地走到他身旁,將手打開,“給你煮了個蛋。上面畫有畫,雖然沒有你的朱古力蛋那么精美,不過我覺得我畫得挺好的。”
他接過,一看,是一株蘭花,一只橘黃小貓從花叢里探出頭來。
他莞爾,“是挺好。”
他剝蛋,吃面,一直很安靜。
她也就無聊地伏在飯桌上,臉對著庭院發(fā)呆。
直到吃完,明十才講:“謝謝你!
她悶哼:“不用了。說到底你還是因為要保護我才受傷的。我照顧你這幾天,是應(yīng)該的。”
可是這樣干坐著,好無聊啊!
等他洗完碗出來,她又提議:“我給你講故事吧!”
明十點頭道好,轉(zhuǎn)身去取茶席,茶具,擺到廊外,準(zhǔn)備沏茶。
肖甜梨說,“你少喝點茶,解藥!”
明十說,“我只喝一杯!
意思就是,他是煮給她喝的。
肖甜梨咬著唇,覺得這樣不好,她其實不想和他有什么瓜葛。兩人獵艷,她睡完他就走,才是最好的方式。
“你要講什么?”他將一碗加了大棗、蜂蜜的茶遞給她。
她接過一看,里面也是一只橘貓,但畫得比她好看一百倍不止,再想想自己剛才畫的丑貓,她瞬間無語。
在那別扭了好大一會兒,她才講:“木人的故事。在大食國旁邊的密林里,生長著一種樹,樹身上除了開滿鮮紅的圓盤似的花,還有人的頭,木人有眼睛,鼻子,耳朵,嘴巴和頭發(fā),發(fā)上偶爾還簪花。木人不會說話,但每當(dāng)人對著他說話,或傾訴時,他都會微笑。但聽得多了,笑得多了,木人就枯萎了。”
明十聽完一怔,然后再畫了一幅茶畫,茶杯遞給她,里面就是一棵樹,樹上長著一張溫柔的會笑的人臉,“是這樣嗎?”
“是。你畫的木人看著真善良溫柔。”她講。
明十說,“是個聽起來有點哀傷的故事。善良的小妖怪,或許是聽了太多人類無窮無盡的欲望,所以枯萎了!
他又抿了口茶,講:“是出自那本書?我想找來看看!
“《酉陽雜俎》,唐朝的古書!彼v。
“我下次做朱古力時,打算做一棵樹人造型的,也一起參加歐洲朱古力展。”明十講,“歐洲展的樹人高叁米,我店鋪里會先做一些10cm的小木人。明天你可以嘗到!
“你的手能做嗎?”她有點擔(dān)憂。
“無妨。迷你版的不費勁。”他笑。
這一刻的明十十分溫柔,笑時還很溫暖,卻又帶著淡淡的哀傷,就像他畫的木人。
月色溶溶,淡淡的月光沾在他眉宇之間,落在他朱唇之上。
肖甜梨覺得很渴,她垂下頭,猛飲了一大口茶。
她其實并不明白,如果說,她只是好色,她可以和別的美麗男人上床,即使是景明明也是好看的男人。但她的確只被明十吸引。
“明十,”她喊他。
明十抬眸,靜靜地凝望她,等待她的話,他黑漆漆的瞳仁里映出她淺蜜色的身影。
肖甜梨跪坐著,有點不自在地掠了掠和服裙擺,輕聲講:“你可不可以彈琴?”
明十進屋,抱了一把古琴出來。
肖甜梨看得出,這是老物件,不是和琴,是中國的古琴。
他講:“是明代的古琴,有一個名字,叫思十!
思十,她喃喃。
明十指尖一撥一勾,起了個調(diào)。
是一曲《半山聽雨》。
肖甜梨聽出了蒼涼的味道,悲傷、孤單、心酸無奈兼而有之。
而在一天之內(nèi),她已是第二次聽到這首曲。第一次,是于連彈奏,第二次卻是明十。
肖甜梨無言。
對著這一對孿生兄弟,她第一次發(fā)覺,自己不快樂。
***
明十半夜傷口疼痛難忍,無法入眠。
肖甜梨聽見他房內(nèi)動靜,走到他房門口,輕聲問:“怎么了?”
明十說,“沒什么!
肖甜梨猶豫了一下,講,“我進來了!
她將障子門推開,只見他從榻榻米上坐起,伸出雪白的腳尖去撈拖鞋。
見她進來,他臉紅了起來,將拖鞋穿好就要站起,她趕緊說,“明十,你坐著吧!彼觳阶叩剿磉,他睡覺穿的浴衣早松脫開了,看得見傷口,傷口四周的肌膚發(fā)紅,估計是傷口發(fā)炎了。
她就嘆:“明十,你現(xiàn)在根本不能洗澡。你這天天洗的,不發(fā)炎發(fā)膿才怪!”她又去摸他額,居然發(fā)燒了。她又是嘆氣。
明十抿了抿唇:“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她乜著眼講:“我看你是不想要右手了是吧!連我的臭貓解壓器都捏不住,還不學(xué)乖一點。”
她取來藥粉,紗布,還有清創(chuàng)用的小型手術(shù)工具,替他料理傷口。
整個過程,他都沒哼聲,肖甜梨取來消炎針替他注射,輕聲道:“你忍一忍,這幾天別洗澡了。拿濕布清理一下就好!
他悶聲道:“會不舒服,還臟!
肖甜梨聽了輕聲笑,這傲嬌大貓啊……
她打趣:“你可以喊米盧過來,讓他幫你洗。避開傷口,有人協(xié)助,就能洗干凈。”
明十的臉?biāo)查g就黑了。
她笑:“都是男人,不好意思什么!你自己洗,這條胳膊早晚得廢!
說完,她就去給米盧打電話去了。
開的是免提,米盧笑得特別夸張:“你給他洗了,多好!鴛鴦!”
明十的臉緊繃著。
肖甜梨說,“別開玩笑了。你明天過來給他洗,這樣下去,他右手好不了,他現(xiàn)在用不上力,如果消炎不了,他做手術(shù)的日期還得拖延!
米盧哼了聲,講:“我這便宜弟弟挺有心機!他這手一直好不了,就有借口讓你走不了,陪著他!
明十的臉很不好看,搶過電話,講:“你想多了”然后掛掉了它。
肖甜梨像沒聽見一樣,講:“腐肉刮完了。我打電話是讓你緩一緩,上藥粉會很痛,像刀刮一樣痛,你忍不住,可以哭的。我不笑你。”
明十憋著的那股氣,被她這么一說,也就消散了。他說,“謝謝你。”
肖甜梨嘻嘻哈哈的:“還不是等著吃你做的《木人》!你手情況這么不好,我怕明天沒得吃!
明十唇角勾了勾,講:“明天有得吃!
肖甜梨給他上藥,他痛得咬緊了后牙槽。肖甜梨看了他一眼,忽然問。“和我相處開心嗎?”見他不答,她又講:“其實,我挺開心的。不過我知道,這樣子不好。你心里也是這樣想的。”
明十依舊沉默。
她說了聲“好了”,然后給他纏了層紗布,“我是認(rèn)真的,明天開始,讓米盧請個男護理過來,給你洗澡。你必須趕快消腫,然后才能進行二次手術(shù)。”
“嗯。我知道了!彼v。
這一夜有點折騰,他總是睡不下,在房間里走動。最后,肖甜梨忍無可忍,走了進來,講,“明十,要不我給你講故事吧!
明十愣了愣,講“好”。他將燈調(diào)亮,看著穿著淺碧色浴衣的小女孩慢慢走近,她光著腳,走路很輕沒有聲音。她身上有花散里的香味,圍繞著他經(jīng)久不散。
她的發(fā)全披下來了,將那張飽滿的鵝蛋臉藏得小小的,只露出小巧的五官和尖尖的下巴。這樣的夜色下,肖甜梨美得沒有攻擊力,美得安靜而含蓄。她手才從他枕邊拿起兩部書,他手就狠狠地攫住了她手腕。
“怎么了?”肖甜梨問。
明十沒說話,但松開了手。
肖甜梨看見書題字,一部是唐朝的《酉陽雜俎》,另一部也是唐朝的《集異記》。木人的故事,其實是于連告訴她的,這兩部書,她沒有看過。
她翻起來,翻到哪里就從哪里講起。
她看見他的紅色拖鞋,忽然指著他拖鞋講:“啊,廣平那個地方,有個人叫游先朝,有一夜,他看見一個穿紅褲子的人在他屋子里走動,知道它是妖怪,于是就用刀砍它,結(jié)果那妖怪就變回了一只鞋,是他經(jīng)常穿的紅鞋!
說完后,肖甜梨抿了抿嘴,抱怨道:“這履精挺可愛。∮譀]有什么壞心眼,砍它干嘛,哎,有。『脱纸慌笥,難道不香嗎?!活該他以后沒鞋穿!”
明十聽了,輕聲笑。
肖甜梨放下《集異記》,又拿起《酉陽雜俎》翻了翻,揀了一個《勺童》講道:“唐朝元和年間,國子監(jiān)有個學(xué)生在夜里溫習(xí),半夜時分,突然看見一個高二尺,頭發(fā)蓬松,脖子上還會發(fā)出星光的小男孩在搗蛋。小男孩玩他的筆硯紙張,把案桌弄得亂哄哄的。這個國子監(jiān)的學(xué)生向來大膽,連聲呵斥小孩,但小孩退后了幾次,還是會跳回到他案桌搗亂。男人看他到底想干什么,然后趁他不注意,一把抓住了他。小孩子苦苦求饒,言辭容色都很凄楚懇切,可是男人沒有放開它。雞啼時,抓住他的男人突然聽見咔擦一聲,再回過神來,小孩子不見了,地上只有一把折斷的木勺,勺子上還沾了一百多粒米!
“哎呀!真不好看!這么可愛的小妖怪,干嘛要折殺了他!太討厭了!小妖怪們根本沒有壞心思!”她越說越氣,把書扔一邊。
明十想了想,講:“小妖怪心思單純,相反人的心最壞!
肖甜梨捧著臉看他,輕聲問:“你還痛嗎?”
明十看了眼時間,已經(jīng)快四點了。有她陪著,原來時間過得很快,剛才,他的確忘了痛。
明十講:“你去睡吧。”
肖甜梨從袋里翻了一粒朱古力出來,塞他手心,“我這里有止痛藥,不過你知道的,這種東西其實很不好,會上癮。你吃這個,我從你的工作間拿的,甜甜的,好吃!
明十將糖紙剝開,是一顆紅心形狀的白朱古力。
他怔了下,然后將心含進嘴中。
肖甜梨和他道晚安,然后替他拉上了障子門。